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渊立在茶馆楼梯的上方,一身便服装扮,尊荣华贵的气质尽数收敛。他长身玉立,微微垂头。星目中冷意荡然无存,含着点点温润的光,一点也瞧不出是当今位极人臣的摄政王,反而更像是一位翩翩贵公子。


    许蕴灵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赵长渊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今日他手上没戴扳指,握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掌心,又叫了声她的名字:“许大姑娘?”


    赵长渊的目光逐步逼近,许蕴灵只觉得一双脚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原先准备好的一番解释说辞在他的注视下忘了个干净。她现在尴尬地只想找个洞将自己埋起来。


    为何总是在摄政王面前出糗。之前几次她也没觉得什么,可这一回,众目睽睽之下,许蕴灵窘迫地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我……”许蕴灵眸光闪动,面露挣扎和犹豫。方才她想着要离开京都,远离赵长渊和许蕴纯,这会儿如果求他,他们岂不是更加牵扯不清了。于是她逞强道,“倒也不必麻烦您了,我让我的丫头回去拿便好。”


    听她如此说,赵长渊抚扇的手一停,点点头:“既然大姑娘有办法,那——告辞。”


    说罢,赵长渊与许蕴灵擦肩而过。淡淡的松木香味拂过她的鼻端,不带丝毫留恋。


    另一边,小二一看赵长渊不帮忙,立时气势汹汹道:“这位姑娘,我们茶馆不赊账,您要派人去取我们信不过。您看怎么着吧。要不押个玉佩首饰也成?”


    小二上下打量了番许蕴灵,寻找她有什么值钱的首饰玉饰。许蕴灵摸摸腰间,仍是摸了个空。她今天出门不止银子没带,别的配饰也忘记了。


    小二看到她的窘状,面色越发难看,拖着不让她们走,出口的话也变得刻薄起来。


    许蕴灵让他说得脸皮滚烫。她的目光不经意地一瞥,恰巧瞥到了赵长渊的背影。他还没走远。她定定地看了眼,一咬牙,绕开小二,蹬蹬地往楼下跑。


    赵长渊正下楼,听着后面一连串的脚步声,他尚未来得及转身,一只芊芊玉手从他小肘间伸了出来。臂上力道一重,许蕴灵微喘着拦住了他。


    “等等。”许蕴灵平复着呼吸,仰头巴巴地望着他,“先别走。”


    赵长渊垂眼看了看手肘间,抬眸看向许蕴灵。他面上毫无波动,只静静地看着她。


    许蕴灵让他看得难为情,她下意识地想躲,可有求于人的是她。挣扎片刻,她豁出去一般,反悔说:“我刚才说的话不算数。”


    赵长渊面色寻常,内心却被许蕴灵这反悔速度惊讶了一下。


    说了一个开头,后面的话讲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压力了。许蕴灵心一横,壮着胆子,有些不讲道理:“你说了要帮忙的,怎么能出尔反尔,然后一走了之呢。”


    许蕴灵理直气壮地反口,不帮忙倒是他的过错了。赵长渊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小姑娘胡搅蛮缠起来,果然一点道理也不讲。他方才觉得她变乖顺了,一定是错觉。


    赵长渊笑了笑,好整以暇地反问:“怎么成了我的过错,不是你自己回绝的吗?”


    许蕴灵语塞,憋得脸颊愈发滚烫了。大而亮的眼睛局促地眨动,睫毛微微颤抖。赵长渊垂眸睨她,倒是想看看小姑娘接下来会有什么惊天言论。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许蕴灵果然没有让赵长渊失望。她担心赵长渊真的一走了之,下意识抓紧了他,颇有些强词夺理的意思,“现在我反悔了。我同意你帮忙了。“


    说罢,许蕴灵还点了点头,一副小霸王的模样。


    赵长渊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在他面前谁都不敢放肆,更不会有人敢在他面前赖皮耍横。眼前小姑娘娇俏蛮横的模样,倒是让他意外。


    赵长渊看了看她抓住自己的手,抬眼瞧她,语气平平:“不是怕我吗?怎么现在又不怕了?”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许蕴灵反应迟钝,一时没领悟出赵长渊的意思。她茫然地看他,却对上他淡然的神情。


    摄政王英俊的容颜近在咫尺,这般近距离的注视,在视觉上格外具有冲击力,许蕴灵看得怔了怔,心脏冷不防地受到了冲击。不过仅仅一瞬,她就撞上了他的一双眼睛。剑眉星目,神仪明秀,可在他眼底深处,似乎覆着一层浅浅薄冰。温润不过是他的假象。幽深的眼眸,平淡且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经洞悉了她的内心。


    许蕴灵一惊,一股胆寒油然而生。她潜意识地心慌,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只是此刻她的心底好像存在两个声音,一个在告诉她快逃,一个在告诉她别慌。


    许蕴灵稳了稳呼吸,仍是极力维持镇定,故作天真的奉承道:“为什么要怕?您为人心善,乐于助人,是个大好人。这有什么好怕的。”


    冷不防被发了张好人卡的赵长渊:“……”


    他第一次收到别人对他的评价是一句简单又直白的“大好人”。赵长渊多看了她一眼。如果她知道自己手下沾染过无数鲜血,看到过他凌厉的手腕,不知到时候她还能不能说出一句好人。不过既然小姑娘演得认真,他倒舍不得拆她台了。


    “你说的对。”赵长渊从善如流地接了她的话,浅浅地笑了笑,“好人不能让许大姑娘失望。楚恒,帮许大姑娘付账。”


    摄政王的话前边许蕴灵听着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怎么多想,到了后面那一句,想到她但意图,她的羞耻心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


    一旁楚恒听到命令,走到二楼,将银两交到小二手里。小二愣愣地接过,眼睛在许蕴灵和赵长渊两人之间逡巡。不等他细探,赵长渊的视线瞥过来。小二一惊,立马有眼色地收敛,收了钱低头赶紧走了。


    许蕴灵看得怔怔。赵长渊的行为对于她来说有些出乎意料。她潜意识地觉得,王爷对她似乎过于好说话了,也不光光是好,更像是……纵容?


    “啪——”


    恰巧楼下传来一声惊堂木,打断了许蕴灵的思路。原本喧嚣的大厅陡然变得鸦雀无声。说书的老头重新坐入了台上的太师椅里,周遭只余他抑扬顿挫的语调。


    许蕴灵忘记了突如其来的念头,转而又想起了自己霸道的行为和话语。掩饰的镇定好似冰雪消融,露出了内里的羞愧和害臊。许蕴灵面红耳赤,这会儿对着赵长渊,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她刚才不要脸的样子,实在不忍直视,回头想起来,格外尴尬。她都不想承认像赖皮的人竟然是自己。


    不过赵长渊到底帮了自己,许蕴灵偷瞄了眼赵长渊,讪讪道:“方才,多谢王爷。”


    赵长渊低头看着她,眸光微动。他的情绪依旧看不出丝毫,声音不疾不徐:“许大姑娘,你还有一横,就能划正了。”


    许蕴灵迟钝:“划正?”


    赵长渊轻轻动了动眉,好似随口提醒她:“你欠的人情债。”


    赵长渊说完,带着楚恒下楼了。留下的许蕴灵反应过来,当场变脸,这次她没藏住表情,懊悔着苦着脸,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她哭唧唧地小声抱怨:“怎么还记账的啊。”


    那她不还清摄政王的人情债,她是不是都没法跑路?难道这就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不还完不许走出京都?


    一想到这个结果,许蕴灵顿时面色灰败,一下就觉得人生暗淡无光。


    付清了茶楼的钱,可许蕴灵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她耷拉着脑袋,带着两个丫头闷闷不乐地出了茶楼的门。


    许蕴灵闷头走路,两个丫头互相看了看,清月提醒道:“大姑娘,前边不是回府的路。”


    许蕴灵看了看,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巷子。巷子狭小幽深,外面没什么人,里面却隐隐有嬉笑玩乐声。许蕴灵听了听,不由问:“这是什么地方?”


    清月看了眼四周,凑近了一步,皱着眉头悄声说:“大姑娘,这里恐怕是花柳巷。一些公子哥寻花问柳的地方。咱们快离开吧。”


    花柳巷在京都名声不太好,这里的人鱼龙混杂,里面都是些不正经的店,店里全是姑娘,尽做些男人生意。姑娘家一般不会往这儿来,毕竟对自己的名声不好听。


    许蕴灵点点头,转身出了花柳巷。只是刚出巷口,后面传来一阵交谈声,里面夹了许安泽的声音。


    许安泽狠声抱怨:“真是晦气!回家就挨我爹的揍!”


    “许少爷怎么了,发这么大的脾气?”


    许安泽一边和人往巷子里走,一边骂骂咧咧:“还不是我爹那个短命夫人留下的女儿。竟然去跟我爹告状,说我从军营偷跑出来,害得我被打断了一顿,到现在爷背上还疼得厉害。”


    “原来是大少爷的妹妹啊。”


    “狗|屁妹妹。我妹妹可不是那倒霉丫头。许蕴灵那贱丫头,下回遇上了我非得套她麻袋打得她跪地求饶。”


    “许少爷,您这就有点辣手摧花了吧。好歹和您一个血脉出的,您这一顿打忒不怜香惜玉了。不如交给兄弟几个玩玩……怎么样?”


    几个人说完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许安泽笑得最大声,他说:“……好办法,就按你说的来……好好疼爱她一回,她就老实了哈哈哈哈。”


    最后的声音落入了花柳巷。许蕴灵和两个丫头藏在附近的拐角处。


    “大姑娘,我们回府告诉总督吧。”清月看着许蕴灵面无表情的脸色,忧心忡忡。


    许蕴灵看了眼天色,往地上扫了圈,然后走了几步,弯腰捡起了一样东西。清月和水兰看清她手上的物件,顿时满脸惊悚。


    “不回去。”许蕴灵眯了眯眼,拎着一块砖头转身就往花柳巷走,说了一句让水兰和清月一头雾水的话。


    “我要让许安泽哭着喊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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