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雍睦里老宅时,二更已过半。
烟雨先前小睡过一会儿,这一时困意全无,见马车停了,便依依不舍地望住了小舅舅。
“……您要不要进去见一见我的阿婆?”烟雨试探地问了一句,抬头看了看静深的夜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这便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道,“会不会太晚了。”
她低头,一缕发丝落了下来,顾以宁轻抬手,为她拢了拢鬓发,动作温柔和缓。
“我很想去。”他认真地看着烟雨的眼睛,“只是这一时,外祖母说不得已然安置,二则,未曾递上拜帖,贸然而来,实在有失礼数。”
他顿了顿,看见烟雨乌亮的大眼睛里,显出了一点惶恐,他立时觉出自己的不妥。
“明日我会叫人来递上拜帖,下了朝,我会即刻赶来。”
烟雨认真地点了点头,“……也不拘今日明日的,您哪一时得了空再来也成啊。”
顾以宁说好,起身下了车,在马车下伸出了手将她接下来。
“这里是新地方,也不知可能睡好……”他思忖着,语气里带了若有似无的忧虑,“倘或睡不好……”
他话音未落,烟雨已然拍了拍怀里的布老虎,“有它有娘亲在,我就能睡好。”
可爱的女孩子促狭一笑,向着顾以宁眨眨眼睛,“倒是您,辗转反侧可怎么办呀?”
顾以宁不由地一笑,好看的眉眼温和着,“为何?”
烟雨左右瞧了瞧,打量着周遭没人,踮起了脚,一手护在了小舅舅的耳侧,同他咬耳朵。
“我头一次跟您不在一个府上睡觉,您一定会不自在的。”
她的声音轻轻,打着旋儿地往顾以宁的耳朵里钻,他眼睛的笑意愈深,垂下眼睫应景似的叹了一口气。
烟雨就为他出主意,“您呀,不是可以摸枕头角角么?摸着摸着就能睡好了。”
这样孩子气的话由烟雨的口中说出来,又令他心软几分。
顾以宁失笑,点点头说好。
小姑娘依依不舍的,悄悄话说个不停,顾以宁笑着揉揉她的发,叮嘱了几句。
“老宅里的一切事宜皆由你娘亲做主,不必拘谨,只当自己的住所。”
烟雨乖巧地应了一声,抬腿迈进了台阶,回头一望,小舅舅正负手目送着她,那长身玉立的模样,真如谪仙一般出尘。
她又不舍起来,扒在门边向他招了招手,要顾以宁过来。
顾以宁会意近前,小姑娘可可爱爱地面庞只露了一半儿,极小声同他说道:“您瞧我,今日梳了元宝啾啾,像不像一只角?”
她见小舅舅嗯了一声,便把头低下来,拿元宝啾啾碰了碰顾以宁的手,“往后您若失眠了,我就将我的角借给您摸。”
夜色如缎,温柔地浮泛在顾以宁的眸底,他的手指轻抚了抚她可爱的元宝啾啾,深为她的明朗可爱而欣慰。
倘或她的身世真如他所推测的一般,经历过这样巨大创伤之后,还能保有赤子一般的纯善和明朗,当真令人心生喜爱。
烟雨说罢了,看着小舅舅温和又清冷的眉眼,立时又有些赧然,一旋身,飞也似地往老宅深处去了。
顾以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里,这才放下心来,吩咐石中涧。
“将老宅的守卫增至四十名,前后左右亦要有人把守,房顶暗卫也不可放松。”
石中涧最是可靠不过,只拱手领命:“回公子,属下已将一切安置妥当。”
顾以宁嗯了一声,上车前又似想起了一事,蹙眉道:“知会冯监造,云树的宅子要着紧。”
石中涧领命,送了顾以宁上车不提。
这一厢烟雨蹦蹦跳跳地回了卧房,果见娘亲正坐在桌案前同芳婆说话,忙过去搂住了娘亲一顿撒娇。
顾南音把女儿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笑着说:“方才就知道你回来,怕你和六从弟说话,才没去迎你。”
原来娘亲方才就知道她回来了啊,烟雨心虚地低垂眼睫,想着岔开话题,忽的想到了晚间之事,这便同娘亲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顾南音只听得浑身冒冷汗,同芳婆对视一眼,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那一日在糖坊廊遇见那人的情形。
她从前在破云禅寺借宿时,同严家姐姐的夫君交往不多,不过是偶然遇上,匆匆一眼罢了。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因他生的委实英俊,又有一番儒雅清澹的读书人气度,晨起在院中窗下读书的样子,也十分沉静,故而虽只是匆匆一眼,却也令顾南音印象深刻。
所以那一日在糖坊廊遇见那般长相的一个人,只叫顾南音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除了比十年前的盛怀信多了一把美髯以外,眉眼气度皆与盛怀信别无二致。
这世上有这般长相相似的人么?
身边儿小女儿还在唠唠叨叨,顾南音却陷入了沉思,芳婆似乎知道了自家姑奶奶在想什么,倏忽提醒了一句。
“姑奶奶,一个有了孩儿的女人家,最在乎的是什么呢?”
烟雨在一旁住了嘴,不知道芳婆这话什么意思。
可顾南音却在这一霎醍醐灌顶,手臂脊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栗。
是了,烟雨的母亲为什么将孩子藏在了井下,自己却同夫君相拥而死?
既能将孩子送出来藏好,那就没有再回去的必要……
除非……
除非是她知道有人欲杀害她娘两个,才会将女儿藏起来,自己孤身挡在前面。
结合那一日糖坊廊的偶遇,一个大胆而可怖的想法涌上了顾南音的心头,她倏地捂住了嘴,双眼瞪得极大。
烟雨见娘亲这般情状,也吓了一跳,碰了碰娘亲的手臂,忐忑地问了娘亲一句。
“娘亲,您怎么了?”
顾南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匆匆站起身,叫芳婆和青缇侍候烟雨睡觉,自己则跑到了隔壁的厢房候在了外头。
娘亲骤然跑走了,倒把烟雨下了一大跳,她想追上去,芳婆就唤住了她,笑着说:“老夫人的身子不舒坦,姑奶奶去看看去……您先睡。”
既是为了外祖母去忙,烟雨自然是答应的,只得抱着布老虎同青缇一道儿回卧房不提。
顾南音心里乱乱地,只在裴氏的卧房外坐立不安。
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浅,觉也少,裴氏傍黑用了餐点便歇下了,算着也有三个时辰了,应该没多久会起身。
果不其然,等了没一会儿,便听里头有几声咳,有丫头点了灯,亮了几分。
顾南音便在卧房门前唤了一句裴姨母,里头便应了一声,唤她进去。
裴氏今日同自己的孙女相认,只觉得浑身的病痛好了大半,又睡了这么长时间,此时的精神遍好多了。
见顾南音进来,忙把她唤在了床榻边坐下。
“孩子,你还不睡呢?濛濛呢?可回来了?”
顾南音点了点头,又斟酌着说道:“裴姨母,我午间的时候,同您说了十年前,在破云禅寺同漪漪姐姐相遇的情景,我听您濛濛的父亲颇有微词,不知这一时可否同我细说?”
裴氏冷不防被问起这个问题,一时面色便沉了下来,良久才缓缓地开口回忆。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可不知怎么的,濛濛她嗲嗲就是叫我看不顺眼。你说模样吧,十里八乡的满广陵,也找不出一个比他还俊的,可就是那个心高气傲,又放不下身段的那个劲儿,叫我瞧不惯。”
“姑爷是濛濛他外祖挑的,喜欢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就要将他领回家,好支棱门庭,谁知道竟出了这样的事。”
“我漪儿是个单纯的性子,最是爱笑不过,可同他成婚后,十天总有八天眼睛红红的,我问她,她就愁眉苦脸地问我,是不是自己这里不好,是不是那里不好。我就觉出来不对劲了。”
“我漪儿富贵窝里养大的娇娇儿,要什么有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能拿老玉给她做一个当饭碗,怎么成了婚倒委委屈屈的?我生了女儿可不是受气的!”
“后来我就问明白了,我那天杀的姑爷,待她好时也好,可说起话来有时候也刻薄,将她贬低的一无是处……”
裴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就叫我女儿同他和离,可漪儿她嗲嗲不同意,就这么拖了下来……那一日他们往金陵去,我就不该同漪儿闹别扭,该千方百计留下来她才是……”
顾南音听明白了。
十年前在破云禅寺,严漪漪谈及夫君时的神情,为何总是带着惶惑的意味,现下想来,应该是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夫君总是阴晴不定的吧。
她轻轻抚了抚裴氏的背,以示安抚。
“裴姨母,您午间时,曾说九年前严家家破人亡,因何而事发?”
裴氏止住了哭泣,慢慢回想着:“漪儿去了之后,我一直病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她茫然着,顾南音又问道:“除了濛濛姓氏的事儿,盛怀信同严老爷可曾有过争端?”
裴氏不明白顾南音一直追问是何意,却也配合着去回想,良久忽然眼睛亮了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的地方。
“盐务的事,盛怀信想接书,考取功名才是正是,那时候我就瞧出来这人心术不正了,后来,朝廷屡屡向盐商开刀,今儿罚十万两,明儿征二十万两的,我家老爷未雨绸缪,将家里头的财宝寻了一处隐秘之地藏了起来,这事盛怀信许是得了什么风声,同我漪儿打探过许多次,这算是争端么?”
裴氏落下泪来,“为着这些找不见的财宝,我那侄儿也来讨要,如今生死未卜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顾南音将裴氏的话听入了耳,忽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些思路。
“裴姨母……”顾南音迟疑地唤了她一声,轻蹙起了眼眉,缓缓道,“我怀疑盛怀信,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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