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烛光辉煌,给寒夜良宵打上了柔和光晕。四下嘈杂,觥筹交错,话语声与碟瓷碰撞的声音杂糅在一起。


    厅堂大门紧闭,将风和雪阻挡在外,欢欣与喜悦封闭在内。


    陈群吃完了甜饼便托着下巴看从兄们,慢慢的只见诸位从兄开始放下碗筷。他好奇地看向阿姊,只见陈珂用桌边的布帛仔细擦了嘴,也停了箸。


    “阿正,可吃好了?”母亲张氏柔声询问他。


    陈群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吃好,婶婶们起身把碗筷叠放在一起,收到了膳厅里去。


    家宴结束之后,人陆陆续续散开,但都是妇孺。阿姊拉着陈群离席,陈群瞟了眼父亲那边,只见几位叔父包括祖父都神色清明,虽喝了酒但是并未有醉意。


    “阿姊,为什么婶婶们和我们先回去歇息?”


    陈群只以为吃完饭就可以学会休息了,可是,古人不也是有守岁这个习俗吗?


    陈珂索性把他抱起来,看着小团子的脸霎那间变得通红,不禁噗嗤笑道:“阿正也知道脸红吗?”


    “阿正知道男女有别,阿正是男孩子。”陈群支支吾吾道,他不敢说自己其实是个成人,陈珂包括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相信。


    陈珂见他在自己怀里如此拘束,乖乖趴着也不动了,却没想着把他放下来:“阿正还小,可是长大以后的确要明白男女有别。不过,阿正可能不记得,你以前可最黏我了,还要拉着我一起睡觉呢!”


    陈群闷答了一声:“以前是小孩子,现在阿正长大了······”


    陈珂不敢苟同:“你现在也还是个孩子”,说罢还捏了捏他圆乎乎的脸颊,嫣红的嘴边还残留着奶香糕的香味。


    陈群在“铁的证据”前说不出话来,只得用新衣服的袖子擦掉这些“可耻”的痕迹。


    陈珂拿出袖里的手绢把他半张脸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阿正生得好看,以后不知会娶什么样的姑娘。”


    陈群不敢使劲,用手软软拍拍阿姊的肩表示抗议。陈珂坏心思继续逗他:“聪慧的、美貌的还是体贴的?”


    陈群无语,只好捂住自己的嘴巴,半晌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厅堂冷,我们去后院守岁。至于祖父他们,父子相聚,这时候还有事情要说。”


    陈珂怜爱地摸了摸陈群的头,揉下来几根乱发遮住小孩儿红透了的耳垂。


    她哑然失笑:阿正脸皮儿薄,稍稍逗弄几句便满脸通红,着实是可爱极了。且不如同岁的孩子一般闹腾,而是这般黏人的体贴。


    她以后若可能还有孩子,一定要像阿正一样惹人怜爱。


    后院里,陈群跟着张氏进了卧房,窝在心有好感的从姊身边取暖。


    之前他秉持着“绝不进女子卧房”的风度,扎在从兄们的大腿边。有几个从兄几番逗弄他,都被他用一种“别闹”的眼神堵回去了。


    大堂兄陈琛见他一张小脸写满了“不高兴”,便体贴地把他送到母亲张氏那处。陈群一边听着张氏和几位婶婶聊家常,一边瞅着好看的从姊看个不停。


    他想着,阿姊这么好看又这样温柔,没道理卫氏不爱他啊。


    “阿姊,现在什么时辰啦?”他拿起陈珂递给他的小零嘴,嘴里砸吧砸吧吃几个不停,还硬生多出半张嘴来问时辰。


    “亥时了。”


    这样晚了?陈群有些惊讶,时间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嘛?他觉得自己来这个时代没多久,却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和这个时代的家人一起迎接新年。


    “兄长!兄长!”


    陈群正想着事情,不耐烦地扭过头,没看见发出声音的人。


    陈珂好心提醒他,只见刚刚才见过的堂弟陈忠偷偷把门开了条缝,正冲着他招手。


    张氏一见他就好似捕获了珍稀动物,急忙把他从门外抱进来:“阿忠冷否?进来和你兄长说话吧。”


    陈群可算领教过陈忠对于他这个从兄的黏巴程度。在上一辈里,陈群的父亲陈纪年纪是最大的,但是却是最后成家的,而且得他一个独子也是最晚。


    这就造成了诸位叔父的子嗣大多成年,只有他和阿忠犹是幼儿,年纪也最为相仿。所以无怪乎阿忠最想与他亲近,平日里只要阿忠一见到他,绝对要使出浑身解数和他多说一句话。


    陈忠对于和最想亲近的从兄一起聊天这个邀请求之不得,主动要张氏抱着他坐在陈群边上,只要一伸手就能挨到从兄。


    陈群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可爱面庞,颇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的把手里的零嘴米递了上去。


    “阿忠吃否?”


    他原以为陈忠多半不会吃,因为家宴上陈忠吃了那么多,再吃得闹肚子。结果陈忠眼神蹭亮,小手从从兄那儿接过零嘴,一颗一颗地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


    从弟这么喜欢他,绕是铁打的心也应当被打动了。


    陈群好心把堂弟的手拉住,劝道:“阿忠少吃,再吃会不舒服的。”


    陈忠点点头,又毫不犹豫地把东西送回到从兄的手上,顺便抓住从兄的手:“兄长的手好冷喔!”


    他用自己的小手捂住从兄另一只没有抓零嘴的手,将自己的手上的热量传递给从兄。


    这样自然发自内心的动作,最是惹人注目地带着稚儿特有的天真无邪。陈群这才想起来从兄不止一次说他手冷,主动伸出手替他暖手。


    “阿忠这般大的孩子便如此体贴?倒也少见。”一旁的张氏感慨道。


    “是啊,奕儿小时候还比不上阿忠阿正这般友爱懂事。”三婶颇有些羡慕的意思,“稚儿最是惹人怜,奕儿他们虽早早成人,然不比往昔亲近了。


    几位婶婶说起了自家孩子成长的经历,互相倾听,却不见早早嫁人却又仅一年就黯然回来的陈珂缓缓低了头。


    陈群转头挨近了从姊一点,尝试着用衣袖隔着肌肤轻轻拍拍从姊的脸,带有几分安慰与讨好的意思。


    他有着成人的细心与小心,虽然笨拙却恰到好处,无声而胜有声。


    陈珂勾唇微笑,忽然主动问张氏:“怎这么久不见四婶婶?”


    张氏久久聊天,不注意什么时候少了个人,也不曾听到对他说了什么,一时间愣住。


    陈忠抢答道:“阿姊,我阿娘说她给我们蒸面饼去了。”


    “啊?方才用膳,如何吃下?”性格文静内敛的三婶惊讶发声,有些哭笑不得。


    “无妨,作点心吃了”,张氏笑道,“幸好今早我多做了几个。”


    没人与陈群说话,他便不自觉地啃了啃自己的手,结果正好被眼尖的张氏看见了,她大笑道:“瞧,阿正爱吃饼和甜食,这会儿已经馋了!”


    他竟无法反驳,任几位婶婶跟着阿娘咯咯笑着。等过了一会儿没等来面饼,他却嫌屋里太闷,先拉着堂弟跑出去了。


    两个孩子活泼好动,坐在屋里头也是坐不住。他们好像不畏寒似的,偷偷跑到灯光照到的莲花池边,厅堂就在不远处,里面长辈们还在说话。


    屋里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只是模模糊糊听不清什么。陈群主动戳了戳陈忠:“阿忠,你想知道祖父他们在说什么?”


    陈忠微微张大了嘴,迟疑道:“兄长,不好吧。”


    “会被骂的。”


    陈群挠了挠头,拉着从弟的手一起跑到厅堂外的走廊里,一边对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极其小声地叮嘱道:“我们就坐在这儿。”


    他们个头儿小,坐在走廊围栏中间的长隙上完全可以。


    陈忠乖乖点头,一点声都不作。陈群这才能凝神侧着耳朵去听长辈们讲的话。


    长辈们先是讲到朝中发生的事情,又说到了本族中的小辈。


    “你们六人之中,个个博学多识,性情清雅,但是元芳和季方最为突出。”


    陈寔此时正对着六子说道。


    陈群听到祖父说起了自己父亲和四叔父,一时间更为好奇,可惜声音却越小,于是拉着陈忠靠近了听,两个小家伙靠着门缝听祖父评价各自的父亲。


    陈忠听了一会儿,有些不懂了:“兄长,祖父说话何意?”


    “虽然兄长可能会生气,但阿忠觉得我阿父最为厉害!”


    陈谌是陈忠的父亲,陈忠年纪虽小,却无条件地崇敬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功业德品更高,也不觉得奇怪。


    至于厉害,想他也说不出来到底厉害在哪里。


    陈群哑然失笑,敲了敲他的头:“这有什么好争的,兄长觉得二者不可相比。”


    他正准备继续听墙角,忽然听见屋里传来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了,堂内的烛火灯光铺泻出来,照亮了足下。


    陈群仰着头看向亲自开门的陈寔,和陈忠老老实实喊了一声“祖父”。


    本以为偷听长辈说话,一直待他们比较严格的祖父会生气,没成想陈寔招呼两个孩子进了厅堂,入座之后一边抱着一个。


    陈群与堂下正坐着的阿父对了个正着,竟然头一回有一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羞愧感。


    陈寔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小辫,温声询问道:“阿正,你和阿忠方才在外讨论什么呢?”


    陈群又朝着父亲陈纪的位置看了一眼,迅速缩回目光,答道:“方才与阿忠争论父亲和四叔父哪一个更厉害。”


    “阿忠,你怎么说?”


    “当然是我父亲更厉害。”稚儿心直口快,只因为天真单纯,满心都是对自己父亲的孺慕和敬仰,让叔父们纷纷露出笑容。


    陈寔毫不意外,转头又问了一遍陈群。


    陈群回想起自己方才对阿忠说的话,仍然不改其意,不假思索地复述道:“我觉得阿父与四叔父学识和德行都一样出众,根本不可相比。”


    “为何?”


    陈群理所当然地答道:“阿父与四叔父虽最有清流雅望,但在才识德行方面各有所长,可以互为兄长,难分高下优劣。”


    陈寔甚是赞同,欣慰地摸了摸陈群的头,一天内,诸位长辈该摸该抱,陈群早已经习惯。


    “阿正说得极对!”


    “小小年纪,便可观其理性正直,难得!”


    陈忠纵然有些词还不懂,但看着从兄的笑容便知堂兄得到祖父的赞许,下意识的觉得很是失落。


    陈寔笑呵呵安慰道:“不过阿忠孝顺,只是年纪尚小,假以时日,也能成为像你父亲伯父那样的人。”


    “此前,阿父曾说兄长早慧,唯有勤学,阿忠方能达到兄长的高度。”


    昔日陈谌的激励之语,不曾想陈忠小小年纪就深埋在心中。


    陈忠满眼崇敬地看着素有“早慧”之名的从兄,发自内心地想要早日与堂哥比肩,就像大伯与阿父一样能够被祖父一并夸奖。


    陈寔见子孙后代不仅优秀且感情甚笃,捋着自己的白须,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欢喜之意溢于言表。


    他颇有赞许又包含深意地说道:“时至今日,我认为在孙辈之中,阿正阿忠应是最为出色。”


    陈群早慧已然出名,上次从荀府回来一论,逐渐为他人所称道,更因如此,陈寔发觉他的既有天赋,这就早早认为他日后能够振兴宗族。


    陈忠习语比陈群更早,刚开始启蒙,也发觉此子天赋极高,好生培养前途不可限量。


    天下人敬仰陈寔,不仅因为早年为政一方造福一方,百姓受其恩惠,而且他德行过人,子孙后代更是以德行与学识闻名。


    如此可见陈氏家风和美、清正,因而上行下效辈辈相传。


    “望此子日后兴我族。”陈寔低头轻捏着陈群的后颈肉,不乏对下一辈寄存的深情厚望。


    “将阿昭他们都叫进来,一家人就在这儿守岁吧。”陈寔把陈群和陈忠搂在怀里,两腿上一边一个,两兄弟紧挨在一起,那股热乎劲儿就怎么也散不开了。


    “守岁时吃些蒸饼暖暖吧!”


    陈家人一并涌进来,张氏和四婶端着两盘正热乎的面饼,甜腻的香充满了整个厅堂,众人笑容满面。


    久不见这热闹的氛围褪去,陈群算了算时间,提醒道:“祖父,子时了”。他有些困了,揉着自己的眼睛,看向身边早已经睡着了的从弟。


    “不急,多守一会儿!”陈寔兴致不改,用不太好的牙口慢悠悠地吃着蒸饼,一大家人有说不完的话。


    陈群最后还是没等到自己上床睡觉,像陈忠一般,一时没注意就搂着陈寔的袖子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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