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黑的一点光色渐渐落下去,正厅里点起了灯,那一袋牛皮糖在桌上站着,没一会儿就慢慢地坍塌下去,像是被娘亲给骂歪了。
烟雨坐在桌边,觉得脸很疼。
方才她气喘吁吁地拿糖纸给娘亲看,嘴巴里还吃着糖,娘亲看完脸色大变,捏着她的脸,给糖拍了出来,又领着她足足漱了一刻钟的嘴巴,才算放过她。
这张字条来的很诡异,写在大麒麟阁的牛皮糖糖纸上,里头写着濛濛两个字,可嗲嗲是什么?
她没瞧懂。
顾南音出完了气,又坐下来,指着烟雨气道:“……什么样人家的姑娘,能趴在墙头上买挑货郎的糖?瞧上去生了个乖巧的模样,专做些出格的事!人家给你糖你就吃,里头搁了毒药你吃不吃啊?”
烟雨嘀咕了一句:“还不是您一直没给我买……”
顾南音被噎了一句,直气的一巴掌拍在烟雨的肩背上,搡了搡她。
“你别跟我强词夺理!这么不听娘亲的话,就该叫坏人捉了去才好!”
顾南音说是这么说,到底心疼起来,又道,“好在你乖觉,拿了这糖纸给娘亲瞧,要是当真偷偷溜出去见你那劳什子嗲嗲去,可就真要了我的亲命了!”
烟雨扁了扁嘴,委委屈屈的,“这不是也出不去嘛——小舅舅派来的护卫把这里围的跟铁桶似的……”
她说了一半,见娘亲又要上手抽她,吓得一缩脑袋,“我不出去不出去……这人是谁啊我也不认识,也不知道嗲嗲是什么。”
顾南音舒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起来。
“嗲嗲就是广陵话里的爹爹。”她拿眼睛盯住了女儿,“倘或真的是你爹爹写的,你出去不出去?”
烟雨拼命摇头,“我都被骗两回了,天仙来了也骗不走我——”
她觉得娘亲不信任她,眼泪吧嗒掉了下来,“您和外祖母同我说从前事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提过爹爹。梦里头我娘把我藏起来,小丫头把我从窗子接出去,我爹爹呢,我爹爹在哪里?”
她趴在桌上哭,“我才不出去呢!”
小女儿一向柔声细语的,难得这么大声凶巴巴地同她分辨,顾南音立时有些愧疚起来。
“好了好了,胡乱揣测你,是娘亲的不是。”
她再去看那糖纸,没有落款,没有署名,就是几句情深意重的话。
烟雨还在生气,顾南音揉揉她的发,哄哄她:“一时你那小舅舅知道了,听他怎么说。”
烟雨还在赌气,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嗡哝,“小舅舅才不会这么猜测我呢!”
顾南音自知理亏,只揉了揉女儿的发,陪着她坐了一时。
到没过一时,石中涧便进来了,拱手道:“姑奶奶,姑娘,公子说,此刻他不能来。”
顾南音有些错愕。
石中涧继续道,“既是有心人送来的手信,没有落款署名,一定还会有第二封第三封,用意应是欲同姑娘建立联系,周遭也会有人盯梢。倘或公子第一时间赶过来了,有心人自会察觉。”
顾南音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地赞同。
“这里守卫森严,姑奶奶不必担心,属下定会护姑娘周全。”石中涧恭敬道,“公子今夜子时会乔装过来,届时会有对策。”
半夜的时候,小舅舅才来啊,烟雨有些泄气,到了晚间的时候,她同娘亲一道儿睡,强撑着眼睛不让自己睡过去,可到底还是没等到小舅舅。
第二日的早晨她就有些闷闷不乐的,娘亲便告诉她了顾以宁的对策,烟雨便跃跃欲试起来。
到了午间,花园子外头又响起来挑货郎的叫卖声,烟雨假做鬼鬼祟祟的样子,偷偷爬上了墙头,将自己的回信交给了挑货郎。
她在墙头眼泪汪汪,“老爷爷,我嗲嗲究竟在哪里啊?”
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最招人疼,挑货郎看在眼里头,心下不免唏嘘,回去同指使自己的人细说不提。
到了第三日、第四日,烟雨倒是同写信人通了两封信,到了第五日,便没有信儿来,那挑货郎递上了一袋牛皮糖,只在墙头下同她悄悄说了句话。
“姑娘,您那嗲嗲啊,在邀笛步渡口那里等您。”
挑货郎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烟雨便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只说了地点,却没说时辰,是这会儿就在,还是过一时在?
顾南音就在梯下接她,烟雨下来之后,同娘亲一道儿回了正厅,将今日的结果同裴氏一说,裴氏第一个不答应。
“谁知道他是人是鬼,倘或要害我濛濛,谁能拦得住?”
顾南音也不赞成同此人见面,到了晚间,顾以宁便来了。
烟雨忐忑不安地迎上去,顾以宁轻轻揉了揉了她的发,这便往正厅里去了。
他坐下,向着顾南音同裴氏道:“邀笛步渡口在淮清桥左近,离雍睦里并不远。石中涧已遣暗卫前去查探,盛实庭的确正在渡口一处茶寮闲坐。”
顾南音先前已从顾以宁那里,得知了许多有关于内阁次辅盛实庭的事,此时也不意外,只思忖了一下。
“果然是他。”她顿了一顿,“今晚该如何行事?”
顾以宁看了看一旁略略有些紧张的烟雨,心下一软,向着裴氏同顾南音拱手道:“容我同濛濛说些话。”
两人应了,烟雨便乖乖随在顾以宁的身后,转到了院子里。
花下有石桌石椅,顾以宁坐下,唤了一声烟雨。
“这几日,可有何不如意之处?”
烟雨这几日的心里上上下下,从每一句话,每一个破碎的记忆里,试图拼凑出一些画面来,可惜总不能看到真相。
她拧着眉头,慢慢回想着说话。
“您记得我常做的几个梦么?梦里,有眼睛红红的娘亲,有抱着我的小丫头,但是从来没有梦见过爹爹。”
见顾以宁点头,烟雨叹了一口气,“倘或他待我母亲好的话,外祖母必定会同我提起,说些从前的旧事,而不是如今时这般闭口不提。”
“十年未见,倘或真如他心中所说的那样,无时无刻地牵挂着我,那就该大大方方地,过来雍睦里老宅来寻我,而不是拿哄小孩子的牛皮糖,妄图哄我出去同他见面。”
“他为何不敢见我的外祖母,见我的至亲?娘亲说了,但凡行事不光明正大的,一定有鬼。”
小姑娘不紧不慢地说着她自己的推理,顾以宁看着她认真的双眸,心便一寸一寸地软下去。
“你说的对。君子行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此人名叫盛实庭,宣州人氏。你家里牵涉的‘接驾酬酢案’以及‘盐务贪饷案’都同他的岳父程寿增有关,而他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有疑点。”
“此两案经过年余的搜证查访,已有确凿的证据为此翻案,只是盛实庭行事滴水不漏,将自己曾是盛怀信的过去,一干二净的抹去。”顾以宁缓缓道,“未曾想,在你这里露出了马脚。”
盛实庭为人谨慎,没有万分把握绝不涉险,在两案中,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盛怀信参与其中。
为何会在今次,贸然同烟雨联系,他所为何求?
顾以宁的视线向下,女孩子乖巧地坐着,双手交叠在膝上,衣袖柔软地覆在她的手背,依约可见腕子上那只悬了小金球的金手钏。
他顿了顿,道:“邀笛步是一处开阔的渡口,平日里坐船的人并不多,我已在周遭布防,倘或你不怕,可同他见上一面。”
烟雨抬起眼睫,有些难以置信。
“您相信我?”
顾以宁失笑,“为何不信?”
烟雨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我娘亲就不信我,生怕我被这个人哄出去……”
“从稚儿养至成人,你的娘亲耗费了无尽心血,自然是生怕你有有半分闪失。”他笑的清浅,“在娘亲的眼里,孩子永远稚弱,不必伤心。”
烟雨的心窍立时清明起来,觉得自己不该同娘亲怄气。
“那您呢,如何会信我可以?”
“与你相谈过后,便知你心悬明镜,自有思辩。”顾以宁看着她的眼神始终有深浓的笑,“所以,请你以后要多多同我说话,我很喜欢。”
一向深稳清澹的小舅舅,忽然嗓音里带了些许的柔软,听得烟雨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手指悄悄从衣袖里钻出来,勾住了小舅舅的手指。
“我可以一睁眼就同您说话,一直说到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
顾以宁说好,温柔地揉了揉了她的发,牵着她的手往正厅里去。
“记住,他对你并不了解。”他顿了顿,“不必怕他。”
烟雨将小舅舅的话尽数记在心里,到得夜色略深时,她便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衫,同青缇一道协作,假意从花园的墙上翻过去,蹑手蹑脚地往东南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屋脊、树冠上有暗影掠过,像是夜行的鸟儿,悄无声息地像暗夜振翅飞去。
邀笛步近处的亭台上,屋中有人,却未点灯,秦淮河的河水流淌,波光映上去,有些静谧的幽蓝。
有人在这片幽蓝里静等着,侧脸的弧线在静夜里清绝,正听着对面之人的话。
“大理寺少卿邓闻年、以及章台主正在邀笛步近处的船上静候,盛实庭倘或能亲口承认他是盛怀信,立时便可将他抓捕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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