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音一向敢想敢做。


    她并非严家人,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纵观全局,从已知的线索里大胆推测,得出了盛怀信还活着这个结论。


    灯色昏昏,窗外的夜色幽深的像井,饱经风霜的严家老夫人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眼神直愣愣地看着顾南音。


    “孩子,你在说什么?”


    顾南音定定地望住了裴氏,眼神笃定。


    “裴姨母,前些时日,我在金陵的糖坊廊,遇见了一个人。”她慢慢回忆着,语气谨慎而小心,“那人的气度、身量,除了多一把美须之外,眉眼样貌同十年前的严家姑爷盛怀信别无二致。姨母,这世上绝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人也是,即便是双生子,相貌一般,可气度眼神,待人接物的神态,是决计不同的。”


    她的记忆向着十年前的破云禅寺飞去,“那年在破云禅寺,我同严家姑爷会面不多,但印象极为深刻,他在人前待漪姐姐亲善,还亲下厨为她熬煮粥食,漪姐姐同我闲谈时,他也能带着濛濛去玩儿,举止之间甚为爱妻爱女,同那一日在糖坊廊,见到的那男子行为举止十分相像。”


    “那人由车上接下来一位文弱的夫人,那小心翼翼的神情态度,同当年待漪姐姐时地样子,如出一辙——我也是从这上头才认定那人就是盛怀信。”


    裴氏听着听着,便歪倒在了身后地迎枕上,眼泪由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落在她枯瘦如干枝的手上。


    “倘或真如这般,那这世上就苦了我漪儿一个人啊……”她捂着胸口,喘息急促,胸中聚着一团郁气,堵的她心头发苦,“我严家待他不薄,他父母无钱安葬,还是我严家为他选了墓地,大办了好几日的水陆道场,请了十日的流水席……他在我和老爷面前常说什么恩同再造,如何能这样害我的漪儿。”


    顾南音坐在了裴氏的床榻边,握住了她的手,心中略有几分后悔,可这等事是回避不得的,这一时不同裴氏问清楚,濛濛的生母就没有昭雪的一天。


    十年前的破云禅寺,谜团太多,恐怕只有青天在世,才能将其中的谜团一个一个解开了。


    她安慰着裴氏,柔声说道:“裴姨母,这也只是我的推测,您先冷静一下,将后头的事儿理清楚才是。”


    裴氏这十年来眼泪都哭干了,此时听了顾南音的话,闭了闭眼睛,强忍着痛楚平稳了自己的气息。


    “孩子,那人你可知是谁?只要是能见着他,老身瞧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人是鬼!”


    顾南音摇摇头,“当日我有些白日撞鬼的恐惧,快快地逃走了,后头再去回想,同十年前的事情慢慢对一对,才生出许多疑惑来。”


    她想起一事,再去问裴氏,“姨母,咱们先做个假设,倘或盛怀信当真还在世,他有什么动机去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呢?您方才说他知晓了严家老爷藏匿了一笔财宝,可同这有关?”


    裴氏舒了一口浊气,稳下心神去想,慢慢道:“那笔财宝是什么,有多少,我并不是很清楚,藏匿的地点在哪儿,我更是没问过我家老爷——我广陵严氏一年十万两的流水花销,已是天下第一富庶,再多的银钱,与我都都不过是些数字,无甚意义。”


    她苦笑,“从前花钱不眨眼,家里遭了大难了,老身才知晓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吃没喝倒还不是最苦,最难挨的是心啊,好在这么些年啊,到底挨了过来,竟还能找到至亲的孙儿……”


    裴氏说完,忽地振作起来,放低了嗓音道:“倘或真是盛怀信害了我漪儿,凭他多有权势,老身拼了这条老命,都要告倒他!金陵府告不赢,我就上宫门前,告御状去!”


    顾南音随着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一阵乱麻,为了缓和老夫人的心神,便说起濛濛的亲事来。


    “好在如今濛濛有了个好归宿,未来姑爷虽是我的从兄弟,可却是金陵城里顶顶矜贵的人,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是朝廷正一品的高官大员,心地又是极为良善的……”


    裴氏听了也觉得老怀安慰,她点了点头,叹了一息,“倘或我严家不曾败落,我濛濛也该是金窝银窝里娇养的姑娘,出嫁时少说也有百万两的陪嫁,如今……”


    顾南音温柔一笑,只劝慰她说道:“姨母,金窝银窝里娇养出来的孩子固然好,可说不得也能养出几分惰性来,濛濛跟着我虽说清苦些,可这些年会的东西可不少……”


    说起女儿来,顾南音就滔滔不绝,眼睛里全是女儿的好处。


    “别的不说,她可是有一手做小玩意儿的绝活儿,拿布头子做出来的小猫小狗小鱼小鸟的,栩栩如生。前些时日她同她那小姐妹的铺子里,一口气定出去十好几个订单,可算是赚了钱了……再说她的脾性,虽说瞧上去娇娇软软的,可也算是个有主意的,是个知进退的孩子。还有一样,这孩子知恩图报,这些年在我膝下,为我添了多少欢乐……”


    裴氏安静地听着眼前这女子的话语,心里又是熨帖又是安慰。


    “孩子啊,这些年可苦了你啊,你就没想着再找一个?”


    顾南音一愣,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胆大妄为的天皇贵胄来。


    “姨母,我一个人有些余钱花着,闲来同至交好友谈心逛街吃酒,岂不快活,何必找个男人来束缚我?”


    碍着裴氏是长辈,有些话顾南音不好说明白。


    往后濛濛出嫁了,她有大把的好日子过,倘或那人愿意,就彼此相好着,至于再嫁,才是失心疯了。


    裴氏说好,只觉得心中对这女子的感激无以言表,只抚着她的手落着泪笑。


    “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濛濛也被你养的很好。孩子,你若是不嫌弃,我给你做个干娘,可惜我如今老迈,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裴氏说着话,掀被想要下床,顾南音一惊,忙扶住了她,又将她安置在迎枕上,笑着说道:“打头一回见面,我就觉得您有几分亲切,倒像是我的亲娘似的,咱们有濛濛相连着,到哪里都脱不开干系,您就是我干娘。”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也有了点泪意,“从今往后,咱娘仨一道过日子,往后濛濛出嫁了,我奉养您。”


    裴氏的眼睛里有些无措和感激,“我这般老了……”


    顾南音笑着拍拍她的手,脆生生喊了一声干娘,倒叫裴氏落下泪来,顾南音便安慰她,“明日起身,我就去同未来姑爷将今日咱们推理的事儿说一说,看能不能找个善断案的大人,将十年前的事儿查一查……”


    裴氏只觉得此生苦尽甘来,一时间百感交集,顾南音见夜深极了,这便唤着侍女侍候着老夫人,自己则回了卧房陪烟雨不提。


    中元节过后的第二日晓起,朝廷照旧举行大朝会,歇了朝之后,内阁依例举行集议,顾以宁高坐文渊阁首席,一杯清茗在他的手边氤氲着烟水气,他俯瞰下首的内阁阁臣,眼神清冷而深穆,同平日的温润气质相比,多了几分当权者的威严。


    盛实庭从容不迫地坐在桌案前,只垂首将今日的廷奏过目,只是不过一夜不见,他好似消瘦了几分,装束也有几分奇怪,明明是夏日,他的脖上却缚了一层纱布,像是受了什么伤势一般。


    封长胥坐于他的对面,不免疑问出声:“盛公的脖颈受了伤么?”


    盛实庭坦然作答,说了一声是,“昨夜祭奠父母时,出了些意外,令诸公见笑了。”


    中元夜人人祭奠父母,盛实庭这般谨慎之人竟能出此意外,倒让内阁诸人均感讶异,不过此乃人家家里的私事,旁人也无从置喙,都只笑一笑不再多问。


    内阁阁臣高辅秦从前是程寿增的附庸,此时顾以宁正当权,他便开始积极向顾首揆靠拢,此时捡起了桌上一封刑部呈上的奏议,道:“刑部请求复核九年前征西南的军饷贪墨案,请大人过目。”


    顾以宁微颔首,接过奏议的同时,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盛实庭的眉宇间。


    九年前,太上皇帝征讨西南,投兵六万,拜如今的辽东军都督为当年的征西大将军,岂料由江南盐务那里运送过来的百万两白银,到达前线后只余二十万两,也不知其中经过多少盘剥。


    太上皇帝大怒,责令严查,最终却只将罪名定在了那广陵的盐商总首严恪的头上,又有一些证据,桩桩件件都剑指当时的内阁首辅耕望先生。


    彼时太上皇帝沉迷丹药,耕望先生乃是当时的首辅,以程寿增为首的湖阜一派,借由此事兴风作浪,在第四年后将耕望先生拉下马,使其罢黜官职,举家流放,以致郁郁寡欢无疾而终。


    盛实庭为人实在谨慎,即便是在听闻高辅秦此言后,不过略抬了抬眉头,同旁人的神色没什么两样。


    顾以宁嗯了一声,道:“此案可与‘接驾酬酢案”合为一案,全数交予刑部杨维舟审理。”


    新帝上任,顾以宁推荐杨维舟升任刑部的主官,正好全权接过两案的主审之权。


    内阁有票拟权,如今新帝登位,顾以宁乃是新帝最为器重之人,他既首肯,那此案便是板上钉钉的要翻案了。


    高辅秦在湖辅一派中也颇有几分威信,当年的贪饷案以及接驾酬酢案,他也脱不了几分干系,此时听闻顾以宁这般说,一颗心沉入了河底,不由自主地向盛实庭看去。


    可惜此时的盛大人却低垂了眼眸,吹了吹手中的清茗,像是漠不关心一般。


    高辅秦狠狠地在心里啐了一口。


    这狗日的软饭王,从前程太师当权时,他身为太师的半儿,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太师下野,湖阜一派群龙无首,这盛实庭却不能支棱起来,为湖阜一派伸张正义,委实叫人瞧不起!


    瞧他那一副文人清高的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尘埃不染的清官呢!


    怪道从前金陵官场中,人人因着程太师都给他几分面子,却无人同他交好,大约也是瞧不惯他的自命清高吧。


    高辅秦这般想着,收回了视线,只能等着集议过后,去同程太师商议对策。


    内阁集议事务繁多,一直议至日上三竿,盛实庭由文渊阁出来,一路出了西定门,乘了马车,吩咐车夫往狮子岭赶。


    马车中,他闭目养神,身边亲信名叫盛适的,听他令马车往狮子岭去,不免一愣。


    “大人,昨夜您被人所伤,今日为何还要前去?”他迟疑,“属下已命人搜山,算着时辰,应当有结果了。”


    盛实庭安然启言,“我鬼神不怕,何惧世人?”


    盛适点头应声,小心翼翼地说,“昨夜当真是奇怪,如此森严的把守,竟能让人入园作乱,属下左思右想,实在不知哪里出了纰漏。”


    亲信盛适的神情有些青青白白,显是有些神神鬼鬼的猜测,盛实庭启开双目,唇角噙了一点冷笑。


    “不必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本相手上从未沾血,即便是阎罗王亲来,都无可奈何。”


    盛适跟随盛实庭已有八年之久,虽不了解大人从前的事,但却知道自家大人运筹帷幄,实在是当世第一聪明绝,便也不再对昨夜之事有半分置疑。


    也许是昨夜之事有些触动了盛实庭,他此时倒有几分谈兴,饶有兴致地看向了盛适。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在南直隶剿匪的事?”


    盛适自然记得。


    大人虽是文臣,却能在南直隶任职其间,将十几座山头的匪徒消灭殆尽,此也乃他的一桩政绩。


    盛实庭唇畔慢慢地浮现起一线笑意,那笑意味深长,慢慢又转了几分遗憾。


    “我此生最得意之事,就是杀光了广陵城外二亭山上的山匪,将那土匪头子剥皮割肉,凌虐致死,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说话间,面色神情一寸一寸地暗下去,眼神里充满了狠戾,像是在回味着当年剿杀土匪时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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