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日日有新鲜。


    中元节才过去三日,位于鸡笼山左近的前朝开平王府,忽然修缮一新,挂上了陌生的匾额。


    广陵严府。


    金陵城中百姓见着了,都不由地啧啧称奇。


    奇在哪儿?


    第一奇,开平王府的府园子占地百亩,又是前朝王公的旧宅,早已收归官府,这么些年来一直空置,忽然有一日有了人气儿,岂非奇事?


    第二奇,大梁只有有爵位的王公贵族,家里的府邸大门上,才可悬挂某某府的匾额,除此之外,即使清贵有如金陵顾氏、门前都只能挂“顾宅”二字,可这忽然冒出来的新人家,门前却能挂严府二字,不禁使人猜测这广陵严氏的开头。


    这一处阔大华美的新宅子,成了这几日金陵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了内阁次辅盛实庭、以及湖阜一派的沉重心事。


    今日是中元节后的第四日,他这几日但凡下了朝,便马不停蹄地往城外狮子岭而去,已然惹来了家中娇妻、岳丈程寿增的大大不满。


    盛实庭此刻坐在椅上,眼眉不抬,徐徐吹开手中茶盏里的茶叶,旋即浅品一口,静听对面岳丈大人程寿增的质问。


    “老夫下野不过半月,你竟无能至此!那顾以宁眼看着就要翻了天,你岿然不动也便罢了,竟还有闲心往狮子岭跑?祭奠父母哪一日不成?偏近来日日去,时时去!”


    做了五年的内阁老二,盛实庭一向谨言慎行,尤在岳父面前,八年如一日的谦卑恭谨,可今日却有些不同了。


    程寿增话音不过刚落地,盛实庭手里的茶盏,已然往高几上重重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


    程寿增万料不到一向谨慎的女婿,竟会有如此大的动作,一时有些错愕。


    盛实庭并没有如程寿增想象的那般,露出抱歉的神情,而是悠然地望住了程寿增。


    “祭奠父母灵位,日日去方显至孝。父亲大人不该有异议。”他的话不再如往常一般有商有量,“接驾酬酢案案发时,儿子尚在宣州求学,盐务贪饷案案发时,儿子还未授官,顾以宁要翻的那个天,与我何干?”


    盛实庭的一席话说完,程寿增登时眼前一黑,直气得差点没背过去。


    “与你不相干?”程寿赠简直不认识眼前这个半儿了,难以置信地走到他面前,手指指着他,质问道,“且不说你如今是我程寿增的女婿半儿,未来要承继老夫的家业,只说当年严恪那本秘密账册,可是你小子给老夫指了方向!”


    盛实庭却好整以暇,顿首道:“父亲大人此言差矣,其一,程家家业自有程务青承继,儿子当年是为支应您老人家门庭而来,时至今日,从未改变。其二,那账册儿子一未经手,二未翻看,三未参与,如何同我相干?”


    他懒怠同程寿增这老头子废话,站起身来,面庞上依旧挂着儒雅的笑。


    “父亲放心,即便此事同儿子无关,儿子也会竭尽全力为父亲、乃至湖阜的同仁们奔走出力的。”


    他一旋身出了正厅,只余下浑身冰凉的程寿增,气的一下子瘫坐进圈椅。


    八年前,也曾有人同他说过,这个叫做盛实庭的年轻人,说话行事滴水不漏,从不曾见他失态过,总觉得有一些不真实。


    彼时他无比看好盛实庭,甚至还同旁人据理力争。


    如今回头再去看,果然十年二十年的,暴露了真实面目。


    前些时日的宫变,盛实庭能从细枝末节里,推测出计谋破产,从而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全身而退,稳稳地保住了内阁次辅的位置。


    彼时,程寿增还在庆幸,起码程家还有人身居高位,此时再回头看,当真是滑稽可笑。


    把人当枪使,自己手上干干净净,掼是此人的行事风格。


    可见,上门女婿就是个养不熟的狗,一万个靠不住。


    程寿增的心中五味杂陈,懊悔的不能自已,过了许久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匆匆起身,往女儿的房中去了。


    盛实庭出了门子乘了马车,在轿中深闭双眸,好一时才吩咐下去。


    “往梅庵左近转一转,无需停车。”


    马车动起来了,盛实庭仰面躺在枕上,一股烦乱卷上眉头。


    如今随着程寿增的下野,湖阜派已是群龙无首之势,原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抱团,贪墨、夺权、圈地、构陷……做的事无一样能让盛实庭瞧得上眼。


    他如今以一份北地详尽规划图,博得了皇太子的赏识,又在前些时日大朝会上,头一个上奏恳请为皇太子之母追封皇后、皇太后,显然已在皇太子心目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再加之宫变当夜,他头一个倒戈,先是向陛下表忠心,接着开宫门迎皇太子入宫时,又是一番表现,故而即便程寿增被斥责罢黜,他却稳坐钓鱼台。


    如今程家需倚靠与他,他又何必再做小伏低?


    只是这广陵严府当真叫人恶心。


    梅庵的这座王府,原已收归国库,寻常人即便富可敌国,都没有购置的途径。


    他知道顾以宁那一帮人,已将接驾酬酢案和盐务贪饷案查的七七八八,却不知这顾以宁竟买下这座王府,还挂上了广陵严家的匾额,像是有心挑衅一般。


    莫不是顾以宁知道了什么?


    盛实庭百思不得其解,脑海里又多了一个疑问:如开平王府这般恒产,国库想要发卖出去,必定要一层层呈报,最终还要皇太子敲锤落定才作数。


    那么问题来了,开平王府这座花园卖出去,还要改作广陵严家,皇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同意呢?


    盛实庭实在没有办法理解,马车经过那座有着朱红大门的阔气大宅,上头硕大的广陵严家四个大字,刺进了盛实庭的眼,使他心中霎时一沉,手一松,便将车窗之帘放下了。


    亲信盛适跳上了马车,拱手向盛实庭回禀这几日查访的结果。


    “……顾家雍睦里,周围遍布护卫,约有二三十人之众,属下蹲守一日一夜,瞧出来还有不少暗哨。”


    “您要打听的那位姑娘,乃是顾家二房的姑奶奶收养的女儿,有个大名叫做盛烟雨。”


    盛适向上觑了一眼,自家大人仍闭着眼睛,看似早有心理准备,可额上青筋却暴起,脉络清晰,抱着臂的手指微微用力,似乎在强忍着情绪。


    盛适继续禀道,“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大爷前几个月寻死觅活要纳为妾室的姑娘,便是她。”


    似有两道锐利闪电划过,盛适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再抬眼看过去,辅相大人已然张开眼睛,狠戾之色溢于言表。


    “他也配!”


    盛适迟疑一时,又道,“这位姑娘年约十六,随着养母客居顾府,日子过的十分清苦,近来似是得了顾家老祖宗的赏识,日子好过了一些。”


    盛实庭不再开言,盛适继续道:“如今姑娘被顾以宁安置在顾家老宅,只是守卫实在森严,小的实在无法接近。”


    盛实庭仰面阖目,车轿里陷入死寂。


    他这几日无论怎么拷打折磨簌簌,都无法从她口中得知濛濛的下落,她只咬死了濛濛早已在大火里丧生,令盛实庭无可奈何。


    如今知道了那面貌同漪漪有七分神似得姑娘,名字叫做盛烟雨,他忽然笃定了几分。


    只是不知,濛濛若还活着,如何会叫姓盛?不该叫做严雨么?


    好一时他倏忽睁开了双眼,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喃喃,“顾以宁将她护的密不透风,莫不是为了……”


    他吩咐盛适,语音低沉,“既然无法接近,何不要她自己来?”


    盛实庭乜他一眼,示意他附耳过来,盛适凑过去,仔仔细细将辅相大人的话听入。


    这一头盛实庭诡计萌生,那一头顾家老宅里,烟雨正同青缇在花园子里围坐着吃葡萄,烟雨这几日心里装着事儿,即便吃着清甜的葡萄,也吃的心不在焉。


    青缇就同姑娘说起姑奶奶来,“晌午那会儿,姑奶奶叫了六七个木匠到家里来,说要打百来样家具,叫他们报价,谁报的价低,就叫谁打。”


    烟雨觉得很迷惑,“光报价也不成啊,还要看木料啊……”


    “老夫人啊,在金陵倒还有些人脉,有一个从前的老仆人,如今在珍珠泉那边看老林子,能给咱们弄一批上好的木料来——”青缇笑眯眯地说,“这会儿估计能定下来用哪个木匠了,一时我去看看瞧图纸去。”


    烟雨点点头,提醒她,“你这会儿就去,告诉娘亲,寻常的书案我不要,做一个长条桌就成。”


    青缇连忙应下来,拿帕子擦了擦手,这便去了。


    烟雨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坐着,试着去回忆小时候的事,可惜没什么成果,正在昏昏欲睡时,忽听得外头有老人家叫卖的声音。


    烟雨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人的声音由远至近,似乎就在花园子的围墙外。


    “牛皮糖啊,正宗广陵府大麒麟阁的牛皮糖啊,只卖半个时辰,卖光收摊喽!”


    这样的叫卖声听在烟雨的耳朵里,似有几分熟悉之感。


    她从小就爱吃大麒麟阁的牛皮糖,娘亲但凡往广陵去,就会专们排队去给她买,只是今年都快要入秋了,烟雨还没吃上。


    也不知怎的,烟雨心里跃跃欲试的,想着牛皮糖的滋味就很心动,她索性在花园子里,寻了一把半梯,踩在上头向外头去看,只见一个扛着糖把子的货郎正溜达着,听见她唤,连忙小跑着过来,问了一声姑娘安,递上了一袋牛皮糖。


    烟雨接过,刚把铜板递给他,便见周遭迅疾围上来几个护卫,将货郎围住盘问。


    烟雨吓了一大跳,忙缩回了脑袋,在围墙下听了一会儿,好像护卫们盘问不出什么,便放货郎走了。


    烟雨这才放下了心。


    这会儿花园也不想待了,烟雨从袋子里拿出一块牛皮糖,打开糖纸,取出牛皮糖放入嘴里。


    甜蜜而熟悉的滋味漫上心头,烟雨觉得脚步都高兴起来,低头去看手里的糖纸,翻过油面儿,忽见上头有一行字,亮晶晶地闪入了烟雨的眼睛。


    “万爱千恩百苦,疼女莫如父母。濛濛我儿,嗲嗲泣血十载,终于得见,此心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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