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伊始,由金陵向外刮起来的这股子“节妇”风,刚冒了个头,便被皇太子一榔头给砸了下去。


    褚氏女的牌坊倒了,十三岁便被“殉节”的事,也在金陵府衙立了案,因着皇太子的关怀,内阁首辅的督促,第二日傍晚便有了结果。


    突破口便是褚氏女的姨娘。


    褚氏女在家中行二,上有两个兄长,下有一个幼弟,乃是褚氏家主褚贤的贵妾所出。


    金陵府衙的忤作启棺验尸,在褚氏女的脖间发现了数道勒痕,又在她的指甲缝隙检出了布帛的残余、血迹、细碎的皮肉屑。


    褚贤意欲蒙混过去,好在金陵知府汪汝宾亲审此案,命衙役在褚家搜寻有用的证据,意外在藏冰的窖底救出了褚氏的姨娘年氏。


    年氏形容憔悴,原本秀美的面庞瘦的不成人形,被解救出来时发着高热,浑身打摆子,一身鞭痕,却仍颤抖着向汪汝滨为女儿喊冤。


    原来,褚氏在拓塘乃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家主褚贤一心入仕却不得其法,姑爷因病过世后,褚贤经高人指点,竟狠下心来,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活活勒死。


    如此令人发指之事,一经查明立刻便引起了举国上下的震惊,皇太子亲签斩首令,将褚氏家主褚贤即刻处死,又因案件具有警示之意,将褚氏男丁十五岁以上者处以流刑发配远疆,五代不可入仕。


    七月十四日的当晚,云层遮盖了月,禁中静深安宁,宫中四处都悬了灯,却因天地太过幽暗,而益发如井般静谧。


    皇太子梁东序由乾清宫里行出,英朗的面庞上略略有些忧心忡忡。


    太上皇帝中毒颇深,再加上那一场宫变耗尽了心力,这几日便有些精神不济,拿丸药吊着,尚能延续。


    方才梁东序将近来的政事一样一样地说与皇父听,期间对于废太子的处置,梁东序并未曾有半分感情流露,并没有惺惺作态,说些不忍手足自残的假话,倒使太上皇帝心有赞赏。


    在无上权力的巨大诱引下,什么父子兄弟情谊,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废太子出身高贵,然而脾性暴虐,又有窥伺诅咒之行径,最紧要的是,几回出京巡视,除了享受天下人的仰视之外,一事未成。


    齐王梁东序则不同,他的母亲贤妃出身镇守北境的定北侯府,性情坚毅,太上皇帝待她的情份不过尔尔,贤妃便一心抚育齐王,后在齐王十二岁时故去。


    齐王就藩北境时不过十六岁,随着定北侯府的舅舅们,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好本领。


    而他治理北境的这十多年,苦寒的北境,人口由从前的几十万,增至如今的百万,北蛮不敢进犯,百姓安居乐业,俨然比江南还要繁华安定几分。


    太上皇帝虽无法摆脱丹药之瘾,却深知百年基业绝不可交于废太子之手,于是近两年来一直以秘旨同齐王联系。


    前些时日,就藩各地的王爷入京,齐王遭受磨难,险些命丧运河之上,好在有惊无险。


    众王爷侍疾时,齐王以眠花宿柳为掩饰,极尽荒唐之事,叫废太子一派对他放松了警惕,才有今日之结果。


    皇太子如今住在春和殿,一路往殿内去,两位小皇子晋王梁枫、皖王梁椿迎上来,规规矩矩地向皇太子行礼。


    皇太子从小被母亲用心抚育,如今自然将关爱一并给予两位皇子,故而晋王和皖王同他很亲近。


    皇太子问了几句功课,便叫二位亲王回了住所,自己沐浴更衣后,坐在桌案前,听着亲卫的回禀。


    “……娘子这两日都不曾出门,暗卫不敢擅动,只在门前守着。”


    皇太子嗯了一声,将手头的那只荷包把玩来去。


    早在他启程去彭城前,便已将娘子的来处摸的一清二楚,近来时局动荡,他无暇分身,今日才稍有喘息之空。


    不过他还是心有畏惧。


    “她在后宅中,难免有我看顾不到的地方……”他叹了一口气,怅惘地站起身,慢慢地在床边坐下。


    亲卫退了下去,殿头的内官阮庸近前侍候,见太子殿下又默默地将那方白绫布的小衣抓在了手里,心里比谁都清楚殿下的相思苦。


    他打小服侍殿下,倒没来见过殿下如此思慕一个人,将那位娘子的贴身小衣当宝贝似的,走哪儿带哪儿。


    话说回来,他曾经斗胆问过皇太子为何对那娘子念念不忘,太子则久久不说话,最后一抬眼羞涩地说起了初见。


    “她在船上拿桨敲孤脑袋的样子,很吸引人。”


    阮庸瞠目结舌,这一时他蹲下去为皇太子脱鞋,恭谨着说道:“殿下若是睡不好,奴婢还将香点上。”


    皇太子说不必了,“那香气黏黏腻腻的,叫人闻了晕乎乎的。”


    他看了看殿外黑乎乎的天,忽得一个念头冒出来,虚咳了一声,“你说这时候,我往顾家去,会不会叫娘子打出来?”


    阮庸迟疑地说道:“您是千岁之身,娘子应当会有所顾忌。”


    皇太子叹了一口气,“我就怕她有所顾忌,所以才不敢去——总得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同我好才是。”


    他仰躺在床榻上,无可奈何,“到底哪里得不到她的欢心呢?”


    他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他才二十八岁,长相不错,身材劲瘦,便是在云帐里同她一道儿攀登高峰,都使出了浑身解术,比打北蛮子还要卖力一百倍,如何就笼不住她的心呢。


    皇太子回忆着那两回的灵肉交融,不由地心神荡漾,再也按耐不住,一下子跳起身,先叫人拿各样常服衣衫来,一件一件儿地试,最后选定了一件儿清爽的松绿道袍。


    再往那镜前照了几照,那镜子里的人清俊洒脱,他满意了,心下却又忐忑起来,左怕娘子不见他,又怕娘子见了他冷淡他,最后到底是相思之苦战胜了胆怯,叫人护着,从北安门里悄悄登了车,一路由鸡笼山东麓上去,到了顾家后山的围墙。


    里头一墙之隔地,就是顾家的斜月山房。


    这一条路线他的亲卫勘察过许多次,平时也派了暗卫盯着,故而皇太子今夜来,十分地轻车熟路。


    只是这到了墙下,怎么进去成了个大问题。


    倘或大大方方地隔墙问询,娘子一定会客客气气地迎他进去,但也决计不会待他热情了。


    他为难地看了看围墙,再看了看阮庸。


    阮庸只能硬着头皮充当爱情顾问,轻声道:“据老奴仅有的经验来看,女儿家最喜欢的,就是要有男儿气概,您在这里仰着头想半天,天都亮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竟叫阮庸来教他如何展现男儿气概。


    梁东序无奈地看了看高墙,一个纵身跃进了墙,良久从那头传来一声问:“你们就在这儿守着。”


    未来的天子跳进了人家家的墙,真是平生未闻,阮庸在墙外又紧张又期待,仰头看了看鸦青色的夜幕,计算着时辰。


    梁东序素来是个胆大妄为的,可惜一遇上那顾娘子,立时就变成了畏手畏脚的一个人,此时见前方山林后,有一幢房子,门前廊下悬了两盏气死风,显出了清幽的光亮。


    他踩枝踏叶地向前走,将将走过了山林,眼见着那山房快要到了,忽听得山下遥遥地传来漏夜打更声,倒叫他吓了一跳,一脚踩进了一旁的水坑里。


    这一头皇太子夜潜鸡笼山,那一头山房里顾南音正为女儿盖了软被,在她床前坐着陪了一时。


    “……今晨我往老宅走了一趟,屋舍也拾掇的差不多了,过了中元节,找一日咱们就搬过去。”


    烟雨这两日忙着赶“哉生魄”的订单,由早到晚的伏案,这一时眼睫眨眨,就有些犯困。


    “昨日您脸上的五指印儿还没告诉我呢……”烟雨想到这儿,眼底就生了浅浅一些泪意。


    顾南音摸摸女儿的脸颊,只将她的担心按下。


    “……还是二房那些人。”她叫烟雨不要想太多,“咱们快些搬出去才是真的。”


    烟雨牵牵娘亲的手,“二房是您的娘家,可却是待咱们最苛刻的……”


    “有娘在的地方才叫娘家。”顾南音心里有所感,嗓音便闷闷的,“没了娘啊,娘家什么都不是。”


    烟雨看出了娘亲的伤感,仰躺在枕上,伸出了双手求抱抱,顾南音笑着搂住了烟雨。


    “老宅子那里客居了一位老夫人,我瞧着她的样子啊,总能想起我的娘亲来。”顾南音拍拍女儿的脑袋,“明晨我带你去看看她。”


    烟雨乖巧地点点头,放开了娘亲,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顾南音安下心,轻轻关上了女儿的卧房门。


    嘉


    芳婆正在天井里洗衣裳,见姑奶奶出来了,小声说道:“……可是快要到中元节的缘故,外头静的可怕,我总听着外头有鸟儿怪声怪气地在唱歌。”


    芳婆年纪大了,总爱说些神神叨叨的事儿,顾南音笑着叫她早睡,这便往门前检查了一番门闩,正要离去,忽听得门外那怪声坏气的调子益发的奇怪了,她仔细听,竟像是在唤娘子的声音。


    顾南音这几日由那枚荷包带来的惊恐,再加上昨日那被砸掉的褚氏女的牌坊,她总没来由地脊背生冷汗,这一时乍听得有人唤娘子,只惊得头皮发麻。


    她是个胆子大的,一把下了门闩,打开门,正见门前站了一人,身形是俊逸的,面庞也是英俊的,唯有一只手里提了一双鞋,略略有些狼狈的样子。


    梁东序见梦里人骤然出现,眼睛里浮泛起一些委屈的意味,倒是顾南音,见到他的样子,没来由地气上心头。


    “这是来还荷包来了?”


    梁东序见娘子柳眉倒竖,立时便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略略弓了身,望着她。


    “娘子别恼。我来,主要是想给娘子吟首诗。”


    他镇定下来,把手里的鞋向上提了提,“……手提金镂鞋,铲袜步香阶,(1)娘子看看我,可怜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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