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又是一轮春秋。


    远山不施黛粉,丹青水秀,在如麻的雨丝中只是显得遥远不可及。


    仲夏时节,院子四周本是蝉鸣响亮,在雨中淹没,只听见雨点打窗子和屋檐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陈家小院里显出大雨洗礼中的几分清新秀气,尤其是后院莲花池中,粉扑莲花,碧绿荷叶,点点欲睡。


    那几分根骨昂然,毅然挺拔。就像是少年的背脊,虽然还有些柔软,但是俊挺如松,笔直似竹。


    “春王二月,莒人伐杞,取牟娄。戊申,卫州吁弑其君完。夏,公及宋公遇于清。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1]已然梳着总角的陈群站在祖父的书房中诵读《左传》。


    他声音清脆干净,将这一章内容完完整整地读完,抬起头看向坐于堂外的祖父。


    陈寔转头对上陈群因为靠窗极亮的地方而显得非常明亮的双眼,古波不惊的眼中不经意间露出几分笑意:“可记下了?”


    陈群点了点头,将方才所诵读的内容流畅地背了一遍:..........秋,诸侯复伐郑。宋公使来乞师,公辞之。羽父请以师会之,公弗许,固请而行。故书曰「翬帅师」,疾之也。诸侯之师败郑徒兵.........”[2]


    “此篇所记内容为何?”陈寔走过来,看向他桌子上已经盖得严严实实的《左传》,提出问题。


    陈群在脑海里把文章翻译一遍,嘴里就已经说了出来。


    “何为六逆六顺?”


    “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3]


    陈寔提出几个问题,后者都对答如流,不费多久,早读的时间已经过了,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他看着至总角的孙儿,总归是十分欣慰。


    “你阿父与好友同游,久不归。恰逢你四叔父身体不适,今日替我去看看。”陈寔一边把写满自己注释与见解的《左传》收起来,一边对着正要走出书房的陈群说道。


    陈群惊讶道:“叔父久病,还没治愈么?”


    陈寔皱起白了一半的眉,其中忧虑萦绕,让他变得更加苍老羸弱。


    “半月有余,越发严重。路上泥泞,我却不好行走。”


    陈群应了祖父的叮嘱,照例在出行前找母亲张氏包了几份面饼带去,在卧房拿了把伞便出了家门。


    陈氏大宅在城北,一路西去便是叔父陈谌的住所。那里靠近集市,在极早的此时人源密集,十分嘈杂,倒不符合叔父淡泊的性格。


    陈群在大雨中疾行,衣角被溅起的污水沾湿,略显几分狼狈。


    由于雨日,没人出来赶集。他一个半大的小子在空无人烟的街道里,显得孤独而又可怜。


    陈群闷头走了一会儿,恰逢雨大狂风,薄伞难掌,于是躲在街边的茶肆中,也能借个地儿休息。


    他走进去,茶肆老板见他是个半大的孩子也不赶他,好心留他进来躲雨。


    茶肆干净整洁,一股香醇提神的茶香从里面飘出,与湿润的空气交缠,却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他本就生得秀气,这些年容貌越发精致,那几分偏女子的秀美反而不那么明显。


    陈群比同龄人身姿更为修长,举手投足都是父辈祖父辈的文气。


    “店家,来壶茶。”他拿出几个铜板,坐在可以看到雨景的地方坐下。


    不同于在家里煎煮的茶饼,在茶肆里的清茶才是他最习惯喝的。茶饼虽然料多香气浓,但远远不及清茶好。


    等茶的过程中他把玩着伞,仔细观察伞骨上的纹路,静听街边雨打浮萍。


    阴雨之下,一名少年出现在街道上。


    待茶上来,陈群被忽然闯进来的少年吸引住了目光。那少年面容稚嫩,还带着没张开的童真,寻常人家在这种天气并不出门,唯独他匆匆忙忙从雨中狂奔而来。


    一身衣衫尽湿,削瘦的肩被勾勒出来,整个人都显得瘦弱。


    两边垂髫被雨水打湿,想一路跑来颠散了,顺着滑下脸颊的雨水粘在耳前和下巴上。


    他也是进来躲雨的。


    那少年看着空荡的茶肆,竟然出乎意料地选择坐在他面前。


    陈群收回打量的目光,只觉得这少年理应比他小得多,个头竟然与他没什么相差,只是营养不良的瘦弱。


    “店家,来壶茶!”一模一样的话,陈群默不作声地喝着面前的清茶,将感官放在室外。


    那少年缓过劲儿来,反倒开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这种露骨像是黏在身上的目光陈群这些年来已经在堂弟那儿习惯了,凭着一手养气的功夫,愣是不往回看。


    “喂..........”


    陈群慢慢抬起头来看向这个很没礼貌的小孩儿。对方对上他一双漆黑澄澈的眸子时一缩,重新把语气放缓放柔:“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我叫陈群。”


    那少年露出一脸惊奇,“你就是陈群?那个素有早慧之名的陈群?”


    少年见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稚嫩的脸上带了几分敬佩,他灵动的一双眸子转了转,笑道:“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我虽然没有你这么出名,但你不好奇吗?”


    陈群摇摇头:“你若想说,我便听;你若不想说,我便不听。”


    那少年托腮喝了口茶水,没有品茶的悠然,反而是解渴的牛饮,顺便砸了砸嘴巴。


    “你喜欢看《六韬》么?”


    他用的喜欢而非用过,陈群不禁开始思考这么大点的少年是否就看过《六韬》了。


    少年就是一个话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陈群偶尔主动和他说一两句话,然而有些跟不上他跳脱的思维。


    眼下雨稍有停滞的势头,陈群拿起身旁装面饼的竹篮,站了起来。


    “你要走了吗?”话唠少年仰起头看他,陈群点头。


    他默不作声地朝着茶肆外走去,忽然见并未有晴朗趋势的天边还有欲来的风雨阴云。陈群忽然被提示着想起什么,问那个全身湿透的少年:“你住哪儿?”


    后者一愣,脸上显出一点犹疑,但还是答道:“阳翟。”


    陈群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又舒展,将手上的伞送与少年:“雨还会下,拿着吧。”


    那少年嘴里嘟囔道:“你怎么知道雨还会下?”但还是乖乖地把伞接过去,也许是被雨淋怕了,毕竟浑身湿透的感觉并不好。


    “天不远处阴云正不断重新涌来,故我认为不久之后便会下雨。你不是许县人,阳翟离此地甚远,这伞送与你遮雨。”


    少年的眼中果然露出钦佩与感动之色,迟疑片刻还是把伞送了回来:“如若送与我,你便会被雨淋湿。”


    陈群指了指右手边的街道,轻笑道:“我此去拜访叔父,只消一刻左右。再说,出来时雨如若还下,再向叔父家借把伞便是了。”


    “多谢!”


    陈群用成年人的眼光来看待,观这少年虽然聒噪,但言谈也较为得当,可见家教应当不错。这么小就接触过《六韬》,许是阳翟的某个士族的孩子。


    陈群没有多想,和他道别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这些年朝廷屡次征辟陈寔父子,但都被拒绝。


    除却二叔父陈政出任长史,其他人都是几年如一日在家赋闲,或是下田劳作,或是修书著作,亦或是培养子孙。


    陈寔年老,于家中治经研学,偶尔教导陈群、陈忠,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陈群来到叔父陈谌家中,脑海里的东西都被他一一抛却。


    他敲响紧闭的大门,不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不急不慢的脚步声,门豁然被打开,是与他年纪相差不大的陈忠。


    昔日圆润天真的小童向着稳重一去不复返,见他许久未曾见面的从兄竟然不向以前那般抓着手不放,只是略显惊喜地叫了他一声,便领着往屋子里去。


    “阿忠,祖父让我给你们捎的面饼。”


    陈忠接过之后,便将它拿到膳厅里放着,一出来便询问堂兄近些日子怎么样。


    陈群无奈着笑道:“阿忠为何学着长辈们说那些客套话?”


    陈忠有些忸怩,被他这么一说,竟不知道怎么反驳。陈群拍了拍他的肩,询问道:“叔父近来如何?”


    陈忠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叹息道:“阿父得了风寒,已咳了有些日子,但就是不痊愈。”


    陈群眉头略舒展,并不觉得有什么严重的地方。他以为感冒这种小病,虽拖一阵子没有痊愈,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可容我去探望?”陈群道。


    陈忠自然带着他去了后院,听说病了有些时日的叔父陈谌此时正坐在梧桐树边的木亭子看书。他走过去的过程中,就见他咳嗽严重,每咳一次脸色就苍白一度。


    “叔父。”陈群走到亭边,柔声唤了一声。


    陈谌欣然道:“上来吧,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在诸位叔父中,陈群一向与四叔父陈谌最为亲近,不光因为住所相近平时往来密切,还因为陈谌性子亲和。


    “叔父在看何书?”


    “《易经》。”


    陈群暂且看不懂这本书,也没勇气向大家叔父讨教,兴致减半。但下一刻见叔父也合上书,转而有与他交流的迹象。


    “大兄尚未回来?怎让你雨日前来?”陈谌询问起家里的状况,最是少不了要提起兄长陈纪。陈群点了点头,回复说:“阿父近日远游,想来月余不回。”


    古人娱乐甚是,读书人之间除了钻研经学,交流所得,最爱的还有三五成群去远游考察。


    陈谌听了此话,有几分惋惜:“游学乃是乐事一桩,我真想与你阿父一同去。”


    陈群宽慰道:“叔父不必着急。稍稍调理,一定早日痊愈。”


    他说的是真心话,陈谌听了也是又高兴几分。


    在叔父家待了一两个时辰,又下起了雨。婶婶留他暂住,却被他以回去向祖父回禀的理由委婉拒绝了。


    街道悠远,伞上的雨滴噼啪作响。只见得墙边几株花草正美,姿态妖娆,热风多了些许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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