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响起敲击山石之声,烟雨将簌簌扶起,看着她瘢痕遍布的面颊上,血和泪糊成一片。


    她疲累的眼眸里闪着喜悦,只摸着烟雨的面颊喃喃说着话。


    “……您长大了,和姑娘生的一模一样——”她落着泪,眸色闪动着,模糊着视线,“手疼吗,奴婢背您出去,奴婢有劲儿……”


    烟雨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抓住了簌簌的手,使劲儿地摇着头。


    “不要你背,我长大了,我背你出去。”


    她站起身,用尽力气将簌簌扶起来,俯下身,将簌簌负在身上。


    簌簌很轻,像是一片羽毛,好瘦弱啊,这些年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


    烟雨负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一步一步地走到方才狭窄处,娘亲正奋力去砸两边的山壁,见烟雨负着簌簌而来,一把砸开旁边摇摇欲坠的山石,将两人扶了出来。


    顾南音想接过簌簌,可烟雨却摇摇头,先是吩咐护卫道,“去将里头那人抬去治伤。务必看好他。”她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娘亲,让我来背背簌簌吧,她太苦了……”


    顾南音对女儿的话无有不应,一路在侧旁扶着往外走。


    外头的天亮了,可却落起雨来。乍见光明,簌簌的眼睛本就有疾,一时便被刺的睁不开来,顾南音见状,忙用手为她遮住了脸。


    烟雨负着她,雨水落下来,将娘三个笼在雨雾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无比的舒爽,顿足。


    “姆妈,下雨了啊……”


    顾南音知道她想生身母亲了,这便轻轻叹了一口气,护着烟雨和簌簌,一路奔上了马车。


    回程的路上,簌簌便陷入了昏迷。


    她这几日关在冰窖里,身上不仅旧疾发作,新的鞭伤更是引起了高热,方才更是因被过山鹰劫持,耗尽了心神,此时在烟雨身边,卸了一口气,便昏迷不醒了。


    她昏迷时,像是不停地做着噩梦,时不时把自己蜷缩成婴儿一般,哭着喊着姑娘。


    烟雨在旁边握着她的手,心疼地直抹眼泪,顾南音心急如焚,吩咐车把式将马车来快些。


    进了老宅,裴老夫人在门前焦急地等着,看到簌簌的样子,直抹着泪哭,陪着送到了卧房。


    顾南音最为忙碌,忙叫人去请屠香茶,又叫人为簌簌准备热水等物。


    烟雨便一直陪着簌簌,屠香茶没过一时便赶来了,为簌簌检查了伤势,只将她的衣物除下,在场的顾南音、裴氏还有烟雨,都不由地落下了泪。


    簌簌这些年是吃了多少苦啊……


    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是烧伤后的瘢痕,胸前更是有五道触目惊心的旧刀痕,屠香茶叹着气说道:“生受了这么多刀伤,竟能活下来,当真是命大。”


    裴氏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直哭的晕厥过去,顾南音忙叫人把老夫人扶下去歇息,只和烟雨一道儿守着她。


    屠香茶为簌簌治了伤,又命人去为她熬煮药汤,这才道:“……不必担心,这些鞭伤同她从前的伤相比,不算什么。”


    烟雨这才放下心来,只在簌簌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到了晚间,簌簌终于醒了过来。


    她是个性情万分坚毅之人,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向顾南音磕了头,跪谢道:“夫人,是您救了我家小小姐么?奴婢替我家姑娘给您磕头了。”


    她咚咚地磕头,烟雨拦都拦不住,顾南音忙去扶她,裴老夫人却又进来了,簌簌见到了裴老夫人,登时双眼瞪大,良久才哇的哭出声来,扑向了裴老夫人,跪在地上抱住了她。


    “夫人,夫人,您还活着,我找了您两年啊……山东,河南,我一直在找您……”她哭的快要昏厥过去了,直将裴老夫人心疼的泪流满面。


    “孩子,好孩子……你能想着为姑娘报仇,可苦了你了……”裴老夫人这九年来,独自一人在山东的海边过活,今日终于见到了从前女儿身边最为亲密的丫头,又是从前在家里长起来的,只觉得老怀甚慰。


    俩人抱着哭,谁也没有主动提起严漪漪,像是怕触碰到那道伤疤。


    夜雨沙沙,屋子里的情绪都平缓起来了,簌簌同烟雨坐在了一起,同裴氏、顾南音说起了当年之事。


    盛怀信同严漪漪成婚时,簌簌那时候十三岁,因对姑娘忠心耿耿,做事又一丝不苟,一直都是漪漪身边一等的婢女,故而对那盛怀信极为熟悉。


    盛怀信生的极为英俊儒雅,气质更是清逸出尘,当年严老爷选中她,第一回到家里来,严漪漪便芳心可可,爱上了他。


    成婚后,盛怀信一向待漪漪小意温柔,小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只是在烟雨生下来之后,盛怀信便因了冠姓一事,头一次同严漪漪起了争执。


    自此之后,虽然烟雨的起名一事暂时延缓,可簌簌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了。


    人前盛怀信依旧待漪漪温柔体贴,人后却冷冷清清,言谈举止虽有礼,却透着几分疏离。


    在某些事上,更是句句否定漪漪。


    濛濛五岁时,盛怀信在私下,对严家老爷严恪的反感登峰造极,这便提前一年,往京城备试。


    一家人在破云禅寺里足足待了半月有余,久到姑娘都觉得奇怪起来。


    那时节正是七月,该是雨季的时候,却不下雨,出事那一晚,盛怀信出门访友,严漪漪哄着濛濛安睡后,自己也睡下了,簌簌在小榻上也睡的呼呼。


    火是从隔壁厢房烧起来的,因是深更半夜时分,一直烧到了整间屋子,她们才被烟雾呛醒。


    簌簌破了窗,将濛濛接出去,主仆三人到了廊下,四处已然是火光冲天,庙里的和尚们都纷纷冲出来打水灭火,原是可以逃出生天的,可忽然就有人喊,山匪来了,山匪来了。


    于是果见有持刀之人涌进来,见人就杀,见人就砍,严漪漪见势不好,同簌簌一道儿抱着烟雨到了后院,刚到那井边,便听一墙之隔的隔壁传来刀剑砍人之声,以及阵阵惨叫之声。


    严漪漪只觉不好,将井盖搬来,把濛濛放进了吊桶里,将将盖好盖子,山匪便来了。


    那山匪的样貌,簌簌至今都记得。


    凶神恶煞、丑陋不堪,持一把长刀,见了严漪漪之后,摇着头狞笑着说了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倒是可惜了。


    他嘴里说着可惜,可手里的刀却一下子捅了过来,第一刀便刺进了姑娘的心口。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姑娘痛地跌坐回地上,身子死死地压在了井上,簌簌扑过去,替姑娘挨了五刀,那山匪踢开刀,再一刀一刀地捅在了姑娘的脊背上。


    两人都昏死过去了,也许昏死的只是簌簌,姑娘早已死了。


    簌簌的心同旁人生的不一样,她不痛,只在迷迷糊糊间,看见姑爷慢慢地走过来,在姑娘的身边哭的不能自已,接着将姑娘抱在了怀里,走了出去。


    簌簌想喊姑爷救命,可却说不出话,以手代脚,血肉模糊地爬了几十步,却看见那厢房里,姑爷在断壁残垣里,仔细地将姑娘同一具烧焦的男尸摆在一起,接着,点起了火……


    她不敢再出声,牙齿咬的快要碎了,也许她也快要死掉了吧,她艰难地爬回井边,依旧死在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姑爷又来了。


    同他一起来的,是方才捅杀姑娘的山匪,姑爷喊他秃鹰,语气是不善的,甚至是狂怒的。


    姑爷对他拳打脚踢,秃鹰任他打,却笑的猖狂,“状元公,咱们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事儿,你叫咱们来抢那劳什子藏宝图,可没说不能杀人。再者说了,是你叫老子放火抢图,莫非你是不知放火会死人?抢图会死人状元公,你可别惺惺作态了,得了藏宝图,你再娶一个,岂不快活。”


    后来怎么样了呢,盛怀信该是同土匪们在尸体堆里翻来翻去,翻什么呢,该是找小小姐吧?


    簌簌一声也不敢出,可是那些人临走前,仍是一刀又砍在她的左臂,再将一只火把丢在了她的身上,火灼烧着她的脊背,令她痛的昏死过去,再也不知后事。


    再醒来时,她已在看林人屋子里,浑身一动也不能动,看林子的老妪照料着她,告诉她,那间禅寺叫官府给封了,而簌簌已然昏迷了整整九天。


    那九天里会发生了什么啊,簌簌不敢想,哀求着看林老妪去禅寺里去瞧那口井,老妪去了,回来后说井下空无一人,也没有什么小孩子。


    簌簌再度昏迷过去,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躺了一年多,老妪给她一口吃的就吃,三五日没吃饭也是常有的,终于有一日能动弹了,她便去四处去找严家,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叫花子。


    第六年上,她又回到了二亭山,遇见了那一帮山匪,他们的人所剩无几,簌簌假意迷惑其中的二头领过山鹰,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盛怀信当年在破云禅寺逗留如此之久,皆是在与二亭山的山匪联络,只说他的妻子手中有一个藏宝图,不知藏在哪一处,出两千两买通山匪,让他们前去放火杀人,趁乱时,抢夺严漪漪手里的藏宝图。


    可惜山匪杀红了眼,一发不可收拾。


    而二亭山的土匪,在事发的第三年,便被朝廷剿灭了。


    秃鹰的亲弟兄过山鹰查了几年,才知那剿匪之人正是盛怀信,才和簌簌结成了同盟,一同报仇。


    而簌簌也骗他,事成之后会告诉他,藏宝图的下落。


    簌簌将整件事说完,几度哭的不能自已,裴老夫人更是无法接受,脑疾发作。


    烟雨心痛的难以复加,再问她那过山鹰的脾性,簌簌止住了哭,点头道,“那过山鹰是个夯货,只要给他点好处,便可为我们所用。”


    烟雨忍住心痛,只叫青缇递来纸笔,一边流着泪一边写下了诉状,顾南音抹着泪劝女儿莫要冲动,却实在无法拦下,只叫人快去请顾以宁来。


    顾以宁在三法司同诸位集议一日一夜,最终却因陛下体弱的缘故,无法获取两案的裁定,只能将盛实庭先行释放回成贤街,虽皇太子殿下下令软禁此人,到底还是叫他暂时逃过一劫。


    接到老宅之信时,顾以宁将将踏出刑部大门,眼前空中飘着细碎的白色的飞絮,他心中一惊,伸出手去接时,那飞絮落入他的手心,顷刻间便化成了水。


    下雪了。


    七月末刚入秋的时候,金陵竟下起了雪。


    顾以宁匆匆赶回了老宅,甫一进门,便见茫茫飞雪里,烟雨披着头篷慢慢走来,双目红肿着,她手里握着一卷诉状,在门前等他。


    见顾以宁来了,她的眸里显出几分水光,红红的鼻尖儿吸了一吸,令人心碎。


    顾以宁迎上去,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她在他的怀里不言不动,


    “小舅舅,我要去敲登闻鼓。”她嗓音温柔却坚定,“我要为我的姆妈,讨还一个公道。”


    登闻鼓乃是告御状的唯一途径。


    此时已临五更,天地一片寂静,顾以宁知道她心里的苦,只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一路乘了马车,前往宫门前那个巨大的登闻鼓而去。


    先将诉状提交,其余的事由他去斡旋,万不可令烟雨受那一百杖责。


    到那巨大的登闻鼓前,天色已然微微发亮,早起的肆铺里蒸上了吃食,去上朝的官员或乘轿或骑马,他们看见那个雪里的绝美少女,站在登闻鼓下,细弱的腕子扬起,坚定而有力地,一下一下地敲响了那通天的鼓。


    敢敲登闻鼓之人数十年未曾有过,那声响惊动了朝野,惊动了禁宫,也惊动整个大梁。


    而那诉状的内容更是令天下人震惊。


    当年富甲天下的广陵盐商总首严家的孙女,状告自己的生身父亲,如今的内阁次辅盛实庭杀妻害女。


    诉状递呈了,五日后便会开堂审理,全天下人都在等着看这场官司,却也在唏嘘,该有多大的仇恨,才能无惧开堂之日的杖责之痛,状告亲父。


    烟雨不怕,只等着这一天,却在递呈诉状的第四日,等来了内阁次辅盛实庭的现任妻子,程珈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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