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霎时就认出了此人。
那一晚宫变,此人曾为她遮掩,也阴晴不定地质问她的来历,使烟雨手心生汗,头皮发麻。
她原以为是那晚的生死攸关的气氛使她胆战心惊,可目下再度对上他的眼神,仍令烟雨心提在了嗓子眼,望而生畏。
她被顾以宁掩在身后,一颗心牵系在了布老虎身上,从小舅舅的肩侧望过去,那人的视线撞上了她的,那其中的审视之意味,令烟雨不寒而栗。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眼神收回,躲在了小舅舅的身后。
顾以宁哪里不知烟雨的害怕,他看向盛实庭,眼神锐利。
“石中涧,拿回来。”
石中涧领命,脚下迅疾两步,已然走到了盛实庭的身前,不过一个晃眼,布老虎已易主。
石中涧旋身,将布老虎双手奉给了烟雨,烟雨的心这才安稳下来,在小舅舅的身后抱紧了布老虎。
盛实庭原本森冷的眼神一霎转为温煦,负手道:“下官夜游东水关,竟捡到了首辅大人的爱物,当真是有缘。”
身背后传来烟雨惊魂未定的细微喘息,顾以宁心头微动,只将视线落在盛实庭镇定自若的面庞上。
“盛公二更天夜游秦淮,好雅兴。”
盛实庭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下官心有牵念,以致夜不能寐,只有出来走一走,方能排解愁绪。”
他说着,眼眸里有水光微动,望在众人的眼中,似乎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一般。
盛实庭如此这般惺惺作态,顾以宁并不意外。
这几日,他常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家乡宣州,提起早亡的父母,像是察觉了周遭的动作一般。
能在宫变之事中全身而退,盛实庭决计不是个简单之人。
他的嗅觉敏锐,能知微见著,故而能在这十年间平步青云,不惹尘埃。
杨维舟等人调查广陵严氏的贪饷案,想必他早已闻风,故而才会在这几日动作频频。
倘或真如顾以宁所推理判断那般,他今夜对于这只布老虎的不执着,看似无视烟雨的洒脱,倒有些过于做作了。
顾以宁并不打算同他闲谈,闻言略点了点头,旋身举袖护在了烟雨身后,往马车前走去。
烟雨觉得浑身冰凉,僵硬着脚步上了马车,待小舅舅也上来了来,马车缓缓走动起来,她才瑟瑟发抖着同顾以宁说话。
“……前些时日在宫里遇见的,就是他!”烟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益发害怕,“我看他的眼神,像是认得我一般,一直在上下打量,刨根问底……”
顾以宁嗯了一声,将她揽在了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这只布老虎,是你的打小就带在身边的么?”
烟雨不知小舅舅何意,只在他的怀中点了点头。
“娘亲说,她见我第一面,我就抱着这只布老虎,那时候它还没有这么多补丁,只是我入睡必要抱着它,锦缎易破,每破一个,芳婆就给我打一个补丁,就成了现下这个样子,还挺可爱的……”
顾以宁低头望住了这只布老虎,只觉得心中温澜潮生。
“我从前小的时候,也爱摸着枕头一角睡……”他思忖着,嗓音舒缓,“那人是内阁次辅盛实庭,你不必怕,有我护着你。”
“如何他也姓盛?”烟雨闻言不免怔忡了几分,“金陵那么大,有这么多同姓的么?”
顾以宁知道她幼时的记忆丢失的七七八八,这一时也不愿多问,只揉了揉她的发,一路由着马车往雍睦里的老宅驶去。
这一头烟雨心绪万千地回了老宅,那一厢东水关河畔上,内阁次辅盛实庭却在顾以宁一行人离去后,面色一瞬转冷,在河岸边久立。
他今夜原是要往狮子岭青藜园去,在途径东水关时,恰巧目睹了杜从宜的儿子在秦淮河畔发狂,他生怕这父子二人闹大,悄悄去了另一边的河堤,暗中观察,岂料竟意外捡到了这只布老虎。
乍见这只浑身补丁的布老虎,盛实庭原本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拿在手中时,却感受了强烈的熟悉感。
他脑中气血涌上,只仔细翻查了这只布老虎身上补丁外的锦缎,一瞬便浑身冰凉。
只是还未及再看清楚,便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若仅仅是相貌相似,或仅仅是看见了这种布老虎,那还不过是巧合,可若是那女孩子和这只布老虎在一起,就绝不是巧合了。
盛实庭咬紧了牙关,一动不动,忽的想起了什么,叫来身边长随,吩咐道:“去这条河的下游浅滩处,把所有的河灯都捡回来!”
长随皱眉,正想细问,却见盛实庭又自言自语道:“不不不,即便将所有的河灯收集起来,又怎知哪一盏是她的?顾以宁的字迹我倒是认得!”
他开始焦虑了,在原地踱着步,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罢了,去命人暗中去查那女孩子的底细,事无巨细,一一回禀。”
长随这回领了命,旋身而去。
盛实庭却一时气血攻心,闭上眼睛站了好一时,才上了马车往青藜园而去。
已然二更了,夜色深穆如井,出了太平门,过了万岁山,到那往狮子岭的官道上,路边隔几十步,便有丛丛幽蓝的火,山与树巨大的影子倒退着,偶一风动,排山倒海地倾斜过来,恍若巨大而恐怖的兽,追着暗夜里的马车疾跑。
盛实庭心绪难安,几不能假寐,再从恐怖的梦中挣出来时,马车已然驶进了青藜园。
他下了车,疾步往山下的正堂而去,堂中点了昏暗的灯,他无暇四顾,只将脚步行的更快,步入了堂后的神龛。
灯影在那供奉的两块牌位之上张牙舞爪,盛实庭先考先妣得尊名赫然显现,一称盛公庭芳,一称盛门吴氏夫人。
盛实庭站在这两快牌位前良久不动,甚至不打算供香,夜越来越静了,他忽的去掰了一下先考得牌位,神龛侧旁忽的墙壁忽的缓缓移开,露出了一方逼厌的天地。
竟是另一个灵堂。
这个灵堂同外面的神龛不一般,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装饰,供奉着四季瓜果糕点,那深深的龛中,供奉了三方牌位,一方宝塔。盛实庭颤抖着手,抚过每一方牌位,其上的名姓显现。
显考盛公讳负图府君,生西之莲位。
立牌人:阳上子诚祀
显妣盛母恭人洛氏莲娘生西之莲位。
立牌人:阳上子诚祀。
先室盛母严氏生西之莲位
立牌人:阳上诚祀
盛实庭的手落在那一方宝塔上,旋即掀起,颤抖着手将其下覆着的一盅瓷盒拿起来,打开去看。
里头是绵细的骨灰。
盛实庭的眼前忽的一黑,旋即闪过方才见过的那女孩子的面容,继而又闪过一个娇美女子的面貌,他的头忽然剧痛起来,手一抖,已然将骨灰打翻在地。
他被这一声响吓回了神,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那骨灰撒在地上,白灰一片,他蹲下身去捡,却怎么也捡拾不起。
早夭的孩童不能立牌……盛实庭忽的自语起来,神情又慌又乱,他歪在地上,只觉得头痛欲裂。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神来,从先父母的灵牌后,取出来一个铁盒,打开去看,其中一块块羊皮地图摊在其中,可惜残缺不全,完全拼凑不成。
他气急败坏起来,便也不再管那散落的骨灰,只凑近了那地图趴伏着去看,却越看越昏头,无法分辨其上的地理脉络。
他颓然,静坐了许久,才从暗室里出去,见长随迎上来,他厉声喝问:“程务青如今在何处?”
长随恭敬作答:“人的确是换出来了,只是状如痴傻,不能言谈。”
盛实庭想到那残缺的地图,只觉得无法解恨,心中烦乱愈甚,信步往靠山的园子里去了。
长随欲阻止他,迟疑道:“中元日鬼门大开,四处阴森可怖,大人不若早些安置,免得沾染秽气。”
盛实庭心中烦乱,哪里能听得进长随的劝诫,只一挥手将他拂开,厉声道:“本相鬼神不怕!尽管来犯!”
说话间,便往山下的园子里坐了,仆妇奉上酒水,盛实庭心绪烦乱,自斟自饮,不免就饮多了,斜靠在椅上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深的看不见五指,只有零星的鬼火游荡,在天地间划出幽蓝可怖的弧线。
忽然阴风阵阵,吹进了盛实庭的脖颈耳后,令他的心狂跳不止,他似乎被什么压住了手脚,一动不能动,神志却清晰。
那园门处,缓缓走来一人,衣袂飘动,却瞧不见脚动,那人平移似的飘过来,近前了近前了,却是一张可怖的脸!
那张皱巴巴的皮肤上,没有眼睛!
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那人呜呜咽咽地喊着他的名字,叫他纳命来。
盛实庭浑身不能动弹,那人却伸着十指按住了他的喉咙,手掌一寸一寸地收紧,直将他掐住,无法喘息。
他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看,周遭仍是漆黑一片,他浑身如浸水一般湿透。
像是死里逃生,盛实庭拔腿边逃,一直跑到了正堂,才有逃出生天之感。
可脖颈却疼的厉害,拿手去摸,血迹满手。
于是他去寻铜镜,照在镜中的那一刻,他的手剧烈的抖动起来。
他的脖颈有十指掐伤的血迹,一道一道,可怖而又万分醒目。
这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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