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是真心爱一个人,连她写在纸上歪歪扭扭的字儿,都觉得可爱至极。
纤柔的女孩子枕着手臂,熟睡的面庞有如猫咪一般恬静,夜色静深,她的呼吸轻而软,仔细听,像是舒缓的夜曲。
歉意轻蹙在顾以宁的眉间。
太上皇帝久卧病榻,朝政一概落在新帝头上,如今虽还未正式举办登基大典,但皇太子已然稳坐龙椅了。
如今废太子一党要处置,与其有关的案件桩桩件件被拎出来重审,一些废太子经手的有关盐铁军务,都要从头一一审查,故而朝中事宜多如牛毛,分不出半分闲暇。
顾以宁俯下身来,视线落在她纤密的眼睫上,微微迟疑。
午间,她说她要往老宅去,彼时顾以宁便有些许担忧,只命石中涧不必随着自己,只去老宅门前守着烟雨。
他一向专心,从不为旁事分心,只是倘或事关烟雨的话,立时便失却了几分冷静。
在烟雨停留老宅的时辰里,他心绪难免不宁,好在他觉得烟雨虽稚弱,却是个有主意的,石中涧又时时刻刻命人传进她的消息来,让他的一颗心,渐渐地安定下来。
此时她如此困乏,大约也是经历了午间的一场心事动荡吧。
顾以宁轻舒气,手指轻轻触上她的发,揉了揉,轻唤了一声濛濛,话音落地,却见她的眉头渐渐轻蹙起,像是睡梦里遇上了什么难过的事,鼻子也皱了起来,接着抽泣声渐起,一声一声的,像是在哭又像是怕,那声响软而轻,不扰人,却像是哭在了他的心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顾以宁心念微动,在她的身侧坐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像将她唤起来。
烟雨在梦里跌跌撞撞,黑夜的尽头,一抹纤柔的影子向她跑过来,急而促的在她的面前蹲下,为她拍拍膝上的泥,捉着她的双手,急急的声音带着哭腔问她:“娘的乖乖不怕,娘亲来了……”
梦里的她渐渐小下去,赤火里的孩童闭着眼睛哭,听见娘亲的声音,她倏地睁开眼,却怎么也瞧不清晰母亲地样貌,只看见一双赤红赤红地眼睛,像是浸染了鲜血。
再后来她被人抱起来了,她挣扎着,却见眼前地黑暗里洞开了一圈光,由其间走出来一个瘦小的人,赤火照在她的周身,使烟雨霎时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是一个什么样形容可怖的人啊,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都皱在一起,便是面庞上,都是坑坑洼洼的烧痕,赤红着、扭曲着,那样瘦小的身姿,向着烟雨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梦里的烟雨却不骇怕,她向那形容可怖的人伸出手去,可那人却不知因何委顿在地,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
烟雨从梦里挣出来,目之所及处,是一双静深的双眸。
是小舅舅!
惊骇地心神霎时便放松下来,烟雨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望着他无声地哭。
顾以宁轻轻叹了一口气,长手揽过,将她抱进了怀中。
怀中的那个稚柔的肩膀轻轻颤动着,该是在哭吧,可却悄无声息,良久才有一双小手慢慢从他的怀中伸出来,悄悄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环抱是温柔的,带着几分的小心翼翼,可也是坚定的。
顾以宁轻轻抚了抚她的发,良久才在她的耳畔出声,嗓音和缓,轻轻拂过她的耳畔。
“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闷闷的声音打他的胸膛上传出来,“……将将好把我从梦里救出来,您来的正好。”
温软的话语轻叩在顾以宁的心上,心便一寸一寸地软下去。
“梦见什么了?”他迟疑着,轻问。
烟雨闻言,额头在小舅舅的怀里蹭了蹭,良久才仰起头,望住他。
“我总梦见大火。”她喃喃,眼神飘远,似乎在回忆着梦里的情景,“我在黑不见底的地洞里,周遭是滑溜溜的石壁,起先眼不视物,待得久了,便能看清地洞里的景象。岩石缝里有一株细细的绿芽,我看看它,它看看我……”
顾以宁安静地听着。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她的梦境。
怪道幼时的她会眼盲,五岁的幼童,在那样黑暗的地方待了那么久,又经受了不知怎样的精神刺激,乍见天光时暂时失明,也是有的。
烟雨的视线渐渐飘回来,她又想起了方才的梦,“我总是做同一个梦,再由梦里头惊醒……方才许是在您的屋子里做梦,却梦见了不一样的。”
她又骇又惊,嗓音发着颤,“我梦见了,我的母亲……”
烟雨从来没有梦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小时候的她,因为眼盲和失去记忆的缘故,自然而然地将顾南音当作了自己的娘亲,又因顾南音给予了她无尽的疼爱,才让小小的她,安稳度过了原本应该很痛的时期。
“可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烟雨怔怔地看着小舅舅,眼底浅浅地盛着一汪水,良久才滚落下来,“她该有多苦啊……”
想到外祖母午间跪地拜谢天老爷的样子,烟雨益发地承受不住,捂住了脸,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
像是万箭穿心一般的疼,顾以宁蹙起了眉,将她拥入了怀中。
手轻轻拍着烟雨的肩背,顾以宁心绪不免飘远,回忆起白日阁中之事。
内阁如今他为首揆,程寿增早已抱恙在府,盛实庭却十分从容,无论廷议还是呈奏,他都面色坦然,偶尔还同旁的阁臣闲话几句。
今日廷议间歇,封长胥说起他近日要为女儿摆百日宴的事宜,只说要依照他家乡的习俗,做一场洛阳水席。
于是那盛实庭也加入了闲谈,依旧笑得儒雅:“……洛阳水席天下闻名,不过我家乡宣州的水席也不遑多让。”
封长胥便接口道:“宣州水席?是下官孤陋寡闻了,还请辅相大人介绍一二。”
盛实庭依言便将宣州水席大谈特谈,他本是有才学之人,不仅将宣州水席介绍的绘声绘色,又附加了许多宣州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倒叫阁中诸人听得个津津有味。
顾以宁安静听之,不免觉出几分他的刻意来。
近些时日,石中涧同杨维舟一起,一直忙于调查九年前盐商总首严恪的“贪饷案”,又因确定了烟雨乃是严恪的外孙女儿,故而更多了几分用心。
九年前的贪饷案,其间的细节一一铺陈开,由那细枝末节仔细推敲,卷宗上渐渐浮现出烟雨的亲生父亲盛怀信的形迹。
可此人,却早已在十年前的古庙大火里丧生。
杨维舟擅断案,从贪饷案前夕发生的“接驾酒酢案”里,找到了程寿增与人勾结的蛛丝马迹,继而再行侦破,种种疑团却指向了程寿增的女婿半儿盛实庭那里。
只是几经查探,那盛实庭的确是由宣州进京应考,他的家乡长溪那里,还为他立了个生祠,当地众人提起盛实庭来,都是滔滔不绝,很为长溪出了一位正二品朝臣而与有荣焉。
查访中还得知,长溪当地的道路桥梁皆由盛实庭出资修建,他家旧址上也修建了宗祠,供奉了其父母的牌位。
今日盛实庭如此突兀地谈及家乡之事,倒有几分刻意了,似乎是在刻意强调自己的出身来历。
十分完满无缺,凭谁都查不出其中的错漏。
夜色悄悄地深浓了,烟雨终于停住了哭,在他的怀里仰起了脸,眸中还带着浅雾,嗓音略有几分沙哑地问他,“小舅舅,我哭好了……”
她哭久了的眼睛,像是一朵娇嫩的荷,眼尾染着浅浅的粉,烟水气氤氲在其间,眼神怔忡而又绵软。
顾以宁揉揉她的发顶,点点头应她:“眼睛疼不疼?”
烟雨晃晃脑袋,委委屈屈:“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顾以宁失笑,手指轻抚过她的眼眉,摇了摇头,旋即牵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到了面盆处,将洁白的棉帕取下来,在水中浸了水打湿,接着拧干,为烟雨细心净了面。
烟雨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小舅舅。
小舅舅的手好温柔啊,那么修长那么白皙,好像温玉一般的颜色。
或许是察觉到了烟雨的眼光,顾以宁唇畔笑一笑,将棉帕搭在了架上。
烟雨方才哭了一场,又想到找到了外祖母,这会儿心绪便好多了,见小舅舅放下了棉帕,便提醒他:“还要搽香香呢……”
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益发深浓了,抬手捏了捏烟雨的面颊,笑着唤了一声种菱。
种菱本在院外站着听唤,这一时早乖觉地捧来一盅面脂,笑着说道:“这是老君山上的道士们制的面脂,原是公子用的,姑娘且用着试试。”
呀,小舅舅平日里也搽香香啊,怪道他的肌肤这般白皙。
烟雨往椅上一坐,迫不及待地仰起了小脸,闭上了眼睛,“……您给我搽香香。”
顾以宁嗯了一声,自那面脂里蘸取了一些滑软的膏体,往烟雨的额、两颊、下巴处各点上一点,这才细细拿手指研磨开。
好香啊,烟雨觉得自己方才哭的干干的脸,霎时就柔润起来,眯着眼睛仰着下巴瞧小舅舅,“您闻闻我香不香。”
顾以宁依言近前,轻轻一嗅,笑说很香,烟雨却不满意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小手轻轻一拽,将他拽到眼前。
于是他与她的距离只剩半寸,眼睫快要触碰到眼睫,小姑娘望住了那双静深的眼眸,眨眨眼睛,“……要不要我分您一点香?”
顾以宁微怔,还未及反应过来,眼前人却一霎将自己柔软的面颊贴在了他的面颊上,肌肤轻轻触碰着他的,再小心翼翼地磨了一磨。
心跳像是骤停,那柔润湿润的质感令他心悸,还未及感受那份娇软,女孩子却弹开来,笑嘻嘻地脸庞路过他的眼睛,再将另一边脸,又贴上了他的另一边,又是轻轻的一磨。
将自己面上的柔润磨到了顾以宁的面上,烟雨觉得很满意,悄悄地挪开了面庞,正面直视小舅舅。
“您现在同我一样香香软软了。”她又眨眨眼睛,视线从小舅舅的眼睛向下移,路过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在他好看的唇上,“您的嘴巴要不要香一香……”
夜色深浓着,灯色柔和地落在她的面庞上,女孩子挨他挨得很近,气息温软而轻甜。
顾以宁叹了一息,眼神里浮泛起零星的笑意,带着几分宠溺看着她,还未及将她哄开,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已然闭上了眼睛,翘起了鲜焕柔软的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
那份柔软在他的唇上停留不过一瞬,旋即便离开了,他正怔忡间,忽见烟雨的面庞又凑上来,双手搂上了他的脖颈,唇覆上了他的,轻轻吮了吮,咬了咬,接着又舔了舔,直将他闹得气息疾乱,他叹了一口气,回应着她不得章法的乱吻。
香甜互相交换,温软轻轻触碰,也不知过了多久,清矜的年轻首辅忽地推开了膝上了她,只将她揽入了怀中。
烟雨心头骤跳,兵荒马乱似的,在他的肩头微喘,好一时才小小声得意地说:“托我的福,这下您的嘴巴可是又香又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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