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峰下的城郭空无一人,装潢修葺盛大华丽的城墙无人擦洗,赭红色泽却也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沿着苍翠树木,透过绵延白云,直上峰顶,一座阁楼巍峨高耸,牌匾上书着三个端庄大气的大字——忘川斋。
所谓忘川斋,不过是一个饭堂。
忘忧峰,忘川斋,这名字取得妙啊。
封无境琢磨着“忘”这个字,看着桌上丰盛的菜式。
虽说修仙之人辟谷,但除非是真正断情绝欲之人,大多数修者还是会偶尔吃点什么解了口中馋虫,毕竟美食也是人生一大趣味之一。
道理是这样,但在忘忧峰上这么久,这还是封无境头一次踏入这座“忘川斋”。
算是沾了今日要来的那位贵客的光,今日菜式丰盛,大多还能增进灵力流通,封无境端坐着,夹起碗里一只蟹粉小笼包,向坐在对面的人套话。
“师兄,今日到底是谁要来啊?”
关州一口咬下一块五花肉,支支吾吾:“这……这我真不知道。”
原茵坐在一旁,嘻嘻笑了一声:“这都不知道,傻不傻啊你。”
关州吃瘪,面带恼怒:“你说晏安傻?”
原茵理直气壮:“我哪有,晏安不知道是理所当然,你不知道就是你傻。”
关州一口气卡在腹腔:“此话怎讲?”
原茵指了指关州:“昨日不是你和我一道去给师尊送东西的吗?”
想到昨夜原茵的确是和自己先一起去找小师弟拿了打到的东西,再一起往师尊屋里送的,关州点了点头。
原茵摇头晃脑地说着:“师尊屋里多了一只鸟,看到了吗?”
关州沉思半晌,老实地点了点头。
鸟?
封无境皱眉,脱口而出:“雨燕?”
原茵拊掌,睁圆了双眼:“小师弟,你知道啊?”
封无境默认了,昨日顾琅清的确是专门为了今日的“贵客”抓的鸟。
关州奇道:“什么雨燕?”
原茵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雨燕啊,雨燕通体蔚蓝,是全修真界最小的鸟,吃了它能滋养灵力,效力可好啦。”
关州质疑:“师尊还用吃这种东西?”
原茵道:“你什么脑子!当然不是师尊要吃,昨日那鸟儿被好端端地养在笼里,肯定是要送人。你想想,师尊的朋友,谁喜欢鸟?”
关州恍然大悟:“那,那位!”
封无境凝了神色,等着二人说出口。
岂料那人对视一眼,极其默契地止住了口。
封无境有些恼:“哪位?”
二人一副不可言说的表情,最后被封无境阴冷的表情吓到,还是将那人的衣着形态细致地描述了出来。
在二人口中,那位“贵客”是顾琅清的挚友,着了一身嫩嫩的粉色,手上常年捏着一把折扇,腰间常年吊着一个酒壶,扇面一盏,上面是艳俗至极的风月图,酒壶坠地,其中醉人的酒香便能香飘十里。
若论起那人的秉性,只能用“风流多情”来形容。
这个挚友形象,与顾琅清淡泊漠然的形象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封无境听着二人近乎夸张的描摹,心中疑惑愈盛。
与疑惑并行的,便是魔尊如野草般蛮横生长的好奇。
“这样啊。”
封无境腕骨支着头,懒散地应了声,忽然之间眼眸一闪,将木箸搁上瓷碗,“对了,你们觉得,师尊对你们好吗?”
几经相处下来,这样平静的日子虽然疑点众众,但比起记忆中的剑拔弩张暗无天日,也是乐得清闲。
以他的观察,这两人似乎真的对他不含敌意,神情从无作伪的痕迹,的确是在把他当他们的小师弟对待。
他们莫非真是顾琅清徒弟,只是一直被顾琅清蒙在鼓里,还是——记忆被顾琅清动过什么手脚?
封无境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关州神色变换,愣了愣:“师尊对我们当然好了,我和阿茵就是被师尊捡回山上,才得以活命。”
封无境挑眉,疑惑地“嗯”了一声。
说罢,二人便将自己的身世向他娓娓道来。
关州和原茵从小一起生活在一个村子里,是邻居。二人自幼相识,关系甚笃。其父母祖辈也是世世代代的近邻,友谊一直沿袭到了二人这一代。
虽然是平民百姓,但两个家庭都乐善好施,在村里声誉极好,为众人所称道。大家有什么麻烦,都会来求助与关家与原家,两个家庭也乐得去帮忙扶持,以此为荣。
有一天,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闯入了关家,自称被歹徒追杀,请求救助,关州的父亲当下果断地收留了那个人,耗费几个月,竭尽全力地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关州一家以为这只是一件寻常的善事,商量盘算着等到男子病情好转,送他些银两打发他走。
不料没等到男子病情好转,却等来了官兵上门。
原来那人压根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而是朝中的王爷;追杀他的也不是什么歹徒,而是当朝的太子。
这是一场朝堂之上,排除异己的阴谋。
好心救人的平民百姓就这么被无辜地卷入了这场天家的内斗。
太子借刀杀人,一剑刺死了躺在床榻之上,面带病容的王爷,再把剑尖指向了关家人。
他说,是这家人见财起意,杀了王爷,谋杀皇室贵族,罪不可赦,就地斩杀!
死罪难逃。
寻常百姓怎么可能是利欲熏心狠心绝情的□□太子的对手?
在太子面前,任何的辩解求饶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一剑将落。
隔壁的原家人怒极,多年知己好友落得如此境地,可悲,可叹!
他们跳出来怒骂太子,想引起村里人注意,想为关家人申冤,得到的却只有一句——“违令者,斩!”
那一日,倾盆大雨,血洗关、原两家,满眼的艳红,血流成河,空气里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两个家庭,数十条姓名,换来了一张遮掩太子丑行的遮羞布。
太子扬长而去,不忘派人给无意间见证了这一幕的村里人送去钱财封口,顺道问出了关、原二家当时不在场的两个小儿子的去向——
关州与原茵当时正在远近闻名的崇恩寺,祈求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
回家的路上,他们突然接到村里人偷偷递来的消息。
家里人都死在了当朝太子手上,有人在追杀他们,快跑,快跑!
二人当时恰好十四,正值少年大好风华,面对家里横遭不幸,束手无策,只能流亡于全国各地,身上没钱,还得谨慎地躲开太子派来的暗卫队。
他们不甘心。
他们想报仇。
面对如此深仇大恨,二人制订了全套的计划,赶在一年上元灯会,京城人潮汹涌,混乱不堪,他们换了身装束,偷偷潜入了皇宫——放了一把火!
星火燎原!
他们知道,他们必死无疑,但他们心中笃定,毫无惧意。
然而,突然之间,天降甘霖。
一阵轻轻的叹息从天空落下,二人身子愈来愈轻,徐徐飘向高空,看到了一个白衣人。
雨水浇灭了大火。
白衣人眉目紧锁:“我知道你们的经历,但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二人又怎么可能反抗得过这烂泥似的权利规则?不若放下仇恨,入我门下。”
他道:“我是仙界的天乾仙尊,仙界至尊。”
那时的二人已经十六,早已过了最好的修道时机,但顾琅清并未对他们多加指责,循循善诱地将二人心中复仇的心念尽数驱除,再从头授予他们仙界术法。
“我们当时真的无处可去,是师尊救了我们……我知道,我们资质很差,但师尊一直都很有耐心,他,他对我们很好。”
关州沉沉地说道。
一旁的原茵已经情绪激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地开口:“师尊,真的很好了。”
封无境听着这话,也发表不出什么感慨。
世上这样的事发生得太多太多,顾琅清一桩一桩去救,怎么可能救得过来。
魔尊生来无情,他眼眸微动,沉闷地“嗯”了一声,半晌才又憋出一句:“节哀。”
原茵越哭越凶,关州无奈地安慰着:“都过来了,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有师尊,有我,有小师弟,没什么好哭的,吃菜吧。”
原茵只能张口接下关州递来的一只蟹粉小笼包,哭意被压在喉间,脸涨的通红,眼睛还泛着湿润,勉强应了一声。
*
迤逦霞光映在天边,铺陈出绚烂的图案,红云裹挟着溏心蛋似的夕阳,天空和大地都变成一片红晕。
日暮西沉,夜幕降临。
仙鹤在悬泉飞瀑上盘旋高鸣,一个人影足尖点地,粉红衣袂翻卷,踩实落在地面。
“刷”的一声,折扇带着劲风猛然铺展,扇面也是粉红一片,精致勾勒出的是男女之间的风月旖旎。
他勾起唇角,笑弯了眼,手腕翻动,大风吹得眼睫都在颤动。
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向顾琅清所在的洁白宫殿。
白衣仙尊站在殿门之前,唇角含着浅淡笑意,将来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终目光嫌弃地落在扇面:“你来了。”
“来了,老顾,等我多久了啊?走走走,我还没吃晚饭呢,给我备了什么好东西?”
顾琅清领着人往屋里走:“得了得了,你想得美。”
粉衣男子斥责一声:“诶,老顾,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你怎么说话呢?”
顾琅清抿了抿唇,懒得理他。
几经周转,穿过宫殿里的曲折小径,二人落座在后院的石桌,桌面之上摆放了丰盛食物,清冽酒酿。
粉衣男子敛起衣袍,十分自然地坐下,点评道:“嗯,菜不错,可怎么都是甜口?”
顾琅清淡淡道:“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粉衣男子摇摇头:“罢了罢了,有些人无情无义,这么多年的情谊都能弃置不顾。哎,终究是错付了。”
顾琅清笑出声来:“你有完没完?”
粉衣男子努了努嘴:“行吧,你上次问我那事,我查了一下,姻缘线的确可以用精血强行牵连,但……”
顾琅清正色:“但什么?”
“但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蹲在草丛里的封无境听着这话,心中微诧。
劳烦他大老远跟着关州与原茵口中遮遮掩掩的“粉衣男子”,一路跑进顾琅清院里,想见识见识这人究竟神秘到了哪里,风月到了何处。
搞半天,这人竟然是姻缘司的——
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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