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珈玉临出门前,往舌下含了一片天麻,在车上坐了一时才缓过来气。
这几日诸事不顺,连此刻马车行起来,轮子都咯吱咯吱直作响,她看了一眼展秋,展秋立时便会了意,掀帘子骂出去:“仔细些,没得颠坏了夫人。”
车把式陪着小心的声音传过来,“……路上全是雪水,真是奇了怪了,七月里还能飞雪……”
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程珈玉额上的那根筋又突突跳起来,她使劲儿把舌下的天麻压了压,只觉得心烦意乱。
顾家那个小孤女状告自家夫君,这件事一传出来,程珈玉先以为是这小孤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臆想自己是夫君的女儿,可待她亲口去问时,夫君一言不发的态度,直叫她当场便起了疑心。
于是她百般去问,可夫君只一句话,叫她不要参与此事,一切都是诬告罢了。
她半信半疑,可闹也闹了哭也哭了,硬是从夫君的嘴里抠不出一句话,直气的她险些晕厥过去。
她再去缠磨父亲,可父亲只看了她一眼,便挥了挥手一言不发。
她的直觉告诉她,顾家的那个小孤女,那一日同顾以宁举止亲密,显然是个狐媚子做派,指不定是受了顾以宁的指派,陷害夫君。
她知道政治上的倾轧与明争暗斗,也知道父亲与夫君深陷其中,却不知竟有人敢冒着先被责打一百杖的惩罚,去敲登闻鼓。
顾以宁是下了什么蛊,竟叫那小孤女如此为他卖命?
程珈玉转着脑筋,心中鄙夷着小孤女来。
客居顾家,身世凄惨,所以既然攀附上了顾以宁那样的人物,才要抓的紧紧的吧……
她这般想着,路程已过半,回过神思叫展秋拿出银票来。
展秋手断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时还打着架子,道:“上回给大爷打点,花了不少银钱,这一时又拿出一万两来,当真是要了亲命了。”
程珈玉并不将这些黄白之物放在眼里,只蹙着眉头道:“那顾以宁生了一副好相貌,小孤女迷他迷得甘愿去送死,倘或咱们拿少了钱,她一定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她加重了语气,“忠诚,不过是因出的价码不够高罢了。”
展秋自从那一日被石中涧扭断了手腕之后,老实了不少,闻言便只是点头。
到了雍睦里顾家老宅,通传了姓名,竟有侍女引着她进去了,这倒让程珈玉有些吃惊。
一路穿过垂花门,再过抄手游廊,程珈玉被引在花厅里坐了,没一时,忽听的门前细篾软帘微动,她一抬眼,一个柔软的身影闯了进来。
不过数月不见,顾家的这个小孤女较之先前的娇态,竟又多了几分沉静,那双眸慢慢地望过来,像是娇嫩的兰,有着临风而立的脆弱感,令人望之不禁屏息凝神。
程珈玉不自然地垂了垂眼睛,再抬眼时,又是那个高傲的太师女儿、阁臣夫人。
“盛姑娘……”她不过刚刚起了个称呼,忽的门帘又一动,一个满面瘢痕的瘦弱丫头进来,那一双眼睛倒是美丽,却透着些阴狠,站在了盛烟雨的身边,提醒着她:“夫人唤错了,我家姑娘姓严。”
程珈玉被她的样貌吃了一惊,慌了慌也不改口了,直接顺着话说下去了。
“……哦,既是姓严,为何又要来认我家夫君为父亲?还要状告他杀妻害女?严姑娘,你可是认错了人,记错了事?”
对面的女孩子始终看着她,不言不笑,倒让程珈玉有些不自然了,她清咳了一声,又道,“我家夫君乃是宣州人氏,人生轨迹清晰,入仕的履历更是干净——姑娘莫要被人利用了才好……”
烟雨点了点头,双手交握在膝上,沉静的眼眸里仿佛盛了一泊静水。
“程夫人,你的夫婿是否常常会阴晴不定?在人前温存,人后冷酷?尤其是近些时日,你的父亲被圈禁在府,你的夫君是不是像变了一个人?”
程珈玉闻言心里一惊,显是戳中了她的心事。
夫君的确如此,从前刚成婚时还好些,在人前待她温柔小意,人后也能说些熨帖的话,近些年却渐渐没了笑容,人前依旧温柔体贴,可人后半句温存都没了。
至于近来父亲的事,她向来不关心,却的确听到父亲同夫君争吵过无数次……
她虽然被戳中了心事,面上却强撑着,冷笑一声,道:“并非如此。我夫君待我情深意重,对父亲更是尊敬有加,并不似你凭空臆测的那般。”
烟雨微微颔首,淡然道:“既是如此,那便恭喜夫人,还能再多活些时日。”
她的话音刚落,程珈玉已然拍桌道,“当真是没教养的孤女,如此说话,不怕旁人撕了你的嘴?”
烟雨并不着恼,只浅浅一笑,有几分苦涩。
“我的母亲便是遭遇了这些,才会被盛怀信,也就是你的夫君盛实庭生生害死。”
程珈玉一征,烟雨已慢慢地说道:“从前入赘我严家,是为了钱财,如今入赘你程家,是为了权势。严家如今家破人亡,我母亲不能瞑目。程夫人,倘或你还有些孝心,该当未雨绸缪才是。”
程珈玉闻言心中已凉薄一片,她转了无数个念头,想着夫君待她的那些独一无二的好,忽然来了许多自信。
“退一万步说,他当真是你口中的那个人,那也只能证明你严家待他刻薄,你母亲不得他欢心。”
“我程家可是累世的望族,岂是你地方小门小户可比?我的出身与修养,又岂是你母亲能比?”
程珈玉陷入了自己的思维里,竟生出几分得意来,“我夫君视我如珠如宝,即便有过从前,想必也是被胁迫的吧。一个女人竟被自己的夫君嫌恶,也要从自身找找问题。”
程珈玉说完,便见那女孩子的眼睛里显出了一些不明的意味,像是可怜,又像是同情。
她坐了下来,冷静了一时,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她想不到如何反驳女孩子的言语,只能顺着她的话向下说,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
“孩子,倘或你真是我夫君的骨肉,事情既已过去了,你又何必追究?你如今在顾家,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若是放下仇恨,认祖归宗,那便多了一位辅相父亲,太师祖父,即便是我,也会抛却前嫌,视你为己出……”
她哄骗着烟雨,试图叫她放下心防,“又何必去公堂上,生受那一百杀威棒?届时小命丢了大半条,你还怎么告状?”
她见烟雨坐着不说话,以为自己动摇了她,于是又趁热打铁道:“即便告赢了又如何?你就没了娘,到时候又没了爹,你在这世上还要倚靠谁?是那个顾以宁吗?别傻了,孩子,他一定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而你则被丢的远远的……”
烟雨听完她的话,只微微一笑,叫人奉茶与她。
“程夫人,多说无益,你今日造访,我原想提醒你几句,不想你泥足深陷,自己不想出来,谁拉你也无用。”她垂首,“簌簌,送客。”
端了茶便是送客,可这个道理程珈玉不懂,她仍不甘愿,只觉得自己今日低下头来上门,竟叫这孤女打发了,无功而返,实在无颜,便叫展秋银票上来。
“这里有万两银票,出了门往日晟昌去,即刻就能取出银子来。姑娘如今被人利用,我看了实在不落忍,倘或你真是我夫君的骨肉,快快收下银票撤诉吧。”
烟雨并不应她,只在椅中坐着,良久才抬起眼睫道:“程夫人,你的儿子程务青,是如何变成眼下这幅样子的,你有没有想过原因?”
冷不防地提起程务青来,程珈玉立时便动了怒,像是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
“你还为了这一宗事报复是不是?我儿不过是顽劣了些,你竟狠心将他送到官府去,险些送了他的命,你可太狠毒了。”她想起了儿子,眼睛便红了,“你那时倘或答应了我儿的求娶,何至于如今要依附顾家,说不得早已是太师府上的大奶奶了……”
在秦淮河上凌/辱,虐杀行首,半夜诱拐女子,这些在程珈玉的口中,竟只是顽劣而已?
这位程夫人头脑子已经坏掉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烟雨摇了摇头,正欲叫人送客,忽见帘开,外头明亮的日光涌进,顾以宁负着金芒走进来,眉眼静沉如海。
他走到烟雨身边站定,浅笑着同她问询了几句,这才面向程珈玉,眸色沉沉。
“她叫严雨,读过些书,会些制艺,有自己能挣钱的法门,也有开宗立户的本领。她无需是谁府上的贵夫人,也无需是哪位高官的千金女儿。”
烟雨在小舅舅的身边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永远是不疾不徐的,像是山间淙淙的流水,和缓而清润。
“无论有无成就,她都该是她自己,无需倚靠任何人,所以无所畏惧。”
“此言,与程夫人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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