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


    深浓的化不开的夜色里,女鬼出声,那嗓音冷冷,嘶哑而又严酷,像是浸润了九幽冥泉之水,寒彻肌骨。


    千真万确,是人的嗓音,


    在她出声后,盛实庭的面庞上,忽地显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挥手命周遭之人退下,园子里便只余被捆绑紧缚的两人。


    一声姑爷,像是穿破岁月的烟云,令他有一刻的恍惚,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广陵。


    岁月有如窗间过马,须臾一瞬。


    在后来的某些闲暇时刻,偶一恍惚时,盛实庭都有些疑心从前那些个前尘旧事,会不会只是一个短暂而完满的梦。


    满打满算,他同漪漪成婚不过六载,在那六载里,他从孤高的读书人,成为依附江南巨富严家而活的无能赘婿。


    好在,漪漪很好。


    说起来,漪漪该是世上最为心善的女孩子了吧?


    濛濛生下来之后,本该唤严恪、裴氏为祖父祖母,他心中不忿,面上并不显露,可漪漪却能窥听到他的心声,一句轻描淡写挡了回去:“姑爷同我夫妻情深,就按着世俗来,旁的闲事少提。”


    这世上哪里能再寻到第二个严漪漪呢?


    盛实庭拿棉帕拭着脖间之血,动作缓而慢,似乎是很疼,也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簌簌。”倏地,他低低出声,视线落在女鬼的眼眉之上,唤出她的名字。


    越是是熟悉的人面前,越无法假装,尤其这个人,他视她为草芥,压根不放在眼里。


    簌簌死死地盯着他,良久才啐了一口,只是还未及说话,那一旁被捆的结结实实的佝偻男子却叫骂起来,直骂到盛实庭的脸上。


    “你个青肚皮猢狲,老子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活啖了你!”


    此人破口大骂,声音响亮粗野,惊起了后山上一片老鸦。


    盛实庭冷冷地看过去,命人将此人捂了嘴带下去,那人挣扎不断,赤红着双目呜咽叫骂不停。


    此人背负簌簌而来,可簌簌却对他被绑走混不在意,只讥笑一声,道:“盛大人想怎么处置我?放火烧?叫人拿刀捅?大人放心,只要弄不死我,我必定会弄死你。”


    说着她冷冷地笑起来,那笑容令她耳后面颊的瘢痕皱起,瞧上去有些可怖,可又有几分可怜。


    盛实庭哦了一声,望住簌簌的眸色暗而沉。


    “簌簌,倘或漪儿知晓你还活着,应该很高兴。”


    簌簌闻言上下齿紧咬,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仇恨,她向着地下啐了一口,声音尖利而急促地打断了盛实庭。


    “不许提起姑娘!你不配!”她恨的双目赤红,像是燃了烈火,嘴唇颤抖着,再死死咬牙时,唇边的皮肉竟睁开来,洇出了鲜血。


    此时盛实庭脖颈间的伤痕似乎凝固了些许,痛意渐消,他不紧不慢地换了只手捂棉帕,再将隐现几分戏谑的眼神投向簌簌。


    “想必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刺激,头脑子不清爽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示意给簌簌看,“人活在世,谁能一辈子顺遂?那年的天灾人祸,使我痛失爱妻爱女,这十年来我有如行尸走肉,谁人又知?你既还活着,该理解我才是,如何要对我痛下杀手呢?”


    簌簌的面容益发狰狞起来,像是被气到了极点,她尖利地叫出声,一连骂了好几声放屁!


    “我恨只恨昨夜没将你掐死!”她低低地嘶吼,气血在胸中涌动,“盛老狗,你个软饭硬吃的上门女婿,勾结山匪放火杀妻杀女,这会子竟满嘴放屁胡言!”


    盛实庭眉间显著的一蹙,像是软饭硬吃上门女婿几个字破了他的防,一向稳如老狗的他,竟径直站起身来,走到簌簌面前,俯下身狠狠地给了她一嘴巴,直将簌簌打的口唇挣出鲜血来。


    簌簌却丝毫不惧,像是窥见了他的罩门,仰天长笑出声。


    “十年前的盛怀新,身上哪怕一根儿布丝丝,都是严家赏给你的!供你吃穿用度,光为你买书,姑娘少说花了千八百两银子,你这种穷酸也配?严家拿你当儿子养,你回头就咬一口,骂你一声禽兽,都委屈了禽兽,你就是个蝼蚁!”


    她越骂越恨,越恨越骂,直想起十年前姑娘遇害时的样子,她心口疼的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颗心。


    “你如行尸走肉?我瞧你是狗屁倒灶!掼会利用女人的下三滥,又要脸皮又要钱,如今我瞧着混上了个高官,我问问,姑爷您这是又把屁股卖给了哪一家?”


    簌簌只将心里头的一股子恶气全骂出来,直骂得盛实庭面色铁青,往日气定神闲的姿态全然不见,手也不捂着脖颈了,只拿手指紧紧地扣住椅圈,那劲道似要捏碎了一般。


    他鼻端呼哧呼哧地喷出火来,再也维持不住儒雅的气质,只高声唤亲信盛适,厉声道:“给我往死里打!”


    盛适闻言立是便执了鞭过来,不由分说按住簌簌便往她身上招呼,簌簌却浑然不怕,在鞭下依旧破口大骂,直到奄奄一息。


    她趴伏在地上,口中啐了一口血,勉力抬起眼皮,依旧是讥笑着骂他。


    “搭了台子唱大戏,你可真是会装样儿!你可知方才背我来那人是谁?你当年买通了二亭子山的土匪,来害我家姑娘小姐,转回头又把人家割肉凌迟,他啊,索命鬼来的。你可别慌下死手,人后头一串子兄弟等着呢!”


    这丫头只剩一口气,盛实庭知道哄不住她了,这便缓缓坐下身,细思了一会儿,再问出来。


    “你这般恨毒了我,为着什么?”


    他这话问的蹊跷,簌簌啐了一口,“自是为着我家姑娘!”


    盛实庭这会儿理智回还,又变得气定神闲起来,他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所以,濛濛还活着?”


    冷不防从他嘴里听到濛濛两个字,簌簌打了一个冷颤,从血里抬起了双眸,冷冷地望住了盛实庭。


    濛濛还活着吗?她不知道。


    她从烧焦了的尸体堆里头,叫二亭子山给土匪做饭的婆子捡了回去,没知没觉的躺了三两年,后来稍稍能动弹了,脑子里又有血块,甚事都记不起来,好在后来在山林子里跌入了河谷,竟全然想起来了,这才发了狠心去找仇人报仇。


    也是机缘巧合,倘或不是结识了那个二亭子山山匪头子的亲弟兄,她恐怕再找十年,都不能找到盛怀信的下落。


    盛实庭冷不防这么一问,倒让簌簌心中警铃大作,她在一息之间将双目怒视盛实庭,再度开骂。


    “虎毒尚不食子,小小姐丁点大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许是脖颈间的伤口迸裂,盛实庭胸中一痛,复而厌恶地望向簌簌。


    “不过是讨饭的叫花子一个,为我爱妻报仇,你可配?”他站起身,冷冷道,“杀人放火的,是二亭山的山匪,同我有何相干?我访友归来,妻子已下九泉,该伤心欲绝的,是我。”


    簌簌此时已全然没了力气,只咬了牙强撑了一口气。


    “伤心欲绝,所以随便找了具焦尸冒充自己?伤心欲绝,所以在我家姑娘的坟墓上修了一道镇魂井?盛怀信,你莫以为自己没亲手放火杀人,就能逃得过罪罚,天道轮回,总有叫我替严家,看到你身败名裂、凌迟处死的那一日。”


    她说到后来,已然气息微弱,盛实庭嫌恶一眼看过去,吩咐亲信:“抬到冰窖里去,莫要叫她死了,也莫要叫她痛快。我还有紧要的事要问她。”


    亲信领命,吩咐了人将簌簌抬了下去,又叫人给她伤口上撒上金创药,命倒是留住了。


    到了半夜,簌簌由极大的伤痛里醒转,只觉出周身刺骨的冷意来。


    倒也好,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使她见火就怕,连熟食都不敢吃,这一时被关在冰窖里,倒是个静心的好地处。


    她瑟瑟发抖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回味着方才自己放肆骂人的话语,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自打她身子能动弹,记忆也找回来以后,她往广陵城回了无数次,只知道严家被抄,族人押解三万里,她拖着病体一路乞讨,走到了山东地界,才知道严家人遇上了匪徒,全冲散了。


    她在山东病了小半年,才打起精神回广陵,又遇上二亭山死里逃生出来的的十几个山匪,其中有一个汉子,是被一个叫盛实庭的高官剥皮割肉的山匪头子的亲弟兄。


    此人叫做过山鹰,有一身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又怀有一腔为兄长报仇的血性,同簌簌不谋而合,整整查了半年,才将盛实庭的底细摸清。


    过山鹰又蛰伏了一年之久,摸清了盛实庭的行踪,也将青藜园的地形勘察无数次,这才在中元夜出手。


    原可当夜便要了盛实庭的性命,可左思右想太便宜他了,这才在第二夜再度出手,却未曾想,竟叫他算计了。


    簌簌在冰窖里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同时,却也感到烧伤瘢痕处的清凉舒适,她想起盛怀信方才别有用心的问话,忽的升腾起了一线希望。


    小小姐还活着吧?


    彼时她和姑娘合力,匆匆把小小姐藏进了井里,旋即便被山匪追上了,一路逃至火场,她与姑娘生生受了好几刀……


    倘或小小姐真的还活着,姑娘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


    簌簌这般想着,便慢慢地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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