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呀!这郎君醒了的么?”扎着总角的小童将陶碗递给她,口音更偏南地,便显得俏皮又活泼,“是补血的哩,也要趁热用下才好!”
安翠连忙接过手里,稳稳端住了,对他不住道谢。
小童交待几句,让她仔细照顾着李瑕,再讲出好几样禁忌。唠叨罢了,听见安翠一一答应着,方才告退离开。
整个狭小昏暗的屋内,却是仅仅只余下她和他了。
屋舍简陋,哪怕门窗紧闭,也从缝隙处漏风,丝丝缕缕的绕进去。油灯火芯儿可短,如今被风一刮,便明灭不定的摇曳着,像是要即刻熄灭。
安翠捧着粗陶的大碗,挨蹭着,坐到唯一堪得歇息的榻边上,相距某个负伤的可怜人不足一尺……不,是不足半尺。
间隙拉得太近,被角又经她压紧,教李瑕在怔然间,不自禁抬眼去看她。
“……我知道你怕苦啦!”
她发愁似的蹙眉,还要故作严肃,一本正经的开始劝他,“虽然找不着糖,但我可以去给你倒水漱口!将就一下?”
夜色里,昏黄明暖的灯火照着,为她镶上一些些柔和又温软的光晕,落在颊侧,衬得她暖和地极了。
是李瑕从未感受过的,独属于人世间的,那股子烟火气儿。
某人尤不自知,疑惑唤他,“郎君?”
话音落,李瑕适才回神。
他静静看着安翠,就在安翠误以为他要说刻薄话之际,他却一言不发地,将那碗药接过去,昂首饮尽了。
极其利索,毫不迟疑。
把空碗拿稳后,她仍然很是措手不及。再去看李瑕,若非见到他眉头紧蹙,脸色也不甚好看,恐怕得当场质疑他怕苦的真假。
“喝……喝点水吗?”她询问着。
李瑕又来看她,一如此前的凝望着,眼底是她无从明白的情绪。交织、纠缠,好半晌,他垂下鸦睫,默不吭声的点了点头。
“……”
竟然教安翠感到一点儿乖巧可爱。
这之后,她还是难以放心,频频凑上前去,用手去试他体温。
庆幸他这回受伤,倒教他极其讨嫌的性子好上些许,堪称沉寂地,不对安翠的所作所为,做任何表示与反应。
像在发呆,又像是心力交瘁。
许久,甚于安翠靠在榻边险些睡着,他才慢吞吞地平复过来,开口道,“便干等着么?”
他话音略低,声线也是哑的,是近乎大病一场的虚弱无力。
若非夜里安静,安翠或许都听不着他说话。
“啊?”
安翠迷茫看向他,缓了缓神,揉了揉眼,犯着困含糊回答,“我请人去相府通报了,还是先等一等吧。”
“何时去的?”
“在你没醒的时候。”她忽而心虚起来,往袖袋里摸索着,拿出个东西,颤巍巍递给他,小心翼翼的,轻轻声儿地说着,“还有这个。”
李瑕低眸,见到她手里是他的荷包,“……”
“我以为装着银两。”她懊悔而尴尬,更兼几分酸不溜丢的瞧他,“谁知道里面放得都是小金锭!”
他仍旧不作声,眉间又颦出些许皱褶,似是遇到一件难事,不晓得该当如何。
安翠还在那儿废话连篇,仿若压根找不着重点。莫说挟恩图报,如同连救他一命这桩事,也被轻飘飘抛开,根本不值一提。她口中念叨着“赔不起”,再说“是他的药费,和她不相干”,还讲“太奢侈了,这不合理”……
“……无妨。”李瑕意简言赅的如是道,“不必赔。”
在她惊喜交加的情态里,李瑕鸦睫复又颤瑟一下,到底是将所有疑虑都暂且按捺住了。
不多久,不过小半个时辰。
外头一片闹哄哄,她侧耳细听,这才晓得——
相府仆从到了!
“郎君!”
合欢是头一个闯进来的,跪倒在榻边,看到他,眼里就含了泪,“是我疏忽,竟……”
“好了,合欢!”紧跟着掀开布帘的月丹当即一喝,止住她后,再走进屋里,面色凝重又沉郁的屈膝也跪下,垂首道,“奴婢来迟了,和您请罪。”
“……”此前还坐着的安翠见到她俩都跪着了,乃至后头跟进来的,好些个面生的奴仆都跪了满地,连忙起身后退,跟着跪好。
一众人等皆是毕恭毕敬。
她诡异且敏锐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却又摸不着头绪,只得将这点儿纳闷藏在心底。
“起来罢。”
李瑕略作停顿,道,“回府。”
她循声朝李瑕望去……
原因无他。
是他在这些人进屋后,便如似彻底缓和了,再度恢复作以往的姿态。
眉眼处的恹恹一改,换作以往居高临下的倨傲,俯视着他们。
哪怕面色苍白些,形容惨淡些,那股子傲气也仿若刻进骨子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是极度高不可攀,将旁人都视作蝼蚁的不屑一顾。
……又是某个讨人厌的李大郎君了。
底下带来更换的衣物,他却不愿教人看到自个儿狼狈不堪的可怜样子,遂道,“都退下。”
没谁敢不应的,合欢在旁欲言又止,被月丹拽了出去。
安翠临到要走之前,步子一顿,顾及李瑕伤在腿脚,晓得他多有不便,就问他,“要我帮忙吗?”
他眼一抬,去看安翠,良久都不作声。
既不应答什么,也不拒绝什么,只不过静静的端详她。
少顷,李瑕低下头,垂着眉睫。烛光在他眼睑下投落一小片阴影,轻微颤抖着,好似是在为他陈情。
他默许了。
安翠没想到他真会答应,稍微愕然,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
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安翠唯有硬着头皮,拿过一旁摆好的衣裳,朝他凑近些。安翠指尖揪着他被角,不确定的询问着,“我掀开了?”
他瞥一眼安翠,情态再也不复此前,还是安翠熟悉地,在眉梢眼角处都蕴着冷嘲的样子,“要我教你么?”
“……”
安翠被他堵得心中气闷,接下来的动作并不很温柔,甚于称得上粗暴。
可撒气归撒气,安翠倒也不至于欺负个伤患。随后,待到为他更衣,安翠才得知他有多清瘦。再过不久,恐怕衣带就又得寸减。
换下沾着血的外衣,若非他满面苍白不好遮掩,决计是与往常别无二致了。
更着实让旁人料想不到,他此前才经历过一场死里逃生。
“好了。”安翠为他整理妥当。
谁都不曾提及前事。毋论是李瑕的判若两人,抑或是安翠的身份存疑。
他俩心照不宣,又各自默契地,对此避而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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