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回来了!”
六个人,有男有女,身上穿着成亲时候的喜服,一齐走回村庄。
芭蕉树影依旧婆娑,前些日子上面高高悬起的蜘蛛丝却不见了踪迹。
空气温度依旧燥闷得令人喘不过气,联想到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这样难耐的气候,村里人能在此地生存几百年,也是不可思议。
封无境头上顶了个清凉结界,出了洞穴之后,才发现他原先设置的结界已经在与蜘蛛精的打斗中破碎了,休息过后,顾琅清逐渐恢复了灵力,当即不动声色地给他重设了一个结界。
而关于他先前自己施仙术取消了结界的事,却是只字未提。
“诶,二位仙君回来了!请进请进,”周大官人远远看见二人,忙欢笑着招呼,但当视线转移到二人身后的六个外乡人身上时,他的笑容一瞬僵在了面上,半晌说不出话,“你们……你们也进。”
与此同时,村里人听闻了消息,闲来无事的村民大都围聚到了周府门前,好奇地观察事情进展,眼里满含对“外乡人”的恶意与仇视,但既然大官人没有发话,他们也不好造次。
六个“外乡人”明显对从前发生的事心有余悸,被一种敌对的人包围着,他们不敢踏入周府。
当着众人的面,周大官人面色愈发窘迫,好声好气地劝说:“你们害怕什么?我又不是妖怪。”
半晌无声。
一阵风吹过,人群逐渐躁动起来。
终于,六人中一个高壮的男子稍微胆大些,指着周大官人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你把我们买来,却又不把我们奴隶的性命当一回事!枉你途中与我们说的什么《般若心经》,众生平等,就是为了骗我们来送死!”
一个女子啜泣着附和道:“是啊,我们那么信任你,你就拿我们去献祭妖精。”
人多口杂,人群听到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逐渐躁动起来,众人低声的探讨与质疑落入周大官人耳中,嗡嗡地炸响在他的头颅内,混成一团。
周大官人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以六个奴隶的角度来看,他们首先被重金买下,买主也语重心长地承诺会把他们当成寻常村民来看,这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复得重生的喜悦。可谁知只安宁了几天,几人就被安排与村里人结了婚,再然后就出了事——
落入了妖魔口中。
这般际遇,与先把他们捧上云端,再一脚把他们悉数踩入污泥,又有什么分别?
在二人寥寥几句的言语之下,周大官人这顿操作,愈发像是在为什么邪祟之物献祭。
这下他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周大官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急得满脸通红,人群骚动愈来愈盛,一个人跳出来,不解地问道:“周大官人,你不是说他们是外乡人吗,怎么成奴隶了?”
“周大官人,你是背着我们出了村庄吗,可百年之前,我们的祖先不是劝戒大家不要出村吗?”
“是啊,若是有人尾随到我们周各庄,祖先们百年建立的世外桃源就要毁在你手上了!”
“……”
“打住,打住,”周大官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赔着笑脸,“等妖魔的事理清楚了,我一定给各位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大官人恭敬地望着周府摆了个手势:“来吧,六位,请进。”
终于把六人好歹劝进了府邸,周大官人呼出口气,抹掉额角大颗的汗珠,放慢步伐落到殿后的白衣仙尊身旁:“仙君啊,你们从哪找到他们的?”
顾琅清神色淡淡:“蜘蛛精洞穴的一个角落。”
“蜘蛛精?”周大官人神色惊惧,沉沉顿声,“不是邪神吗?”
顾琅清瞥了一眼紧张万分的人:“你知道?”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大官人连连摆手,摇头道。
一旁的红衣少年冷哼一声:“你们从哪知道的邪神诅咒?何至于砍腿封棺。”
周大官人神情震惊,犹疑着道:“你们知道了?”
话毕,他身上登时感受到了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自脚底涌上头皮,在这闷热的天气中尤其骇人。
他寻向源头,对上了红衣少年的狠决眸光。
“书上说,邪神诅咒,是为不祥,只有问心有愧之人周围才会出现邪神诅咒,”周大官人闪躲开封无境阴冷的视线,整个人被吓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我拆散情人的事做的确实不对,还有很多无辜人因此受到牵连,被赶出了村庄……我实在是害怕,担心那诅咒会招来什么东西,这才……”
“不说这个,”封无境神色冷倦,直接打断了那人混乱芜杂的话语,“你们府上和那只蜘蛛精到底有什么关联?”
“蜘蛛精……”
周大官人视线在一红一白二人身上转圜几遭,喃喃自语着,面对着封无境的冷酷视线,他知道瞒不过去,终于紧闭了眼,神色痛苦,将故事娓娓道来。
他儿子周大远自幼便与一个姑娘相识。
然而无人知晓他是什么时候与那个姑娘相识的。
周各庄沿袭百年,村里上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家都相互认识,小孩们自幼便聚在一起玩耍,百年光华,都是这么过来的。
起初,周大远也不例外,他长得浓眉大眼,与人为善,在孩童里十分受欢迎。
就这么到了七八岁的年纪,突然有一天,周大远却突然不愿意再与其他孩童一起玩耍,日日蹲在周府门前的芭蕉树下自言自语,别人与他说话,他也不搭理,活生生像中了邪。
一开始大家都没放在心上,以为这是小孩的正常心理,日日忙着耕田种地,谁也没精力盯着树下一个怪小孩看。
就这么过了三四年,十来岁的周大远突然恢复了正常,身边还跟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女孩,别人问周大远那是谁,周大远也只是摇摇头,说是村里路上捡来的好朋友。
这可真是神了。
爱美之心人尽有之,周大官人见小姑娘人美心善,乖巧懂事,便也默许了这个不明身份的不速之客住进了周府,成了周各庄外乡人入村的第一个先例。
自此之后的好几年里,周大远与小姑娘关系日渐升温,私定终生,山盟海誓都不在话下。
和平安乐地过到了前年,周大官人突然发现了祖先留下,亲近友戚不能成婚的手札,焦急之下,他偷偷出了村子,冒着一路艰难险阻,探出了进城的路。
本来只打算买几个奴隶救一救村里的后辈,周大官人一路也没有耽搁,火速地赶着行程。
可是,他在回乡的路上,碰见了一个道长。
“贫道观你身上带有妖气,定是与妖精日日接触沾染上的,可要贫道为你卜上一卦?”
周大官人起初十分气恼,当然不信这些,可那道长也是个心善的,直言不要他的银两,无偿给他算。
最后,周大官人听着道长说出了一个生辰八字——正是他儿子的小情人进入周府的那一日。
他当场吓疯了:“道长,这可有什么法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解铃还需系铃人。”
道长向周大远递去一个锦囊,里面的药粉能令妖物化出原形。乍一返村,他语重心长地将真相告诉周大远,又把锦囊郑重地送给了周大远。
周大远原本不信,但转念一想,左右试一试也没有什么损失,二人便一同将药粉撒入了姑娘的茶杯里。
当夜,一只硕大的蜘蛛便在药物作用下化为原形,昏死在了周府。
害怕妖魔乃人类天性,周大远当场被吓得直吸凉气,与周大官人一齐往蜘蛛身上扎了几刀,确保蜘蛛断了气,一起把她扔入了河道。
“后来我建议大远砍了那颗不祥的树,他却死活不让,我怕他陷入囹圄,便快速安排他与一个我买来的姑娘成了婚。成婚之后,我看二人关系甚笃,都快忘了蜘蛛精这回事了,若不是二位仙君,我还真没往那方面想……”
“怎么会?”顾琅清狐疑道,“村里出现妖物,不是应该最先联想到蜘蛛精?”
“哎……”周大远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毕竟已经把她杀死了,谁知道她竟然还会卷土重来。而且这事发生在三年之后,我便推测与她无关。”
封无境把双手背到身后,懒懒地应了一声。
“还有名声原因吧?”
这话问的不留情面,可谓是一把揭下了周府表面光鲜亮丽的遮羞布。其实若要真的深究起来,在乎名声本来无可厚非,世上谁人不在乎那一点薄薄的脸面?
然而现下封无境看着周大官人虚伪的脸皮,突然就有些不爽,言辞愈发犀利。
周大官人讪笑着:“我们觉得,倘若她真的上门寻仇,第一户也该上我们周府,可出事的并不是周府,我们就这么排除了她。再说了,府上收留过妖这样的事,传出去到底不光彩……”
众人一道走到宾客堂,领头的小厮顿住脚步,周大官人见状,大手一挥:“哎,把他们六个送到内庭修整修整,叫大远与阿蓉过来吧。”
六个奴隶离去,小厮也匆匆跑开去寻周大远,宾客堂中又只余下三人。潮湿的水雾沾上窗帘,阳光顺着笼罩在村庄顶端的藤蔓中渗透而下。
“官人!”
呼声穿破静谧无声的厅堂,一个身着布衣的男子入了屋,朝着周大官人规规矩矩地弯腰低头:“那个看守义庄的李老头听闻外乡人回来了,在门口吵着要见他们。”
周大官人晦气地摆了摆手,突然意识到外人在场,忙止了动作:“仙君见笑了,我让他走。”
顾琅清沉嗓道:“不必,让他进来吧。”
义庄的李老头,正是那个说话阴阳怪气,却又隐晦地告诉了他们许多消息的老头子,顾琅清对那人感观还不错,至少比眼前这位周大官人为人真实多了。
周大官人沉吟半晌,吩咐下人让李老头进府。
随即,又有小厮烹了一壶清茶上桌,周大官人起身接过小厮怀里的茶壶,主动给二人满上。
茶香溢散在房间里,微微舒缓了几分空气中的湿热。
封无境突然道:“你可知晓,蜘蛛精不伤你周府,是因为什么?”
周大官人微微一愣:“啊?”
封无境滚烫茶盏端在手心,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里头的上好清茶,手背凸起青筋在他的动作下若有若无地显现而出,映射在阳光下,那双手肤色苍白,却又指节修长,锐利好看。
与此同时,一个侍女匆忙跑进宾客堂,半跪于地,快速说道。
“官人,少夫人说她的项链找不到了,暂时过不来,特命奴婢前来向三位赔礼道歉。待少爷与少夫人将项链找到,一定即时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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