晋|江独发/十六章
冬天阳光有点浅,一抹暖色照耀着村子里的河塘,泛出粼粼金光。
七八个匪徒绕过大片芦苇杆子,走进绿水村。
中间那土匪很高,尽管穿得破破烂烂,但他脊背笔挺。打眼望去,如竹如松,鹤立鸡群。
唯一违和的是,他脸上长满了浓密胡髭。
丹卿揉了揉眼,突然有些想笑。
尤其想到三皇子向来金尊玉贵、狂傲不羁的模样,他就更想笑了。
双方距离不断缩小,这些绿水村村民眸露惊恐,吓得腿肚直打颤。
他们开始怀疑,藏在袖子里的毒针,真能应付这些可怕的匪徒吗?
丹卿思索片刻,扭头叮嘱村民们:“你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我先过去看看。”
言罢,丹卿小跑着朝匪徒奔去。
丹卿骨架本就生得纤细,加之近日奔波劳累,便更瘦了。
他原本挂着点肉的脸颊清减下去,一双眼睛凸显得又大又亮,像被淅淅沥沥的春雨洗涤过。
相隔数月,相隔千里,丹卿怎么也没想到,他和段冽的见面,竟是在这种难以形容的场景下。
段冽究竟能不能认出他呢?
抱着这种小恶作剧的心理,丹卿站定在高瘦的“胡髭匪徒”身前。
微微仰起头,丹卿佯作镇静地望着段冽。
哪知段冽还没作出反应,一个匪徒竟朝他怒吼道:“你是谁,你不是我们的人。”仿佛意识到什么,匪徒仇视地瞪着丹卿与段冽,抓狂道,“呸,你们这群卑鄙奸诈的朝廷走狗!老子……”
段冽一记冷眼瞥去,“疤脸匪徒”上前,一脚踹中匪徒心窝。
匪徒闷哼着蜷缩在地,再不能谩骂出声。
小插曲过后,段冽的注意力回到面前年轻男子身上。
他穿着匪徒常穿的毛皮袍子,大半张脸沾满污秽,灰一坨,黑一团,丑了吧唧的。
整张脸,唯独眼睛亮得格外惊人。
不知怎么,这双眼竟让段冽生出几分熟悉感。
就好像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漂亮又明媚的眸……
究竟是在哪里呢?
段冽眉心紧拧,苦思冥想。
忽然,一张清澈绝艳的脸庞戛然浮现在眼前。
是他!楚之钦!
段冽眼里闪过惊诧与不可置信。很快,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模样。
似是嫌弃,段冽脸颊右偏,并向后撤退两步,与丹卿拉开距离。
丹卿后知后觉意识到,段冽好像是嫌弃他身上的臭味。
可他都还没嫌弃他满脸的胡子呢!
“你怎么在这里?”下一刻,响在丹卿耳畔的,是男人不含感情的质问声。
丹卿一想到路途的遥远疲惫,只换来渡劫对象的满腔嫌弃,顿时有些挫败伤感,甚至还有些郁闷:“如果我说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巧合,殿下您信吗!”
“本王脑门上写着‘好骗’两字吗?”段冽出言讥讽道。
“写了啊!”丹卿竟同他唱起了反调,他认真看着段冽饱满的额头,煞有其事道,“殿下额头没有写着‘好骗’,却写着‘聪明’两个字呢!”
“哈哈哈!”
旁边林行一时没忍住,蓦地大笑出声。
有趣,真有趣。
他还没见过谁敢跟阎王呛声的。
笑着笑着,林行接收到段冽阴沉的目光,忙收敛笑意。
段冽冷冷盯着“疤脸土匪”,一字一顿道:“你很闲?”
林行额头沁出冷汗:“殿下恕罪,属下这就去办正事。”
丹卿这会儿也顾不上段冽,他跟上林行步伐,道:“林护卫且慢,我跟你一起吧!我有些担心你。”
林行露出婉拒的微笑:“楚公子多虑,我本事虽不及殿下皮毛,但应付这些个匪徒,还是不成问题的!”
丹卿略尴尬:“那什么,我是怕村民们误伤了你。”
林行险些怀疑自己听错,误伤?确定是村民误伤他,而不是他误伤村民?
等等,这位楚公子对他的实力,为何有那么大误解?
林行心里不太是滋味,他刚想替自己申辩两句,便听前方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只见村民中间,一个土匪打扮的官兵口吐白沫,竟晕死过去了。
林行:……
众人七手八脚,急忙把中毒官兵抬进房屋。
丹卿给他喂了解药,又仔细把了把脉,确定他并无大碍,这才走出简陋的屋子。
一株掉光叶子的桃树下,段冽负手而立,恍如一柄凛冽的雪剑。
丹卿怔怔望着他,愣了会神,才走到段冽身旁站定。
触了触鼻尖,丹卿不太好意思道:“殿下恕罪,那些村民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以为你们是真正的匪徒。还有,晕倒的官兵好生休养两三天,应该就能大好了。”
段冽撩起眼皮,自上而下地打量丹卿。
他眸色意味不明,像是在重新审视这具身体里的构造,是否和别人存在不同。
丹卿以为段冽不信,认真道:“最多十天半月,不过也要看个人体质,如果是殿下这样的体魄,两三天必定能全好的。”
段冽移开视线,不屑冷哼。
似乎对丹卿拿他作比喻这件事,非常的不齿。
两人并肩站着,一时无言。
丹卿望向苍茫的乡村冬景,四周光秃秃,风吹来几点飘絮,毛茸茸的,有点像雪。
方才给官兵治病时,丹卿已经把脸清洗干净,同时,他也从林行那里得知事情经过。
匪徒霸占村落后,段冽不再主张强攻,他决定组建几支队伍,用小游击队的方式潜入山村,在保护百姓生命的同时,拿下残余土匪。
绿水村,是段冽本人负责的最后一个村落。
“没想到殿下居然会亲自来,殿下真是足智多谋、英明神武,令人佩服。”丹卿想着夸人总不会出错,便搜肠刮肚道,“这些匪徒狡猾阴险又如何?在殿下面前,他们什么都不是。您就是他们的克星,但凡殿下出手,就没有搞不定的狂妄匪徒!殿下真是太厉害啦!”
“你是想说,本王比他们更狡猾阴险?”
“……”
是吗?好像是。
但实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丹卿义正言辞道:“殿下那怎么能叫狡猾阴险呢!应该称之为老谋深算、运筹帷幄。”
段冽淡淡睨丹卿一眼,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丹卿再接再厉:“殿下除了神机妙算,还特别善良温暖,这些村落百姓都是殿下您救的,殿下您真了不起!”
似乎听到什么笑话,段冽嗤笑出声。
他倚在光秃秃桃树上,双臂懒洋洋环胸,口吻轻慢又冷血:“本王可一点都不关心他们的死活!死了最好,还能图个清净!”
丹卿笑容僵在嘴角,他尬笑道:“殿下怎么总喜欢吓唬人?”
“你以为本王是在吓唬你?”
段冽眼底含笑,可笑意却比万年玄冰都凉。
他的声音,仿佛从深渊传来,挟裹着地狱的死气沉沉,“楚之钦,你以为,你了解本王多少?”
刹那间,猛兽褪去伪装,露出嗜杀残忍的真实面目。
他锋利的爪牙,顷刻化作五指山,从高空狠狠扣下,将丹卿囚在其中。
“说,你来晋城做什么?”
“我……”
丹卿醒神时,后背竟已半湿。
究竟是段冽的威压太强?还是“楚之钦”的气场太弱?
他一时竟分辨不清。
无论如何,他所有的路,好像都被段冽封死了。
此时若退,日后定没有机会再接近他。
从启程来忻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成为“楚之钦”的准备了,不是吗?
“殿下,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红焰居,你答应过我,如果射箭赢了,就允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薄光里,丹卿面色苍白,就连天生红润饱满的唇,颜色都浅淡了几分。
他似是受惊,睫毛扑闪着,像只被猎人追得穷途末路的雪鹿。
“殿下,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晋城吗?”
“你明明就知道的,对不对?”
“所以你才这样逼问我、吓唬我,想让我落荒而逃是么?”
雪鹿声音渐低,它委屈地埋低了头,小爪子轻轻踢着碎石子。
最后,这只雪鹿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
它竟主动朝猎人走来,用它那孱弱可怜的眼神望着猎人,并祈求道,“殿下,我的请求是,让我喜欢你,好吗?”
有病。
脑子有病。
全身上下都有毛病。
段冽被烦得整宿都没睡着。
夜半,段冽好不容易陷入睡眠。迷迷糊糊之际,一只长着漂亮犄角的雪鹿突然闯出来。
它偎依在他床榻边,用那又嗲又绵软的腔调说:“殿下,让我喜欢你,好不好嘛!我很喜欢你的,你看,我从长安一路走啊走,走到忻州,那么辛苦,那么艰险,还差点被别的猎人捉住。虽然我可能会在路上就死掉,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你就是我的光,因为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呀!殿下你看到了吗?见到你的瞬间,我的眼睛里有星星呢!”
屁的光,屁的星星。
段冽窝火得不行。
装什么无辜呢!
就你怀里揣的毒粉毒针,都能灭一个土匪团了。
还喜欢他?呵!这就喜欢了!
真当他段冽好糊弄不成!几个月前,不还眼巴巴儿的喜欢着端王段璧呢!
他也是你的光,你的星星?
深更半夜,段冽又被烦得醒过来。
他披着衣袍,一脚踹开驿站房门。
丹卿就住在段冽隔壁。
许是白日“用情至深”,肃王殿下连着踹了两次门,都没把他吵醒。
宽大床榻上,丹卿拥着厚实被褥,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
冬夜,孤月。
段冽站在长廊,阴森森盯着丹卿房门。
他真想冲进去杀了他。
可是——
不知想到什么,段冽眼瞳沁出淡淡一抹红。
他勾起唇角,笑容艳丽又诡谲,同时也充满嗜血的危险。
这只状似柔弱的雪鹿,究竟是真的爱上了猎人。还是企图以猎物的方式出现,行诱杀猎人之实?
不急!慢慢来,反正总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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