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缇很紧张,走路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姑娘的手臂挽的紧紧的。
烟雨引着她挨着路沿儿走,有着巨大树冠的行道树遮住了半个月亮,整个街市就黑乎乎的。
偶尔有野猫从脚边飞纵过去,喵呜一声划破夜的静谧。
烟雨的心情却很平静。
这几日,她在心里仔细梳理了一遍,她所知道的那个人。
第一回见那人,该是在狮子岭的飞英花会。
她看见他的第一眼,便觉胸口发闷,鼻尖无端地,嗅到了苦檚树的气味,使她记起了那间种了苦檚树的江南小庙。
而他的养女,与她撞了乳名。
第二回见,该是在糖坊廊那一次吧,那人出现时,小舅舅霎时将她揽入了怀中,不叫他瞧见自己的面目。
说起来,小舅舅应该是早就觉察了那人的不妥之处,才会那般保护她。
第三回,便是在宫中,那一次她表现的极为冷静睿智,摆脱了他的擎制。
第四回,就是中元节当晚,他捡到了她的布老虎,所以才将她认了出来。
这四次的见面,唯有第三回,烟雨同他有过交谈,其余的皆无什么交锋,那么,在盛实庭眼中,自己该是宫变那夜的性格。
烟雨的心情轻松不少。
一个人最大的牵累,一定是感情,倘或娘亲在她的眼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是决计抵抗不住的。
但这个人,哪怕他泣血哭诉,她应该都不会动容。
毕竟不管是她的梦中还是潜意识里,都没有分毫此人的存在。
烟雨一路思忖着,不多时便到达了邀笛步左近。
透过深浓的夜幕向渡口边望去,河堤边亮着一盏灯,朝下了一间四面敞开的茶寮。
那萧索的灯影下,有个垂首的身影坐着,偶尔有河风吹过来,灯影晃动在他的肩背,显出几分清寥和颓废。
即便做了完全的心理准备,烟雨的心仍旧在这一刻郁塞住了,不自觉地抓住了青缇的手。
青缇比她还紧张,僵硬地吞了口口水。
“姑娘,现下该如何?直接走过去么?”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睫,默默地消化了一些方才的郁塞,提步往河堤边走去。
脚步渐近,那个垂坐的身影似乎是察觉了,倏地转过了头,一双因背了光而显得黯沉的眸,望住了她。
一群飞鸟扑棱着翅飞掠过了渡口的水面,说不上是被响声惊住了,还是被那双眼睛吓到了,烟雨心里一阵狂跳。
说实话她有一瞬的慌乱,可在须臾之间,她想到了,小舅舅那一句“他不了解你,不必怕他”的话,霎时又将心跳稳住了。
她鼓起勇气,慢慢向前走去。
盛实庭的目光一瞬不移地,在她的面上注视着,直到她近前,那双深黯的眼睛里,立时便有泪光闪动。
烟雨面上显出了几分错愕,迟疑出声:“怎么是你?”
盛实庭像是能料到她此刻的反应一般,搁在桌上的手微微颤着,闭了闭眼,眼泪便从他的眸中涌了出来。
“孩子,我也没料到竟然是你。”他苦笑,“八年了,我竟不知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在金陵。”
他站起身,面上显露出拘谨又激动的神情来,请她坐下。
“你一个女孩子,能越过家人出来,显是对我的信任。这里是开阔的地界,周遭也有巡城司之人巡逻,孩子你不必怕……”他艰难的开口,眼中的痛意更浓,“我是你的嗲嗲……”
烟雨安静地听着。
倘或她不知前事,也不知外祖母和娘亲对他的描述,怕是此刻会被他的眼神和语气骗过。
她摇摇头,眼睛里装着困惑。
“小时候的事,我能记住的有限。您说您是我的父亲,怎么能证明?”
盛实庭苦笑着叹了一口气,烟雨有些苦恼地低下了头,几分愁苦渐渐攀上了她的眉宇间。
“我打小就随着娘亲寄人篱下,常常被人视作野种孤女,全因我无父无母的缘故……大人突然间传递了这样的信给我,我实在无法相信。”
盛实庭在听到野种孤女时,右眉显而易见的一跳,他的神情似乎激动起来,低低地说道:“濛濛,你不是野种孤女,我是你的父亲,你出自广陵安宜兴盛庄,的确是我的骨肉不假。”
烟雨益发垂低了眉眼,耳中听着他低低的声音,听出了几分哀恸。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眼中泛着泪光,声音哽咽。
“濛濛,我竟不知你还活着……那年我进京应试,谁料出了那样的灾祸,我恨不得同你们一起去了——”他舒了口气,问她,“孩子,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又如何到了顾家?”
烟雨微征。
这么听起来,盛实庭似乎并不知晓是谁救了自己。
可只要一打听,便知晓顾南音是从广陵和离大归之人,应当能联想到当年借宿古庙之人吧?
除非是自己的生母,没告诉他实话。
想到这儿,烟雨益发觉得悚然,她摇头,抬起眼看过去,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小时候的事我都有些模糊了,只知道一睁眼便被现在的养母带回了金陵。”她流着眼泪问向盛实庭,“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母亲没了,您却成了朝廷的官员——宁舅父说你的名字明明是盛实庭,如何这几日又来认我的父亲?”
盛实庭长叹一声,他急迫地看着烟雨,声音低低。
“濛濛,嗲嗲这十年来忍辱负重,不过是想为你和你娘报仇——那年二亭山下古庙借宿,我出门访友,回来便见了一片废墟……”
他陈述着,语气愈发沉痛,“濛濛,我查访十年,才略有些眉目——十年前的灾祸,或许同顾家有关,如今我知晓是他们收养了你,益发笃定了此事。所以嗲嗲不敢露面现身,生怕打草惊蛇。”
烟雨眼睛里流着泪,心里却不由地想给盛实庭拍手叫绝。
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上门认亲?哦,是因同顾家有仇,绝好的理由,倘或她不辨是非的话,也许就要信了。
可是她是一个心悬明镜,自有思辩的姑娘啊,这样公然捏造事实,令烟雨原本对他几分依约的血脉之情,登时消弭了,愈发冷静起来。
“那……该怎么办?”烟雨犹豫了,迟疑了,向他投射去了惶恐的一眼,“他们想要什么?”
盛实庭拿棉帕擦拭了眼泪,只用温慈的眼神看着惶恐的女儿,他叹息。
“濛濛,嗲嗲正是那一晚看见了你那只布老虎,才认出了你。你此时的处境形同软禁,嗲嗲才用了这样的方法同你相认,为今之计,还是要早日离开顾家,同嗲嗲回去才好。”
烟雨心念微动,记着小舅舅的话,只掉着眼泪,小声喃喃。
“我害怕……”她垂首,眼泪滴落在桌上,那光洁的额头,显出几分孩子的模样,“可是我该怎么信您?……”
盛实庭由她哭泣的样子里,窥见了小时候的濛濛,他似乎有些动容,眼睛里泪光闪现。
“你耳朵的上头,有一个胎记,是不是长到头发里了?”他的声音哽咽着,“你打小爱吃大麒麟阁的牛皮糖,嗲嗲读书回来就牵着你的手去买……除此之外,你还叫嗲嗲怎么证明给你看?”
他苦笑,烟雨却抽泣着,摇头想着说话,“那我问您几句——”
见盛实庭点头,烟雨便欲诈他。
“小时候,常抱我的那个丫头叫什么?”
盛实庭微怔,旋即道:“叫迟簌簌。”
烟雨早已确信他是自己的父亲,此时不过是想骗他承认自己是盛怀信罢了,闻言又问,“她也被烧死了么?”
盛实庭的思绪,一下子飞至青藜园的地下冰窖,回答却略迟了几分,烟雨抬眼看他,他立时便道:“应该是。”
烟雨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时,盛实庭却是个多疑之人,缓缓问道,“你见过簌簌?”
这个问话很突然,烟雨有一霎的错愕,抬起头来,“她不是死了么?”
盛实庭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他道:“你贸然问起,我还以为你有了她的消息。”
烟雨心里存了疑,面上不显,只低低唤了一声父亲。
盛实庭闻声大喜,道,“濛濛,现下你该认得嗲嗲了。”
他高兴的不能自已,站起身来,在原地踱了几步,又坐下道:“今日你先回去,将你的随身之物收拾好,过几日找到时机,嗲嗲把你接走。”
烟雨低低应了一声,道:“我没什么好收拾的,现下就能跟你走。”
盛实庭却看了看随身无长物的烟雨,摇了摇头道:“你小时候身边带的物件儿,一桩一件的,可都是从前的念想,如何能丢弃?嗲嗲一时送你回去,你仔细捡拾一番……”
烟雨坐着不动,慢慢地抬起了眼睫。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的眼神一霎转冷,同往常的乖巧模样大相径庭。
她冷冷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盛怀信,当年你既出门访友不在现场,为何火场上的焦尸却是三具,以致当年的广陵县衙,认定你也在火中丧生,从而往严家发了讣告?”
盛实庭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向烟雨,似乎不理解她为何忽然转变,也似乎像被她的话而震惊。
烟雨心中积聚了无数的疑问和愤怒,此时索性一并发作出来。
“三具焦尸,必定有濛濛一具,为何你又说苦苦寻我数十年?盛怀信,当年广陵古庙大火一案的案宗便在我手中,敢问你做何解释?”
盛实庭眼睛里的那点子泪光倏地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抹狠戾之色。
“此事另有隐情,嗲嗲以后会告诉你的。”他的面色恢复如常,仍试图哄着烟雨,“这世上唯有父母才能相信,旁人都是哄骗与你。”
烟雨嗯了一声,索性同他摊牌。
“的确如此。我自然信我的母亲。”她的脑中嗡嗡乱响,眼前一片亮光交错闪动,“她临死前将我藏在井下,显是看清了你的真面目,盛怀信,别装了。”
她咬牙,去抵抗来自脑海里的汹涌潮流带给自己的痛楚。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盛实庭万没料到女儿竟是来诓他的,他甩袖,面色阴沉。
“父母爱子,从无所求。嗲嗲不过是想认回你罢了!”他清咳了一声,暗夜里果然跃出了几名黑衣人,迅疾上前扣住了烟雨。
青缇见状,连忙扑在了姑娘身上,拍打着黑衣人,狂骂着他们。
烟雨却因方才的情绪激动,脑中痛到了极致。
女儿的丫鬟骂声实在聒噪,盛实庭大踏步上前,扬起手来,就想往青缇得脸上招呼,烟雨哪里能容他打骂青缇,霎时抱住了青缇,于是盛实庭的手,重重地落在烟雨的后脑,力道之大,连带着青缇一起踉跄后退,抱着烟雨坐倒在地。
盛实庭失手,面上一霎显出了懊悔的神色,旋即却又恢复如常,吩咐道:“将她二人带走!”
说时迟那时快,水面上、亭台里、树林中,由四面八方跃出了数名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盛实庭,将他反剪了双手,扣押住。
与此同时,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疾步行来,其中有一人一身玄色朝服,身姿俊逸,几步抢到烟雨的身旁,将她揽在了怀里。
烟雨此时紧闭双目,牙关死死咬住,面色在灯下煞白如纸,蜷缩在顾以宁的怀里瑟瑟发抖。
顾以宁的神情如冰一般冷寂,冷冷地扫过盛实庭的面容,但见此人即便被人扣住,仍从容地与他对望,仿佛有恃无恐一般,令人望之生恨。
顾以宁转过眼,将烟雨搂在怀中,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烟雨的胸口起伏着,良久唇边渗出了血迹,幽幽醒转。
她睁开眼睛,触目可及的,是小舅舅心疼懊悔的眼神,烟雨安下心来,闭了闭眼再向外看去,望住了盛实庭。
“小舅舅,此人千真万确,乃是我的父亲盛怀信……”幼时被封存的记忆奔涌而来,细碎而纷乱地占据了她的脑海,“他的头顶有三个旋儿,同寻常人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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