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身处鸡笼山下的积善巷的静谧清幽相比,地处热闹街巷的顾家老宅,熙攘人声从墙外依约传进来,令人有种浮生若梦的恍惚感。


    这里原是顾家世居之地,顾家老太爷顾池春入仕之后,在鸡笼山下另修了新宅,雍睦里便空置了下来。


    彭城大长公主梁度玉下嫁顾家后,因雍睦里距离宫门更近些,常常同顾池春在老宅小居,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日,故而对雍睦里的老宅感情很深,其后更是几度修缮,花费了大量的银钱。


    又因大长公主的许多老仆都在此地颐养天年,久而久之,顾家上下都将这老宅视作大长公主的私产了。


    所以,大长公主将顾南音一家安置在这里,也算是大有深意。


    昨日顾瑁来看烟雨,顺便还带来了这一月的分红——按道理来说,都是年结,只因烟雨算是“哉生魄”的主要手艺人,还要发月钱才是。


    今早上一睁眼,烟雨就将两百两的银票从枕头下拿出来,窝在被窝里盘算着。


    娘亲这两日在老宅里,除了指挥着人从山房里搬家,就是同外祖母一道儿说话,昨儿晚上她去偷听了一耳朵,竟是在研究她的嫁妆单子。


    烟雨又是喜悦又是忐忑,不好意思地溜回去之后,就盘算着如何能尽自己的一份力。


    她将银票小心翼翼地收起来,青缇就进来了,侍候着姑娘起床。


    烟雨就坐在镜前问青缇:“娘亲和外祖母在做什么呀。”


    青缇面上带了喜气,笑着说:“老夫人今儿精神好得很,知道六公子午间要来,就同姑奶奶一道儿,正列菜单子,好叫厨房整治酒席呢。”


    “小舅舅来还要在咱们这儿用饭么?”烟雨有点儿赧然,“非节非庆的,摆了宴席,别把小舅舅吓到才好。”


    青缇为她梳好了发,虚扶着姑娘去洗漱,在一旁捧着棉帕侍候。


    “昨夜姑奶奶不是说了嘛,太主娘娘定了九月初六,请了上柱国将军夫人来咱家提亲,今儿六公子一定是带着话儿来的,您说老夫人和姑奶奶该不该重视起来?”


    烟雨觉得自己被珍而重之的对待,心寰里一片熨帖,她从青缇手里捧着的香膏盒子里,挖了一小块香,点在了自己脸上,忽的想起了前夜在西府,同小舅舅搽香香的情形,只觉得脸颊霎时滚烫起来。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可笑意却藏不住,直叫青缇在一旁看了掩口笑。


    “……老夫人同姑奶奶在正厅里等您用早点呢,您可别笑了。”


    烟雨说是,这便拾掇齐整往正厅里去了,将将走到正厅的院子里,远远见晴窗下,外祖母同娘亲正对坐着说话。


    这融洽的景象叫烟雨看了心生安稳,刚想近前,忽的脑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使她一霎闭上了眼睛,有些晕眩之感。


    青缇觉察出来了,连忙扶住了烟雨,紧张问了一句怎么了?


    烟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眼前那片黑渐渐消散,晕眩之感便好些了,她摇摇头说无事,“许是饿了。”


    青缇便搀着她小心翼翼往正厅走,因烟雨晕眩,二人都走的静悄悄,快到正厅前,裴氏和顾南音两人闲谈的话语轻轻传出来。


    “……有些事瞒着就瞒着了,没得教孩子知道了,身子再不好了——”


    青缇刚想出声唤人,烟雨却手一拦,若有所思地制止了青缇。


    正厅里继续说着话,声音都轻轻的。


    “眼下天下太平着,顾家那一头又是个安稳的人家,咱们就把濛濛的婚事顾顾好,她母亲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


    “您说的是。老天眷顾,叫咱们孩子能顺顺遂遂的——”


    正厅里俩人将话题转开来,去说做被子的事了。


    烟雨心里就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了。


    娘亲和外祖母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她呢?


    烟雨慢慢想着,进了正厅,先向外祖母和娘亲问安,俩人高高兴兴地走过来,同烟雨一道儿坐了,先用早点。


    早点是芳婆烧制,三丁包子虾籽面,大煮干丝蟹黄包,全是广陵有名的早点。


    烟雨便吃的心不在焉的。


    顾南音最是能瞧出来女儿的情绪,此时便注意到了,同裴氏对上一眼,这便柔声唤了一声濛濛。


    “这是怎么了?娘亲瞧着倒有几分不高兴似的。”


    裴氏这两日心情好精神好,常犯的病症都没发作了,这一时看见孙女儿食不知味,立刻也紧张起来。


    烟雨见两人都关切着她,立是便有些自责,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娘亲,婆婆……”她搁下箸,犹豫了一下,“我一直想问您二位,我的父母亲,当年是出了什么事……”


    裴氏心里一沉,再度看了看顾南音的眼睛,笑意渐渐收却了。


    “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人要往前头看。”


    顾南音摸摸烟雨的肩头,笑着说:“左不过就是进京赶考时,出了场意外……你只要知道你母亲在天之灵,看到你过的这般好,一定会高兴的。”


    烟雨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梦里不见天日的阴湿天地、外头热呼呼的风,凄惨的哀嚎声,以及看不清面目的母亲,字字句句对她的叮嘱。


    从前她闹不明白这些迷糊的记忆,索性不去想,近来许是年岁增长了些,又同外祖母相认了,益发有些探询的冲动。


    她不想被娘亲敷衍,刚想抬眼问清楚,外祖母却捂了胸口直说心口疼,叫顾南音扶她进去歇下。


    烟雨瞧出了外祖母不想同她细说,默默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将余下的一只蟹黄包慢慢吞下。


    一时,顾南音便从卧房里走出来,瞧见女儿还有些怔忡,她便摸了摸烟雨的脑袋,小说劝慰着。


    “……那时候,你父母亲在古庙客居,许是天干物燥的缘故,庙里头就走了水,你母亲将你藏在了井里头,这才保全了你。”


    烟雨这是头一次听娘亲同她细说,听到她被母亲藏在了井下,登时了然了自己的梦。


    她的眼睛渐渐地就湿了,泪水涌了出来,直望着顾南音眨也不眨眼。


    “你外祖家呢,又卷入了贪饷的案子,举家被流放……家道才败落下来。”顾南音将这些陈年旧事几句话说完,不免唏嘘。


    烟雨静静地听着,忽而想到了什么,不解地问:“娘亲,既然都能将我藏在院子里的井下,为何不带了我一起跑呢?庙里的围墙再高,也不至于跑不出去啊……”


    顾南音也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即便她笃定盛怀信没死,了真相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娘亲不在其中,也是不知情……”她哄着烟雨,“快别哭了,一时顾以宁来了,瞧见你红着眼睛,该要问了。”


    烟雨一时无法从伤心的情绪走出来,只呆坐在椅上掉眼泪。


    顾南音见状,只觉得心疼,陪着女儿做了一时,将她哄好了些,才吩咐青缇带烟雨往园子里走一走。


    这一时才过辰正,夏末的日头一寸一寸向上爬,落在园子里的花架上,显出白亮的光色。


    烟雨就望着墙外湛蓝的天,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我没问过,这一时问出了口,却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桩事。古庙走水,母亲将我藏在了井下……”


    烟雨试图去触碰脑中的记忆,果不其然地引发了头痛,她垂泪,“怪道我常常梦见黑洞洞一片湿滑,原来那是在井下。”


    青缇看着姑娘这样的神情,心里实在心疼。


    “横竖都过去了,您小时候不是盲过吗?姑奶奶也是怕提起来,再刺激了您的身子。”


    烟雨又何尝不知娘亲的苦心,只是大约是血脉管着的原因,她一想到那个保全她的母亲,或许遭遇了多大的痛楚,心就不由自主地痛起来。


    青缇就想说些什么岔开姑娘的神思,这便说起晓起她的见闻来。


    “今早我去外院转一转,竟遇上了石中涧,才知道老宅外头,全是六公子布置的护卫,明的暗的不老少……”


    烟雨的神思果然被岔开来,疑惑问道,“做什么要派人护卫着?”


    “您到了一个新地方,公子应该是放心不下您。”青缇笑着应道。


    烟雨便琢磨出几分蹊跷来。


    中元节那一晚,她在东水关,又撞见了那个奇怪的大人。


    彼时他拿着自己的布老虎时,那神情分明是错愕的,而灯照过去时,他才一霎变幻了神情。


    时间再往回溯,那一晚在宫中,那位大人不停追问她时,眼神似乎不断地落在她的右侧鬓发间。


    她忽然心神一震,抬头问青缇,“你这般瞧我,可能看出来我鬓发间的胎记?”


    青缇瞧了瞧,摇了摇头,“姑娘的胎记长得好,藏在鬓发里,除非梳开了看,谁都看不出来。”


    烟雨慢慢回想着那位大人的样貌,越想越觉出几分熟悉感,她试图再去想,脑中便开始剧痛起来。


    青缇忙扶住她,烟雨不敢再多用脑,只将那一点疑惑按下,揉了揉了眼睛。


    主仆二人慢慢回了卧房,小小休憩了一时,便见芳婆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笑着请烟雨过去。


    “六公子来了。”她说罢,又改了口,喜笑颜开的,“太主娘娘昨儿在积善巷里分了府,西府现如今挂了文安侯府的牌匾,老奴该唤六公子为世子爷才是。”


    芳婆开心极了。


    姑奶奶和六公子都是积善巷顾家的人,倘或日后嫁娶,总会有些名分上的不妥当,说不得还会惹来闲话。


    如今西府成了文安侯府,姑奶奶又领着姑娘分出去过,更会顺顺遂遂的,没什么阻碍了。


    芳婆感慨地赞叹一句,“为了能迎娶咱们家姑娘,六公子可真是老谋深算啊!”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