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婆掼爱乱用成语,只惹得烟雨和青缇一阵儿笑。
她知会完了姑娘,便掀了门帘出去,临走又回身笑着说,“姑奶奶叫您过一会儿再去,孬好拿一拿架儿。”
烟雨笑着应了,旋即坐在镜子前坐看右看,小声嘀咕着说着“同小舅舅拿什么架子呀……”可到底还是换了身装束,携着青缇往正厅里去了。
夏末的日头好似强弩之末,即便是近正午时分了,日光也不甚炽热,烟雨快走近正厅了,便瞧见廊下规规矩矩地站了两列护卫,见姑娘来了,只略略躬身行礼。
三两束日光洒在了正堂门槛下,小小绣鞋踩过,轻跃而柔软的身影走了进来,先向坐在正座的外祖母问安,再向顾南音问安,最后才慢慢旋身,向着座上人,微微欠身,福了一福。
该称小舅舅什么呢?烟雨一边儿欠身一边想着,不免神情就严肃了些,可惜到底没想到该唤什么,一抬眼,就撞进了小舅舅静深的眼眸里。
小舅舅的眼睛在笑呀,那笑意很不明显,依依约约地藏在眉梢眼角里。
烟雨的心跳就漏了一拍,神情严肃地退了下去,只乖巧地在娘亲身边坐了。
裴氏眼望着堂下这一对儿小儿女,再捕捉到顾以宁看向孙女儿的那两道温和眼波,不由地咂摸出一些岁月完满的甜意来。
她看着孙女儿落座,这才笑着看向顾以宁。
“……老身年过半百,原以为就要在登瀛海边凄苦度过余生,未曾想,竟能被首辅大人寻到,也让老身能同亲人团聚……老身当真是感激不尽。”
感谢的话,在烟雨来之前,已然说过无数次,这一次再提起,裴氏仍忍不住眼圈泛红。
顾以宁微微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笑意在唇边牵了一线。
“严顾将成一家,老夫人无需言谢。”
裴氏一怔,不禁看了看坐在下首的顾南音和烟雨,顾南音倒是不觉意外,只抱以微笑。
烟雨尚不能反应过来,只听懂了将成一家,心里就有些小小的赧然,只微抬眼睫,将视线落在顾以宁的身上。
该说的,其实在烟雨来之前说的差不多了,比如提亲的日子,定亲的打算,这一时顾以宁心里牵念着方才烟雨的严肃,这便轻抬手,命石中涧上前,向老夫人奉上了厚厚一叠落了官印的契约书。
裴氏不解其意,接过契约书,只略略翻看了第一页,神情便已大动,双手不由地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看了顾以宁一眼,接着向下翻,看到末了,已然情难自禁,落下泪来。
顾南音同烟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扶住了老夫人,再随着一看,也都有些怔忡。
这一沓厚厚的契约书,皆是房契与地契。
其上第一页的房契地址,正是顾南音每年都派人去跑一趟偷偷打听的地方——位于广陵东关街的严氏老宅。
东关街之旁便是东关渡口,比邻运河,乃是天下商埠汇聚之地,也是运河边最为繁华靡丽之所,而严家当年身为盐商总首,老宅占据了百余亩地,建筑之华美,可谓广陵第一。
烟雨倒没什么感触,顾南音轻拍了拍老夫人的背,替她问出了口。
“不知六从弟何意?”
顾以宁微微颔首,温和出言,嗓音清润
“刑部关于‘接驾酬酢案’以及西南贪饷案已近结案,待几样关键的人证物证确认,便能恢复严家之名誉。晚辈既知广陵严氏之清白,索性将当年被查抄官卖的部分恒产收回,还请老夫人一一比对。”
顾南音看向这未来姑爷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感谢和郑重。
收回恒产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如今刑部还未曾结案,朝廷也未有为严氏恢复名誉的旨意出来,收回恒产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新买回来。
知道西府有钱,却没想到这么有钱啊。
顾南音在心里感慨了一句,不禁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为她的前途感到由衷地高兴。
裴氏颤抖着双手,站起身来,向着顾以宁颤颤巍巍地想要躬身道谢,却被他一把扶住了。
“老夫人请坐。”他轻言,待顾南音将裴氏搀扶着坐下,又道,“梅庵有一处空置的府邸,乃是前朝开平王府,晚辈前些时日将此宅置下,修缮月余,如今已挂上了广陵严氏的匾牌。”
他顿了顿,许是怕对方婉拒,便又道,“倘或回广陵待嫁,晚辈担心濛濛舟车劳顿,老夫人和四姐姐若是不嫌弃,可在梅庵安居。”
顾以宁的嗓音有如春风过耳,徐徐而从容,令闻听者无不觉出悦耳来。
烟雨听到待嫁几个字,心里小兔儿乱跳,羞的脸都抬不起来,直躲在娘亲的肩背后不吭声。
顾南音却觉得咋舌。
梅庵那一处开平王府,建的可了不得,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园子,便是连当今的魏王府都及不上它的华美,倘或要将此处园子置办下来,岂不是要小十万两银子?
顾以宁说送就送了?
顾南音不禁又在心底感慨西府的财力雄厚,暗暗生出些担心:她给濛濛置办的嫁妆显然是不够看了。
裴氏这下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怔怔地坐着,好一时才道:“首辅大人有心了,只是如此巨数,老身实在不敢接受,还请收回。”
顾以宁安静地听她说完,只点了点头,温和道:“这一处金陵的花园,已然挂上了广陵严氏的匾牌,倘或老夫人不肯接受,可先住下,待日后严家家产追回后,再另行买下。”
不得不说,顾以宁不急不缓的话语,总是如此熨帖人心,从容不迫地便将裴氏说服了。
裴氏人生的前四十年,都住在金山银山里,哪怕如今落魄了,却也是个不看重银钱之人,此时听这位年轻的首辅大人这般令人熨帖的话,她便也不再推辞,只低低应了一声好,心里自有主意。
眼见着话已说的差不多了,顾南音便唤了一声烟雨,笑说,“领世子爷去花厅里坐。”
现如今在称呼上总有些尴尬,这时候若说“领你舅舅去……”就很奇怪,说“你哥哥”的话,又显得顾南音的位置很尴尬,她是个利落的人,略想了想,立时在众多称呼里选择了一个,唤出了口。
顾以宁温煦一笑,随在烟雨的身后出了门。
裴氏称呼他为首辅大人,顾南音称呼他为世子爷,奇奇怪怪的小姑娘今天却连声小舅舅都没唤。
她在前面走,浅藕荷色的裙裾离地面一寸,走动间偶尔显出淡黄色的绣鞋边,轻跃有如一只伏地走的小兔儿。
正午的日光倾斜而下,较之清晨多了几分炽辣,顾以宁负手而行,天光下他的肌骨清透,唇畔牵出一线笑,忽然一步轻追上烟雨,与她并肩而行。
接着,轻抬手虚放在她的头顶,为她遮住了中天的日光。
“方才如何不唤我?”
烟雨的眼前暗下几分,小舅舅的嗓音轻缓温和,叫烟雨听的心头一撞,转头仰看着小舅舅。
“我不知道该唤您什么……”她拧着眉头,“方才一时发了愁,就忘记唤您了。”
顾以宁清咳一声,眼睛里的笑意深浓。
“不拘唤什么。”他引着她走,在临近花厅的廊下顿住了,回身看她,“都可以。”
烟雨就想啊想,顺势坐在了廊下。
“叫您小舅舅的话,总觉得您把我当小孩子。”她愁眉苦脸,想到了方才小舅舅同娘亲和外祖母说话时,郑重其事的样子,“您为我家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我都不知道呢。”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地低下来,略略有些委屈的意味。
“娘亲和外祖母也是一样,总是说一半儿留一半儿,轻描淡写,我心里有好多好多疑问,也不知道该问谁……”
小姑娘的眉眼笼着轻愁,“我知道她们瞒着我,是有瞒着我的理由,左不过就是怕我多想再受到刺激——可却这样,我越好奇,到底是多大的隐情,才能刺激到我呢?”
顾以宁在她的身侧坐下,看着她苦闷的样子,心念微动。
“许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再度提起没有意义。”他的声音渐低,轻声抚慰,“你有何疑问,可以问我。”
烟雨抬起眼睫,像是想到了什么。
“您在查我家的案子,那一定知晓许多我家的旧事——”她大着胆子将自己心里最大的疑惑问出口,“我的父母亲,究竟遭遇了什么?中元节那一晚,东水关河堤遇见的那个人,像是认识我一样,宫变那一回,他分明是在看我鬓边的胎记……”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他会不会是,与我父母亲有仇?”
长眉几不可见的一动,顾以宁不动声色地垂眸,再抬起眼睫时,神色已如常。
“他的确同广陵严家的贪饷案有关,只是尚未查清之前,我无法与你透露实情。”
顾以宁的眸色里有几分歉意,他温言,“至于十年前的古庙里,无人知晓当晚的情状,所以你的外祖母和娘亲也无法同你说明白。”
小舅舅温和的嗓音有如清风,在烟雨的心上眉间轻轻拂过,他要她放宽心,“如若查清了事情真相,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烟雨心里好过了些,只悄悄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小舅舅的手臂,垂下了眼睫。
“您能这么认真地告诉我,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大人。”她有点高兴了,眉头舒展开来,“和您一样的大人。”
顾以宁反手捉住她的手指,嗯了一声,“你是大人。”
烟雨吸了吸鼻子,往顾以宁的身边凑了凑,好奇地问道,“小舅舅,您总是这么从容不迫么?”
顾以宁微怔,旋即摇了摇头,“并非时时刻刻。”
烟雨眨眨眼睛说不信,“我就没见您慌乱没自信过。”
顾以宁失笑,好看的眉眼在廊下错落的光色里益发使人心动。
“比如今日出发前,我便有些许的迟疑。”
烟雨就很好奇,歪过脑袋凑近他,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担心,今日的衣衫颜色太过厚重,不讨你和你的亲人喜欢。”
顾以宁的话音刚落地,烟雨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她像个小狼般嗷呜一声,扑倒在了他的怀里。
“小舅舅,原来您也有像我一样忐忑的时候啊。”她凑上了他的耳朵,悄悄地问他,“我就常常会担心,往后的岁月那么长,您会不会有不喜欢我的那一日。”
小姑娘温软的声音在他的耳畔轻送,顾以宁摇头说不会,认真地望住了烟雨的眼睛。
“在往后长而久的日子里,我会不断地、无数次地,重新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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