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又下了一夜大雪。


    天色将明,城外官道的尽头疾驰过一队人马。为首那人做了个手势,一个大麻袋被抛至路边挖好的雪坑中。


    只听得一记重物落入雪地中的闷响,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已将五皇子送至凉州,回程!”


    ……


    马蹄声渐渐远去,又过了许久,雪坑里突然传出一声难耐的低咳。


    麻袋只系了个活结,在抛下时早已散开。一只莹白无暇的手从袋口伸出将其拉下,袋中人缓缓坐起身。


    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燕绪那张被冻得青白的脸上结满了白霜,两颊更是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抬头看着昏暗的天色,干裂的唇角有丝丝血水渗出。


    “咳咳——”遏止不住的咳嗽让他捂住口鼻,迟疑片刻从腰封处摸出一小块参片。


    最后一片……燕绪深吸口气,将参片压在舌下。


    千年老参逐渐发挥药力,他轻轻呼出口热气,脸上的青郁之色散去不少,冻僵的身体也恢复了些许气力。


    不能继续待着这里了。燕绪看着并不算高的坑沿站起身,腿上用力猛地一跃,扒住地面翻了上去。


    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燕绪捂住胸口将喉间上涌的铁锈滋味咽下。后背结痂的伤口也不知有没有裂开,他如今全身都痛,还发着烧,只是强撑着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必须要尽快赶往凉州城,找到镇北将军林铮越。他不自觉的双手握拳,却感到一阵刺痛。低头看去,那洁白如玉的掌心处被冰碴划开一条长长的裂口,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无论是自己,还是这个身体的燕绪,都够倒霉的。他无奈的叹了口气,鬓边乌发被风吹起,


    苍白如玉的脸上,那双琉璃般的眼眸里满是认命。


    燕绪本是中医系的在读研究生,这天被叫去给初中的表妹补习化学。


    他拿着试卷在椅子上还没坐稳,表妹一句“腚下留人!”飞速从他屁股下抽出一本书来。


    “还好还好。”表妹一脸宝贝的抚摸着那花花绿绿的封皮。


    ……没看错的话,这个封面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吧。


    “你们小女生怎么都爱看这些东西?”燕绪忍不住吐槽。


    “你不懂啦。”表妹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将书凑到他眼前。“对了,老哥。这书里有个跟你同名的炮灰,是个皇子呢。”


    燕绪示意她先做试卷,自己接过小说随意翻了翻。不提封皮上方那行【王爷老攻来宠你】的大字给他熏的眼前一阵发黑,这本小说还勉强算是正常的耽美狗血爽文。


    他只看了与自己同名炮灰的部分,大概知道前期情节。


    故事开始设定在一个时局动荡的时期。南燕王朝与北魏国常有摩擦,南燕皇帝更是迟迟未确立太子,皇子间明争暗斗不断,国内局势紧张。


    主角受是五皇子燕绪的太傅洛亭霜。他只比书中的燕绪虚长几岁,却是出身名门,学识渊博。燕绪是南燕出了名的废物皇子,性情乖张恶劣却也在洛亭霜手里讨不到好,久而久之倒是让他喜欢上了洛亭霜。


    洛亭霜自然是不会喜欢这个任性狠毒的五皇子,在一次燕绪设计的恶作剧中,他意外结识了神秘的二皇子安王燕寐,二人的故事就此展开不提。而燕绪在意外撞破太傅与安王的私情后,竟是恶从心生。


    他趁着局势混乱,一面命令自己母舅镇北将军留下的兵马去暗杀安王,一面给洛亭霜下药,妄想以此为要挟让他臣服自己。


    结果安王逃脱了追杀,在燕绪对洛亭霜下手之时带着手下将他扣押,于第二□□堂上奏其三宗罪:意图染指太傅,不听禁令偷养私兵,更是意图杀害兄长!


    铁证如山下,南燕皇帝大怒。燕绪性情阴郁、资质平庸,本就不讨皇帝欢心,此次犯下这等重大罪行,在安王及众臣的痛诉下,皇帝将其贬为庶人,笞刑五十,流放凉州。


    南燕皇帝大抵还是念着点父子之情,凉州是燕绪母舅的镇守之地,他真到了那里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可惜书中的燕绪没那个命。


    许是他身体太差也或是有人想要他出事。严冬季节天气寒冷,他的母亲早已过世,母舅又远在边城,流放的这一路无人关照,燕绪在前往凉州的途中便高烧不退,在说了几天的胡话后,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还真是个反派炮灰。燕绪心情复杂地看了眼正咬着笔杆的表妹,将书扔到一边。


    “不想我跟姑姑告状的话,今天的题你要全部做对。”


    表妹抱头哀嚎:“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燕绪微笑:“那就再做一张卷子。”


    “老哥你别太黑心,当心穿书警告!”表妹狠狠痛诉道。


    燕绪表示他不听小孩子的威胁,赶紧做题去。结果当晚回家睡下后,再睁眼他便发现自己被装进了麻袋里,浑身无力挣扎不得,一旁模模糊糊的传来人声:“五皇子咽气了……”


    大脑一阵刺痛,天旋地转间,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闪现。


    洛亭霜、燕寐、流放……直到不久后被“抛尸”雪坑。


    燕绪苦笑,没想到表妹的那句穿书警告成了真。


    风雪沾染上他长而浓密的睫毛,翕动几下后融进了眼瞳之中。他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雪越下越大,燕绪又缓缓朝前走着。只是几步路,他棉袍的里衣已被冷汗沁湿,肺部的剧烈疼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只得又暂时停下休息。


    呼吸间热气很快被冷风侵占,燕绪看向道路尽头处的凉州城。这里地处南燕最北与北魏交界,不时有兵马相争,官道鲜少有人烟。此时正值隆冬,从士兵将燕绪抛下到现在,竟是无一人经过。


    喉间的腥气越来越重,燕绪感觉自己的脚下有如灌了铅般,行走的万分困难。就在他快要倒下之时,恍惚间,有人踩在雪地上吱呀吱呀的脚步声靠近。


    一只粗粝的大手从身后抬起燕绪的手臂,宽厚温暖的胸膛抵住了他下滑的身体。


    “还好么?”耳旁的传来的声音冷淡低沉,仿佛淬了冰的寒泉。


    那人站在他背后,燕绪感觉自己比他还要矮上半个头。


    “谢谢你。”燕绪深吸口气转头道谢。


    “嗯。”男人应了声。他有着半张俊美硬朗的侧脸,另一侧却是蔓延着大片的红色胎记。饶是燕绪在学校见多了皮肤科的医学案例,在视线触及到男人脸部时也不禁一怔。男人却仿佛是对这些异样的眼神司空见惯,神色不变,只看眼前人站稳了身体便松开手。


    燕绪抱歉的移开视线,男人的身材高大健壮,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件棉布夹袄,为了扶住自己,两头装载着满满小物件的担子被放到了脚边。


    他是个货郎。


    眼下也没有第二个人经过了,燕绪见他漫不经心地挑起担子就要离开,急忙带着歉意开口:


    “不知这位兄弟可否带我前去凉州城……”见他听言皱起眉头,燕绪又补充道:“必有重谢。”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神色中带着对眼前这狼狈不堪病秧子的提防。


    “我要去凉州城找母舅。”燕绪解释道,“只是眼下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虽然凉州城离此处不到两公里,但以我现在的情况也很难独自走完,只能请求你的帮助。”


    “最近凉州城为了抓魏国奸细管制异常严格。”男人声音平静,看向燕绪的目光却是带着刺骨的冰棱。“我去外地走货了一个月如今都不敢轻易保证自己能平安无事的进入凉州城,若是带上你又作何解释?”


    “我母舅是镇北将军……麾下的武校尉,若是士兵盘问,我提到母舅名字他们都该知道的,真假一问便知。”燕绪咬住下唇解释道,他一紧张便会不自觉的做这个动作,本就干裂的下唇因此又渗出淡淡的血迹。


    男人脸色微缓,大概是信了他的说法,又见眼前少年的模样实在狼狈,便从货担中拿出块手帕递了过去:“擦擦吧。”


    燕绪接过谢了声,拍了拍身上的积雪,轻轻擦起脸来。先前他还感觉自己脸颊烧的滚烫,如今浑身凉意,想来是自己在雪地中快成了雪人。


    “现在我身上没带银子,找到母舅后给你钱。”素绢的白色手帕被雪污浸染湿透,燕绪不好意思的抬起头,男人眼眸中惊艳之色一闪而过:“无妨。你既然说了有重谢,手帕送你。”


    这是答应帮忙了。燕绪松了口气,将手帕认真叠好,放入怀中。


    男人细细观察着他的动作,见他将手帕小心收好,深邃的眼神中划过一丝警惕。“看你的样子也走不动路了。”他担子放到一旁,背过身蹲下道,“上来吧,我背你进城。”


    燕绪下意识接口:“那你的货怎么办?”


    男人闷声大笑:“货不要了!有你母舅这个当大官的谢礼,谁还在乎这两三银子。”


    “我其实是想你去城里雇个马……”不等燕绪说完,一块厚厚的毯子被粗鲁的盖在他身上,男人一把抱住他的腰将其压在自己背上,稳稳站起身来。


    “等我回来你早就死雪地里了。啧,这身板还没我的担子重。你先用毯子挡雪,抱紧,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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