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马车时,烟雨的脸还红红的。


    小舅舅在车下同石中涧说话,嗓音低低的,像是隔着云端。


    方才她艺高人胆大,仗着小舅舅对她的喜欢无法无天,可是亲完了她就怂了,兔子似的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西府,乘车去了。


    这一时夜色深蓝着,圆圆的一轮月挂在中天,还未过一更,早早地启程去放河灯,说不得回老宅后,外祖母还未睡。


    她心牵两处,这会儿就开始记挂老宅的外祖母和娘亲了,青缇就在另一侧的窗下仰头唤她,“到了东水关,您记得给我买一碗儿桂花小元宵吃吃……”


    烟雨笑着应下了,还许给她一块马蹄糕,“如今你家姑娘我挣了钱,头一个享福的就是你。”


    她从前出门子的时候很少,近来大了些,又做了买卖,手头就宽裕不少,她手伸出小窗,“快将我的布老虎拿来……”


    青缇忙从挎包里取出布老虎,递在了姑娘的手里,“您又背着明月珠,又抱着布老虎,不知情的,还以为您要和公子出远门呢!”


    烟雨就向往起来,趴在小窗上畅想,“……若是出远门的话,我想去北方瞧瞧,听说那里有一种叫做糖火烧的糕团,可甜可甜,若是能往北地去,我一定要去尝尝……”


    女孩子绵软的话语将将落地,便听近处听见一声“好”


    烟雨扭头看过去,便见小舅舅颀秀的身姿站在车旁,正微笑看着她。


    烟雨的心砰砰乱跳,抱着布老虎,霎时从窗子里缩回了脑袋,坐在车里的软榻上假寐。


    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来了,慢慢地上了车。


    小舅舅身上清洌而干净的气息近前了,烟雨忍不住偷眼看他,却正好同他的视线撞上了。


    有点儿害羞呀,烟雨一下子垂下了头,趴在了窗下的桌案上。


    顾以宁坐在了她的对面,只将手中的一盏带盖的小圆盅轻轻推过去,碰了碰她的手臂。


    烟雨偷眼看,好漂亮的白瓷盒!上头画了娇艳的海棠花儿,她抬起头,把白瓷盒拿起来,好奇地揭开了盖,里头平平整整的,铺了柔润的口脂。


    “呀,您还有这个。”她拿手指蘸了一些,想想觉得不对劲,抬起眼睫望住了小舅舅,“您给我口脂做什么呀?”


    女孩子蹙着眉不满意的样子实在可爱,顾以宁眼睛里蕴藏了一些笑意,摇头说不是。


    “还你的。”他忽然起身,坐在了烟雨的身侧,“拿人手软,吃人……”


    他顿了顿,低头看她,视线落在她鲜润的唇上,“……嘴软。”


    细细的指尖沾了柔润一点,红晕立时便飞上了女孩子的双颊。


    烟雨起先有一些慌乱,后来就镇定下来了,拿手指点上了自己的唇,将那点柔润搽了上去。


    “怎么借怎么还……”她偎过去,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小舅舅,“那是息钱,您还要还本金呢!”


    顾以宁垂目看她,不免呼吸微急,偏她还把手爪子乖巧地搁在他的胸膛上,抓了抓,活像个小讨债鬼。


    她威胁,“我讨起债来,可是心狠手辣……”


    也许这世上,没人能抵挡得住这份灵动可爱,顾以宁扬手,轻抬起她的下巴,缓而轻地覆上她的唇色,将她的柔润轻轻吮入了口。


    酥麻有如过电一般,钻进她的四肢百骸,烟雨软在他的怀里,笨拙地回应着他的吻。


    马车平稳地驶动在金陵的夜色里,本是静蓝的夜,却有丛丛的火光在街角巷口烧着,烟雨先是偎在顾以宁的怀里像外看,看到后来,便趴在了窗边看。


    “小舅舅,这里不是主街么?为何今日不点灯?”烟雨从前不曾在中元节出过门,此时有些便有些不解。


    顾以宁何其明锐,觉察出一点她的不安,这便牵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亡魂凭火识家,官府便命中元节的夜里,四处灭灯,以免扰乱他们的神思。”


    烟雨了然,默默地将挎兜里的明月珠拿出来,那柔弱的一点白玉光,照亮了马车窗下疾驰的路。


    “小舅舅,您是早知道了我的身世么?所以才将我的外祖母接了过来。”她问,嗓音轻轻。


    顾以宁嗯了一声,眉宇间有些歉意。


    “……这些时日动荡颇多,我分身乏术,还未及好好同你说。”


    烟雨摇了摇头,回身认真地望住了小舅舅,“倘或不是您费心,恐怕这辈子我都寻不亲人。虽然我嘴上不提,可我心里,都记着呢。”


    顾以宁心有所感,眸色柔软下来,“其间还有许多查探不明的,待石中涧杨维舟查明,我会细细与你分说。”


    他想说会还广陵严氏、她的生身母亲一个清白,可理智又制止住了他,于是他只揉了揉了她的发,叫她安心。


    烟雨便絮絮叨叨地同他说着,午间同外祖母相认时的情景,一时哭一时笑,十足小女儿情态。


    顾以宁便也认真地听着,看着她笑眼含泪的样子,忽觉出几分后悔——应当早些叫她同自己的亲人会面的。


    马车驶过一丛一丛幽蓝的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东水关。


    秦淮河东水关这一段浅岸设了阶梯,金陵城中百姓便都在此处下河缇,在岸边放下各色花灯,寄托对亲人的哀思。


    此时已近二更,河岸边的人稀稀疏疏,顾以宁下了车,回身接了烟雨,慢慢往河堤行去。


    到那河堤处,果有售卖桂花酒酿的摊子,烟雨便让青缇同种菱坐下来吃,自己则跟在小舅舅的身侧,在左近的河堤处坐下了。


    身侧仆从奉上两盏荷花灯,烟雨把布老虎放在一边,将河灯捧在手里,只觉得这风制作的实在精致,便问小舅舅要了一只炭笔,仔仔细细地在上头写下了一些字。


    她写完便拿给顾以宁看。


    “娘亲爹爹,女儿过得很好。”


    顾以宁嗯了一声,烟雨便凑过去看小舅舅手里的河灯,里面却只字未写。


    “小舅舅,您……”烟雨欲言又止,她知道小舅舅也是生母早逝,这会儿想到了,连忙住了口,把自己的小手窝进了他的掌心,“我们一道儿放出去吧。”


    顾以宁说好,二人便下了几步阶梯,在水边,将两盏河灯慢慢放在水面,静静地看那两道火光远去。


    放罢了河灯,算是了了今夜的一桩心事,烟雨便要吃桂花小元宵,“再给娘亲和婆婆带一碗儿……”


    顾以宁自然说好,同烟雨一道,在那摊贩的桌案前坐了。


    烟雨爱甜,闻着桂花酒酿的问道嗅了嗅,只觉得清甜极了,正专心等吃的间,忽听得不远处河堤吵嚷声一片,众人便循声望去,但见河堤上呼啦啦跑来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正追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瘦高的身形,面容却还是孩子模样,他不过跑远了几步,便被家丁们捉住了,他便挣扎着叫嚷起来,声音还带着孩童的尖细。


    “我娘亲就是在这里给人烧死的,如何我不能祭奠她?”他哭喊着,声音嘶哑起来,“都给我起开!不许拦着我,蠢材!”


    可惜那些家丁口中喊着大爷可不敢,可没一个动作是停下来的,那少年益发的狂躁起来,左踢右打,可始终难敌众手。


    烟雨看的紧张,手便抓住了小舅舅的手臂,顾以宁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向石中涧示意。


    石中涧会意,领了几人上前干涉,那些家丁倒是不敢擅动,略略放松了对少年的钳制。


    见有人为他出头,那少年来不及致谢,登时便跑出去了,往那河里放出去一盏灯,旋即跪在了河堤上,哭着喊了一声娘亲。


    那声音带着失去至亲的痛苦,喊到后来已然嘶哑无声,令周遭听之动容。


    烟雨听着那少年的嘶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剧痛起来,默默地拭了拭泪。


    顾以宁见状,眉眼微蹙,拿勺子舀了一颗小元宵,碰在她的唇边。


    “不必担心。”


    烟雨食不知味地将小元宵吞下去,再抬眼望过去,便见石中涧已然领了人回来,隐在了一边。


    而那少年跪过了,哭过了,便也不再挣扎,只深深向石中涧这一处看过来,那眼神里盛着感激之意。


    只是他还未及说些什么,便已被家丁们擒住,那少年愤然甩开,傲然道:“小爷自己走!”


    家丁们旋即不再上手,忽见一辆马车驶过来,其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形容清瘦,许是见周遭无什么人,见那少年近前唤了一声父亲,那中年男子横眉立目,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少年的面上,直将这少年打了一个踉跄,吐了一口血。


    此人,顾以宁识得。


    通政史司通政使杜从宜。


    烟雨捉住了小舅舅的手臂,有些难过,顾以宁感受到了烟雨的无助,这便站起身,向杜从宜走过去。


    烟雨即刻便跟了上去。


    杜从宜正叫家丁将儿子杜允良抓回去,忽见眼前佯佯走来一人,形容万分俊逸,正是当今内阁首揆顾以宁,登时便有些惶恐,拱手唤了一声首辅大人。


    顾以宁哦了一声,锐利两道视线落在杜从宜身上。


    “杜使司何故当街教子?”


    首辅大人的声音冰凉彻骨,即使杜从宜早就知晓其人温润如玉,又不过将将弱冠的年纪,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力。


    他忙示意家丁将儿子钳制住,这便赔着小心道:“……下官教子无方,纵容犬子街头胡闹……今日中元节,家中已设了灵台,供他祭奠亡母,可他非要跑出来,惊扰了大人,下官该死。”


    杜允良在一旁嘶吼起来:“骗子!是你害死了我娘!我要杀了你。”


    杜从宜满面惊慌,立时便叫人去捂他的嘴,再看着顾以宁的脸色道:“犬子胡言乱语,下官即刻就将他带回去!”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父亲?烟雨气的浑身发抖,顾以宁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在身后。


    “令郎想念亡母,天经地义,杜使司百般阻拦,倒有些欲盖弥彰了。”他冷冷,“刑部已然在复核东亭翁主之案,杜使司近来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杜从宜闻言浑身如堕冰窟,强忍着心底的惊惧,面上却显出了哀恸之色。


    “如此甚好,下官期盼着爱妻能沉冤得雪,早去轮回。”


    顾以宁不置可否,杜允良却在被押着往车轿去,哭着叫嚷:“我娘亲泉下有知,一定不会放过你!今夜鬼门开,我娘会回来找你的!”


    杜从宜不敢再逗留,恭敬同顾以宁道别,匆匆领人离去了。


    烟雨想着方才那少年哀恸的样子,不禁心有戚戚焉,再回到摊子那里,早已没了吃元宵的心情,只呆坐在桌前不言不动。


    顾以宁叹了一息,轻声吩咐石中涧备车,准备将烟雨送回雍睦里的老宅。


    烟雨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河里慢慢漂浮的河灯,忽的想到了一事,登时浑身冰凉,提裙向河堤跑去。


    方才夜色如墨,她一心想着河灯,竟将布老虎忘记在了那一处!


    那只布老虎,自打记事起,便一直陪着烟雨睡觉,原是锦缎制成的,十年间缝缝补补,便成了一只打补丁的布老虎。


    烟雨满心的懊悔,只觉得自己愚笨至极,竟能将自己心爱之物遗忘。


    好在离得不远,快要近前时,忽见那河堤处,站了清瘦一人,石中涧扬起灯照过去,那人蓄了胡须,面目英俊,手中正拿着烟雨的那只布老虎。


    烟雨看到那人的长相,只觉得心头突突跳,未及多想,正待出声,身后却有一双手将她拽住,旋即将她掩在了身后。


    而河堤那人,循声看过来,眸色沉沉。


    在鬼门大开、亡魂四处游荡的中元日,他的眼神,比鬼魅还要阴森。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