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寿宴之日,京中勋贵、各国使臣接诏入宫参宴。
宫内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此次也是自开国来最为盛大的宫宴。
除却庆生,顾帝此次大肆操办宴会最主要是为将顾重彻底推于幕前,令各国先熟知这新王朝的太女殿下。
可以说,过了今日,顾重太女一位将稳如泰山,但凡她不做谋逆之事,待顾帝御龙殡天,就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帝王。
宴始开,顾重身着玄色冕服,立于殿前玉阶之上,为顾帝作表贺寿,端得是沉稳大气、威仪无双。
太女退下后,本该按着王室宗亲、诸国、群臣的顺序依次贺寿,今日殿上却多了一位意外宾客。
“吾代表我教为陛下呈上最真挚的祝福。巫神庇佑,愿与本朝永结为好,还望陛下记得昔日誓言。”
一位带着白骨面具、身穿鎏金花边巫服的女子双手叠交于胸前,向顾帝微微行了一礼,却是不曾跪拜,身后四人托着一尊纯金打制的巫神像。
凌烟瞥见顾重的手掌已经微微蜷起,知晓她已心生怒气,面上却不辨喜怒。
顾帝对此在常人看来尚且不敬的举动也未曾动怒,反而起身相迎。
“未曾料想大巫祝竟亲自来贺,朕怠慢了。”
随着顾帝话语,凌烟将目光移向了站在殿中央的女子,巫教大巫祝,听上去似乎在教中颇有实权。
她看了几眼,只感觉对方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不由得蹙起了眉。
大巫祝庆贺完毕,转身回席,似是察觉有人窥视,目光如炬地望了过来,又满不在意地移开了去。
凌烟愣住了,方才大巫祝看过来时,那双漆黑到只剩眼眸,深邃得好像包罗了宇宙万象的眼睛,好熟悉···在哪里见过…她却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寿宴在一片平淡中结束了,没有出现任何疏漏或者意料之外的事情。
反而是在寿宴结束一月之后,顾帝就莫名其妙地病倒了,毫无预兆地陷入了昏迷,太医署倾尽全力,也未能查出是何缘由,只能含含糊糊地归结为中毒。
顾重大怒,下令彻查大内,只是翻了个天翻地覆,也只翻出一些内侍中饱私囊的事情,还是顾帝某日突然清醒过来,让赵照传话给了顾重说了什么,才让她消停下来。
之后的时日,顾帝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便将两位女儿召至御前耳提面命,谁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早朝倒是一日都未断,顾重逐步掌握住了摄政监国实权,起先还有些风言风语,传是太女毒害了顾帝,甚至传到了顾帝耳边。
顾帝为护顾重,强撑着病体在早朝现身一次,方才浇灭流言。
顾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始终不见起色,宫内已不见前不久的喜庆,人人脸上都挂着惨淡愁云,言语之间都轻声了不少。
凌烟悚然发觉,若是按照原来的故事进展,顾帝现下倒下的时机与原本被两个女儿气死的时间段颇为吻合,只是如今中途发生了一些变动,顾重的大婚推后,也没有手足相残的戏码。
那顾帝的死是天命不可违?
···还是本来就没表面那么简单?
一代雄主、开国帝王,终究是没能撑到来年开春,在一个大雪落满西京的夜晚,阖然长逝。
君王殡天的丧钟伴着哀嚎的北风,传出很远。
年轻的太女按例在众卿三请之下,应下了登基之事,待祭灵以后,再行登基大典。
新帝即位,定年号天成,先帝灵前自请孝三年,推迟大婚。
清河王纯孝,哀思过重、体虚气弱,遂留于京。
听闻顾重所下旨意,凌烟心中顿觉轻快不已,帝王行孝三月足矣,同民间惯例三年,一方面自然是顾重对顾帝感情深重,另一方面…
凌烟怀着一丝私心猜测,顾重这是不愿与陈默贤完婚。
而今顾重已是帝王,曾经的一些委屈求全、虚与委蛇也无必要,趁着世家经去年之事尚未回过气来,现下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
没等过几日,顾重又宣了几道诏令,将东宫一应可信属官均提到了实权位置上,凌烟提过的可疑之人都被她弃之不用。
凌烟被封丞相,一跃成为三公之首,陈默贤也等来了难得的转正,正式被提为廷尉。
纵使心有隔阂,顾重却是一如既往地信重她,一时之间,凌烟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陛下…”
尚书房里,凌烟看着在桌前聚精会神看着奏章的顾重,不免心疼唤道。
方才登基两月,她就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陛下?”
见顾重不应,她又唤了一声。
“先生?孤…朕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顾重这才抬起来,恍惚一瞬,才开口道。
“许是最近太过操劳,陛下当保重身体才是。”
“…父皇,已经不在了…”
顾重却呆呆看着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
凌烟心里一抽,不由自主地走上几步,反应过来后却又克制守礼地立在了原地。
“陛下节哀…”
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又有什么立场说什么呢?君臣之别,犹如鸿沟。
顾重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盖住眸中失望之情与眼底疲惫。
“先生,对世家和巫教作何看法?”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如今再不是百年前世家与天子共天下的时代,也不允许有任何教派借以神明之义,凌驾于君权之上。”
凌烟知晓,这才是今日顾重将她传来的主要目的,为此把伺候的宫人也打发了出去。
“前些年,先生让朕徐徐图之、从长计议,这两年借了些许东风,世家锋芒尽藏,已呈日暮之态,不知是否到时候了?”
顾重虽是问句,却带着迫不及待的坚定决心。
“温水煮之,陛下切不可操之过急。”
“先生可有妙策?”
“先开均田,再修法,后废推举,自此君权一统。”
“善,便按先生所言。至于巫教,朕想推禁令。”
“陛下,宗教之事,愈止愈烈,北陵便是前车之鉴,扶持佛道,教义相争方有成效。”
“…按先生说的做吧。”
“明日朝上,臣会上奏均田之事。”
“为何不是朕直接下令?”顾重皱眉不解。
“如此会显得陛下独断专行,还请陛下爱惜名声。
何况朝堂上的唇枪舌战少不了,还是交由臣提出来得好。”
“…好,便交由先生了。”
天成元年,丞相凌烟上奏,建议重订礼制,度量土地,重开均田。
新帝允之,并召弘文馆,重撰法条,修订法典。
令各地举论道大会,以传各教教义,论道始末呈于帝王案首。
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天下哗然。
谁也没料到,龙椅还没坐热的新帝敢开新政。
一时之间,反对的奏折犹如雪花一般飞来,堆满了尚书房,顾重却未曾看一眼,径直让人拿去烧了。
“皇姐!如此大事,怎不与我商议?”
顾重此日正与凌烟探讨实施之事,顾扬就闯将进来。
“现下阿扬你不也知晓了么…”
顾重叹了一口气。
“若我知晓,定不会让皇姐胡乱下此旨意。”顾扬气急道。
“放肆!朕要下什么旨意还要你同意不成?”
顾重将手中的奏折狠狠摔在桌上。
“皇姐可知,事关重大,世家乃天下一半根基,轻易动不得?”
“你想得到的,朕想不到么?不过开个均田,就一副要了半条命的样子,往后要废了推举,大兴科举,是不是要找朕搏命了?”
“什么?皇姐竟还想开科举?”
顾扬是真正大惊失色了,“如此大刀阔斧,世家怎能不生乱?”
“所以,朕此时才没下令。”顾重瞪了她一眼。
“皇姐为何一定要在此时动世家,扬知晓皇姐顾虑,只是此事不是一代之内可以解决,再缓缓又何妨?”
“先缓三年,又缓三年,缓来缓去,可还有人去做?
你再看看父皇,去的突然,开好的头没人接,岂不是泉下也难得安宁?
不必多言,新政势在必行,朕若是连当这第一人的魄力都没有,谈何为帝为王?
出去吧,朕与丞相还有要事商谈,别来烦朕。”
说完顾重直接不耐烦地挥手将顾扬轰了出去。
等凌烟与顾重商定好细则,走出尚书房时,看到一尊雕塑直挺挺地站在一旁廊下。
“王爷这是在等陛下?”
“不,本王在等丞相。”
顾扬第一次如此冷硬地对凌烟开口。
“不知王爷有何见教?”凌烟有些讶异。
“见教当不上,只是还请丞相为本王解惑,皇姐为何会突发奇想施行新政?”
“…王爷以为如何?”
凌烟哑然一笑,顾扬这是想把缘由推到她身上来了。
“定是有人蛊惑!”
这几字掷地有声,如同下了什么定论。
“如同王爷所说。”
凌烟仍是面带微笑,随意附和着。
顾扬沉默片刻,向后撤了一步,直挺挺地向着凌烟俯身作揖,凌烟连忙让开。顾扬起身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几眼,叹着气离开了。
方才那句是清河王所见证的事实,新政失败后的事实。
明德的君王是不允许有瑕疵的,需要有一个人去承担失败的一切后果,比如世家怒火,战乱缘由。
在凌烟向顾重提出由她上奏之时,便已留下这一条路。
这等问题上,顾重看得却没顾扬透彻。
也许,她也从没有想过失败这个结果。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谨守君臣之道,除却此身,无以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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