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有如窗边过马,皇太子监国之后不过三五日,时局便已安定如常。
新元即将开启,皇太子初登帝位时,曾有旨意下达,朝野之内外广开言路,礼部有一位六品主事名唤印宣,上奏请求朝廷设立教部,与六部并立,专为宣教儒学。
顾以宁主内阁诸事,暂将此事搁置,到得第二日,今科状元常会芳撰写了一篇《褚烈女传》,因其文采之斐然,故事之曲折争议,一时间满金陵传阅,不过一个昼夜,大江南北西南东南,皆读此篇。
这篇文章说的是,前些时日在金陵拓塘,有一位姓褚的商户女,许配给了贫寒士子岳绅,还未成婚岳绅便病故了,褚女竟上吊殉节。
褚氏女之死震惊了拓塘,也令褚氏家族声名大噪,褚女的父兄甚至因此入了仕,在拓塘县衙谋取了小吏的官职。
常会芳此篇文章在国中传遍,那一头程太师却在府中勃然大怒。
一封推立太子即位的票旨,使他获罪于今上,好在女婿盛实庭做了第二手准备,程家不致于灭顶。
常会芳、印宣都是湖阜派顶年轻的新人,他们此一轮打得什么算盘,程寿增比谁都清楚。
他将那篇《褚烈女传》拍在桌上,纸张飞旋着落了一地。
“打量着老夫如今被冷落,湖阜这些小猴狲竟擅做主张!我朝虽尊儒,却并非食古不化,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盛实庭坐在岳丈下首,垂眼低头,神色莫测。
“金陵顾氏百年望族,这一辈却有两个与夫家决裂的女子,同这褚烈女简直天壤之别,世人若赞颂褚烈女,势必要杯葛顾氏。”
他语带讥嘲,抬起眼睛,“此篇文章不过是打个前哨,意指顾氏,父亲何必动怒?儿子虽暂获太上皇的信任,可如今在朝中已被拥立齐王之人边缘。倘或此事能打压金陵顾氏的声誉,何乐而不为呢?”
程寿增的面色阴晴不定,盛实庭却恍若不察,继续道:“听闻皇太子的奶母守节二十五年,看到这样的风气,皇太子殿下应当会心有所感。”
程寿增此时已然双目发红,使劲一拍桌子。
“胡闹!”他站起身,指着盛实庭气的浑身发抖,“老夫万不允许这等风气盛行!盛实庭你可别忘了,你的夫人,我的女儿,也是和离再嫁!倘或这把火烧到咱们身上,又当如何自处?”
盛实庭却面不改色,眼神里流露出一些不以为然。
“父亲乃是湖阜派第一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卷入其中。”他站起身,似不愿再听岳父教诲,拱手告辞。
出了正厅,一路往自家院落而去,哪知将将迈进院门,便见有两个小厮推了一小车纸钱纸人河灯,见是老爷,这便停住问礼。
盛实庭在府上一向待人宽厚,此时见这车上的物事很不吉利,这便蹙眉问道:“这是什么?”
小厮恭敬道:“过几日就是中元节,夫人惦念着老夫人,叫小的去买了这些物事,中元节祭祖时用。”
中元节祭祀亡魂自古有之,盛实庭闻言周身一凉,挥了挥手叫人下去,在原地站了一时,才进了内堂。
程珈玉正靠在迎枕上听婆子说话,见夫君来了,招手道:“夫君快来,我这里有一份誊抄的名册,要给蒙蒙选婿,你来瞧一瞧——”
盛实庭近来心绪不佳,此时哪有闲情看这个,耐着性子走过来道:“蒙蒙不过十三岁,会不会操之过急?”
程珈玉嗔了一句,“女子十五六便要筹备着嫁人了,十二三不寻个好婆家,几时寻?你瞧瞧,这打头的就是通政使杜家的长子杜允良,如今也是十三岁,虽说他母亲年初故去了,到底有太上皇后护着他,又是开国侯的外孙,自己又是个苦学的……”
她唠唠叨叨地说着,夫君却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语音十分严苛。
“不必说了,这一家不行。”
程珈玉乍听得夫君这般严厉,愣了一愣,推了他一把。
“你这么凶做什么?”她不高兴了,停了一会儿才把话继续说下去,“也是我今儿心情好,不同你计较——青儿该出来了吧?话说回来,蒙蒙若嫁进了这家,上头没有婆母,自己就能当家,可不是舒爽?”
盛实庭面上就显露出几分烦躁。
“此事先按下。”他又放低了声音,哄了一句,“中元节我要往青藜园走一遭,夫人陪着父亲吧。”
程珈玉益发不高兴起来。
“年年中元节清明节,夫君都要往青藜园去,只留我一个人——今年我陪着你去!”
盛实庭噌的一声站起身,语气里像是强压了火气。
“夫人,朝中还有事,我晚间再回。”
说罢,看也不看一眼,大步流星地出了正房。
程珈玉的双目登时就流下了眼泪,一脸的难以置信,捏着帕子喊展秋。
一旁的丫头冬雪慌忙扶住了夫人,低低道:“夫人,展秋的手腕断了在家里头躺着呢。奴婢来伺候您。”
程珈玉六神无主地坐下了。
是了,上一回路遇顾家那位六公子,展秋的腕骨被扭断了,自从那一日起,似乎夫君待她,就有几分不耐烦。
她虽是个一向两耳不闻外务的,可这几日家里的变故实在是多,她想到此,心头又软了下来。
“许是夫君近些时日仕途上有些艰难,才会这般待我……”
这一头程珈玉烦闷不堪,盛实庭在前厅书房里坐下,正听着属下回禀。
“坤宁宫里的确有一位名叫浣月的掌灯宫女,也的确是堂邑南圩人,只是样貌上却同您说的不一样——那浣月不过中人之姿,年纪也有二十四岁,明年就要放出宫去。”
盛实庭闻言,闭了闭眼睛。
果然有疑。
那一晚若不是遇见那个宫女,他便不会心生疑窦,思量前后,才去向陛下陈情,也算是间接救了他的性命。
说起来,莫不是上天给的提示?
小孩子的长相虽变化极大,可也会有迹可循,那女孩子分明就是……
他心中一痛,仰在了座椅上,良久才睁开眼。
“派人去查当夜进宫的贵妇人,一个都不能漏。”
程家生了间隙,金陵顾氏却也没有多安宁。
顾南音一大早便被二老夫人杜氏叫进了河清园,几番打量之后,便语带尖刺。
“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杜老夫人问道,语气里能听出来显而易见的阴沉。
她近来心绪十分烦苦。
二老爷顾知明身为东宫的官员,卷入了太子谋逆一案,这几日还羁押在牢狱里,虽说六侄儿和大伯哥已然在其中斡旋,过几日就会放回家,可往后的仕途也葬送了。
大伯哥如今红得发紫,六侄儿又坐上了内阁首揆的交椅,唯独他二房,倒被摁进了土里。
她心下郁愤,今日又听了那篇《褚烈女传》,益发的气不顺了。
顾南音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母亲。
今儿二老夫人叫她来,一定是要发作她的,只是不知道由头是什么。
“回母亲,女儿打算近些时日回老宅过度些时日,入秋时便往广陵去了。”
二老夫人哦了一声,开门见山地给她否决了。
“你就是从广陵回来的,又去那里讨什么没趣儿?我这里有一桩事交代你,你筹备着去做吧。”
见顾南音一言不发地坐着,二老夫人坦坦荡荡地说道:“近来朝廷变了天,你父亲牵扯进了东宫谋逆,惹来了牢狱之灾。你若是孝顺,效仿褚烈女那般,往衙门报一个节妇,也给咱们二房支应门庭,说不得对你父亲的仕途有所加成。”
顾南音心里的嘲讽快飞出天际了。
她知道这几日的风气,褚烈女的文章一出,拓塘衙门便为褚氏家族立了一座贞洁牌坊,父兄也得了许多好处,甚至有传言节妇家里的赋税徭役都可免,于是乎,金陵上下,但凡有丧夫未嫁的寡妇,都被父兄报上了衙门,似乎都想借这股东风。
她使劲按下心里的不耐,抬头笑道:“敢问母亲,女儿堂堂正正地和离大归,需要为谁守节?”
二老夫人一怔,旋即道:“和离原就是不对,当年若不是你大伯父大伯母坚持,我是决计不会同意的。”她缓了下语气,“事到如今我也不说什么。女子守节天经地义,即便和离了,也该守。”
顾南音唇边的冷笑再也按不下了,她冷冷看向二老夫人。
“恕女儿做不到。此事母亲还是莫要再提。”
二老夫人见她拒绝地如此干脆,登时便恼怒了。
“你莫不是还有改嫁的想头?”
顾南音不想再同她说车轱辘话,冷静下来道:“母亲,褚女不过一十三岁,懂什么为夫殉节?倒像是她父兄逼死了她,来为自家谋声名好处,这股子风气就是错的!母亲还是莫要再提了吧。”
她站起身,“做不做节妇,该当遵从女子本心,而不是由着父兄亲长胁迫,只为谋求私利。”
二老夫人勃然大怒,站起身,径自走到顾南音的身侧,一巴掌扇上去,用力之大,直将顾南音打了个踉跄。
“如今有了太主撑腰,就不将嫡母放在眼里了?”她气的浑身发抖,“打量着二房管不住你了?我告诉你,报不报节妇,由不得你!只要有我跟你父亲在一日,你就别想从二房里走!”
她叫人把顾南音拉去祠堂跪祖宗,顾南音虽性子坚韧,到底二老夫人是自己的嫡母,只得叫人把自己放开,慢慢往顾家祠堂而去。
云檀在她的身侧随着,眼睛里含了些泪水,小声问道:“奶奶,如今该怎么是好?”
顾南音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二老夫人实在是荒谬,她想了想,到底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如今濛濛才同六从弟定了亲,不好去麻烦他,没得给濛濛生事。跪一跪祠堂到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上报节妇这一宗叫人生气。她凭什么?”
云檀便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幽幽地说:“女儿家命好苦,到年龄了要出嫁,嫁的好生儿育女操劳一生,嫁不好颠沛流离,什么时候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顾南音也生出几分郁愤来,打量着眼前这座肃穆的顾家祠堂,忽然恶向胆边生。
到了傍黑,顾家祠堂门前的古树忽得起了火,引得东西二府都慌了,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才发现祠堂门上的匾额烧掉了一块。
这样大的事自然引来了顾家家主顾知诚,他看着众人从祠堂里背出了二房的四姑奶奶顾南音,这便肃着脸问起来。
“你怎么总跪祠堂?”
顾南音挣扎着下来,抢在二老夫人的话前跪了下来。
“回禀大伯父,二老夫人想将侄女上报衙门为节妇,为咱们顾氏立一块贞节牌坊,侄女儿想不通,问了问祖宗——侄女从前的夫家因贪饷判杀了,侄女儿要不要为那前夫婿守节?”
二老夫人脸色青白一片,赔着笑脸道:“她这是跪糊涂了——大伯哥误怪,弟媳这就叫她回去。”
顾知诚扬了扬手叫她走,心下只感荒谬。
经此一役,二房要将顾南音报上金陵府衙做节妇的事,传遍了整个顾家,到得第二日大朝会后,顾以宁将将回到文渊阁,忽听院外有声动,转回头去看,那院中前呼后拥的,正是从前的齐王,如今的皇太子梁东序。
顾以宁微微颔首,拜会殿下,梁东序缓缓走入阁中,一双飞扬的双眉藏了笑意,在主位坐下,同顾以宁将进来的政事细致询问,二人畅谈,再抬头时,阁外日上中天,已是午时了。
梁东序望着眼前年轻的内阁首辅,想到心底那一桩事,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温情。
“顾卿如何看待,近日来沸沸扬扬的褚烈女传?”
顾以宁嗯了一声,嗓音迟重和缓。
“……倘或男子要想有所作为,该当从自身刻苦,而不是打身边女子的主意。今日褚氏女被大肆宣扬,褚父褚兄得以入仕,家中赋税徭役一概免除,那么以后倘或人人效仿的话,天底下的女儿家怕是再无活路。”
“褚氏女不过一十三岁,怎会懂何为殉节,死因蹊跷,臣已令金陵府衙将此事立案,还褚氏女一个公道。”
梁东序眼睛里就有几分赞赏,笑道:“顾爱卿随我往拓塘走一遭。”
拓塘乃是那褚氏家族所居之地,皇太子亲去,实在兴师动众。
许是在北地打惯了仗,梁东序并不是文弱天子,身边也无人劝阻,只叫三千亲卫军开路,他携顾以宁纵马而去,出了午门,不出一刻钟便到了拓塘。
此时金陵城皇太子所经之处,仪仗罗列道路两旁,其后百姓们站的是人山人海,皇太子携顾以宁站在那拓塘新建起的牌坊下,锐利眼神,缓缓划过人群。
百姓山呼千岁,朝臣们面面相觑,却也都猜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来意。
今日褚烈女传传遍金陵,许多人家闻风而动,皇太子这一行怕是想要再度嘉奖褚氏?
人群里跪着的褚氏族人,人人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等待着未来的飞黄腾达。
众人期盼着,朝臣忐忑着,百姓们围簇着,但见那高大而沉重的贞洁牌坊下,皇太子眉宇生光,由上至下看过去,将褚氏女短短的一生读了一遍。
他负手,向着亲卫军首领下巴微扬。
立时便有扛着榔头、铁锹的亲军卫奔上来,又有亲卫军向外驱散百姓人群。
只见梁东序向着那座新立的牌坊,落地有声。
“将这牌坊,给孤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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