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温晏然颔首:“之前季氏因叛乱被族诛, 从者也籍没家产……朕记得涉事的几户人家都在建州,彼此间相距不远, 有劳卢卿,把他们留下的田地与隐户都帮朕梳理清除。”

    卢沅光应声称是。

    她意识到,面前的天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在尝试着自己处理政务。

    按照尚书台本来的计划,新帝得十六岁以后才能逐步亲政,但个人威望是一种很玄妙的事情,温晏然借着灵前诛兄, 宫中平乱两件事,大大震慑了建州的朝臣, 之前的计划当然就此搁置。

    卢沅光也隐隐有些明悟,当时禁军叛乱时, 皇帝为什么只寻求天桴宫的协助,而不联络旁的大臣——一方面是相对于外头的臣子来说, 有血缘关系的国师可信度相对较高,另一方面在于,新帝越是不依赖前朝大臣完结此事,大臣们就越是对于新帝心服口服。

    卢沅光道:“微臣将田产与隐户理清楚后, 将那些黔首编入户籍, 再分以田产……”

    温晏然闻言, 微微摇头:“那些黔首是叛贼所属,不能以纯粹的隐户视之。”又道, “季氏那几家的田地归入官中,所藏隐户具判以徒刑, 让他们屯居原地, 按耕作土地多少上交七成的钱粮。”

    徒刑在大周是一种很重的刑罚, 判了徒刑的罪人会在官府的要求进行劳作,同在殿内的贺停云本来想劝诫陛下宽和一些,等听到后面时又闭上了嘴。

    虽然罪名上是有些重,但在现在的状况下,也不失为一种合适的处置办法。

    如今的大周朝,豪门大户,官宦士族占据了大量的土地跟人口,在地方上具有极高的势力跟威望,小户人家很难在大族的夹缝中生存下去,再加上近些年年景不好,这些隐户一旦成为在籍之民,不用一两年,其中一大半就会重新成为某些家族的隐户。

    而且这些人在被判为徒刑后,身份上就相当于成为了官隶,大周的官隶不是终身制的,在服满一定年限的劳役或者遇见天下大赦的时候,就可以恢复平民的身份。

    官隶本身算是官府的财产,不用另外交人头税,若是能将耕作的三成收获留下来,日子应当不至于太紧张。

    卢沅光是户部侍郎,想得更加细致。

    季氏等家族因为受皇帝信赖,所以他们的家族土地,距离皇家的官田很近,非常便于管理,而且建州地势平坦,土地也比较肥沃,那些大族所占据的,更是良田中的良田,器具是现成的,水渠是现成的,耕牛也是现成的,就算灾年,一亩地也有百余斤的粮食,若是丰年,一亩地能收获超过三百斤的粮食,而成丁一年能耕作的土地在五十亩到一百亩左右,一丁所需口粮约有六百斤,按均值每亩田年产两百斤粮食算,交完七成收获后,还能余下五到十人的口粮。

    想到这里,卢沅光立刻深施一礼:“陛下圣明。”

    温晏然颔首,又问了下时辰,发现还早,就站起身,笑道:“户部文书若要拿至外间,手续繁琐,今日既有闲暇,朕就随卢卿一块去户部走一趟。”

    对于天子突然想去户部走走这件事,卢沅光显然不存在任何反对的余地,而且当皇帝的心系政务,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温晏然眨了眨眼:“不要宣车辇,朕跟着卢卿悄悄过去,免得惊动旁人。”

    卢沅光:“……”

    要不是新帝行事一向稳重,卢沅光都得以为对方是年少淘气,才突发奇想。

    温晏然要知道面前大臣的心理活动的话,一定会觉得卢沅光不愧是在三十岁之前就做到了一部侍郎之位的人才,果然十分擅长体会领导心意……

    她天天憋在西雍宫内学习工作,十分担心自己会因此养成勤政的惯性,进而对个人的穿越目的产生严重影响。

    温晏然说的悄悄前往户部,不是一个人与卢沅光去户部,而是不以天子的仪仗前往,她本来就不会把天子的标志□□物给随身佩戴,出门时甚至不用刻意换衣裳,倒是池仪等人,需要调整下打扮。

    卢沅光无可奈何,在前引路,贺停云本着反正今天的工作差不多处理完了的凑热闹心理,也跟着一同过去。

    户部中不少老资历主官早在先帝时代就被砍掉了脑袋,剩下的官员大多没资格参加朝会,更遑论近距离面见天子,加上卢沅光行事仔细,直到快到文书保管处的门口,才撞见了一个七品小官。

    正好来查资料的韩拾荆:“……”

    她官阶的确不高,不过因为部台中缺乏人手,也跟着主官到处走动过,加上记性不错,立刻发觉跟在主官身后那人有些眼熟。

    卢沅光眼疾手快,一把把韩拾荆人拉了过来,笑道:“既然拾荆也要去看文书,那你我正好同往。”

    她一面说话,一面给下属使眼色。

    韩拾荆醒悟过来,干笑两声,只能跟着一道过去。

    一行人到了门口,被负责管理文书的小吏拦下——虽然带头的人是户部主官,小吏还是坚持每个人都登记完姓名后才可入内。

    小吏拱手:“不管是主官还是属吏,但凡进入文书处,都需留名,这也是侍郎反复强调之事,怎能自己带头打破规定?”

    卢沅光微微皱眉,还不等她发作些什么,身后温晏然便笑道:“此人按章办事,又有什么过错呢?卢卿不要责备他。”

    听到“卢卿”二字,小吏先是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跟在侍郎后那位穿着深色外袍的少年人是谁,立刻上前两步,躬身下拜。

    温晏然走上前,提笔将名字写下,赞了一句:“卿家不畏权贵,不愧是卢侍郎手下书吏。”看了卢沅光一眼,施施然走入房中。

    天子方才那一眼虽无怒色,但其中的了然之意,却看得卢沅光脊背生寒,她没有事先提醒皇帝户部的规矩,的确有想向对方展示自己御下严明的私心在。

    卢沅光越是与天子相处,越能感到这位天下至尊明察秋毫之处。

    难怪天桴宫会说陛下身负天命!

    卢沅光特地落后几步,等天子进去了,才走到小吏身边,低声提醒对方:“勿泄禁中语,谨记,谨记!”

    她说完后,准备往里走,却看见那位池左丞立在前方。

    四目相对间,池仪轻轻点了头,然后转身往天子的方向走去。

    卢沅光几乎想抬手擦一下额上的冷汗,天子如此擅于御人,难怪刚刚登基,宫苑便整肃若此。

    温晏然走进文书收藏之所,四面环顾——可能是因为正值冬季,连天下雪的缘故,这里连空气中都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她本来不明白古代人为什么喜欢研究熏香,现在想来,实在是生活所迫。

    卢沅光记性好,不管天子问什么,都能有些大致印象,她将有关雪灾的书册取来,双手呈上:“请陛下过目。”

    温晏然并不伸手,倒是那位池左丞主动将书册接了过来。

    “这里的记录都是按年份归置的么?”

    卢沅光:“陛下圣明。”

    对方对于“圣明”的判断让温晏然忍不住笑了下,她站在书架边上看了一会,道:“之后去尚书台那边挑两个人过来,以气象,地理为别,做一份索引出来。”

    卢沅光记下,并决定挑人的时候,至少给从天桴宫那边送来的人手留一个名额,以便让领导能更从容地安插心腹。

    温晏然刚刚登基,今年跟雪灾有关的记录,多发生在悼帝与厉帝在位期间。

    池仪注意到,天子看的时候,几乎是轻轻扫上一眼,就立刻翻页。

    温晏然的读书速度其实不快,只是曾经的学习社畜生涯帮她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看的时候并不是通览全文,只找关键部分,当然是一目十行,时不时还跟身边人说笑几句。

    “阿仪看,这两地虽然彼此相邻,但总是一地遭灾,另一地得免……”

    温晏然想了想,向卢沅光道:“这里是否横有山脉?”

    卢沅光垂首:“正是,雍禹二州以信山为界,禹州气候偏暖,而雍州气候偏寒。”

    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如今对待天子的态度,已是一日比一日恭谨。

    温晏然点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池仪跟张络都会作为自己的秘书存在,她平时当然有意识地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影响他们。

    一些稍稍超出正常君臣之份的行为,也有助于培养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温晏然心中有意让卢沅光成为户部尚书,当然要尽可能确保这位未来的户部尚书向着自己。

    虽然卢沅光感觉惊讶,但猜到两州间存在山脉这件事本身其实并不稀奇,尽管温晏然是理工科出身,但九年义务教育好歹把山脉对寒潮存在明显的削弱作用这一点给刻进了她的脑子里,只是作为一个“年纪小且未曾进学过的皇九女”而言,才显得有些罕见,而且现在实际上已经处于大周末期,很多皇帝出身于禁宫中,成长于禁宫中,哪怕读过书,对外头的情况也所知甚少,用何不食肉糜形容都算含蓄。

    温晏然本来不算伟岸的形象,在一群同行的衬托下,瞬间变得高大了起来。

    温晏然又拿起另一册文书,翻了几页,笑道:“而这两处虽然也都一地遭灾,一地未曾遭灾,却位于同一州,与方才又有不同。”

    她取来下一年的文册——这两个地方连下了两年雪,第一年只有一地逢灾,第二年两地都逢灾,而且那第一年未逢灾的那一地,来年时的情况比另一地更加严重。

    池仪忽然福至心灵,道:“莫非是因为换了主官?”

    温晏然含笑点了点头:“阿仪得之矣。”

    其实第一年的时候,两地都发生了雪灾,只是有一个地方的主官选择将事情压下,等来年换了人后,灾难才全面爆发出来。

    站在一旁的卢沅光心中无限感慨——天子那里是来看雪灾记录的,分明是在看民生吏治。

    除此之外,卢沅光也更加清晰地体会到了数据的重要之处。

    这是一个讯息传播主要依靠人力畜力的年代,中枢与地方常常联络不畅,但只要记录能保证准确,哪怕不能亲身而至,也能对极远的地方有着一定的了解。

    作为户部侍郎,卢沅光本以为自己可以延续旧例,规范下属行止,已经算是能吏了,等侍奉了新帝之后,方才明白什么叫做贤能。

    第18章 第十八章

    卢沅光想, 她已经彻底明白为什么天子一定要亲自往户部走一趟,毕竟若是不亲自示范一番, 像自己这样资质寻常之人,实在很难理解到底该把之后的汇总对比条陈按照什么风格来书写。

    ——她本来的自我定位是“辅佐皇帝的臣子”,现在则隐隐朝着“向皇帝学习的臣子”在转变。

    张络提醒:“陛下,已经快到酉时了。”

    温晏然放下书册,笑笑:“今日辛苦两位了。”

    卢沅光直道不敢当,贺停云在道不敢当之余,还说笑了一句:“微臣在户部耽搁了半个下午, 还请陛下恕臣荒怠公务的罪过。”

    听到这句话,温晏然再一次想起了对方“贺停职”的别称, 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一番评论区的读者朋友们——多亏了他们热情剧透,让自己能够在茫茫宦海中, 轻而易举地选拔出需要的人才。

    *

    等温晏然返回西雍宫时,钟知微已经到了。

    温晏然与对方相处日久, 已经比较熟稔,随意道:“让钟卿久等。”

    钟知微转过身,二话不说,直接就是一个大礼参拜。

    温晏然停下脚步, 负手立于原地, 等对方拜完之后, 才笑道:“钟卿起身,皆因你平日宿卫勤谨, 这才能因功而得统领之位。”

    钟知微当然明白,她之所以能以半个边人的身份一跃而成为可以被视作天子心腹的内卫统领, 完全是因为温晏然愿意支持。

    最开始她想进入禁军, 是为了振兴家门跟不负所学, 等遇见温晏然后,才逐渐明白过来,什么叫忠君报国,士为知己者死。

    禁军算是皇帝身侧的近人,有时甚至比朝臣更容易感受到天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钟知微能感到,对方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任用自己,她再度以额触地,语音斩钉截铁:“臣日后一定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信重。”

    温晏然微微颔首,示意对方随自己一道入殿。

    她今天宣钟知微过来,主要是讨论一下自己的安保问题,让对方选几个品性可靠,个人武力出色的禁军随侍左右,也顺便询问一下钟知微,有什么可靠的锻炼方法。

    钟知微想了想,回禀:“陛下是万金之体,又大病初愈,如今当先以强健筋骨为主。”

    她没有直接教授皇帝拳法棍法,而是先演示如何疏散筋骨,如何扎马,如何弓步,如何踢腿,让温晏然跟着一一演练。

    天子是万金之躯,温晏然锻炼时,动作幅度一旦过大,西雍宫中的近侍们就纷纷为之色变,要不是习惯了天子说一不二的性情,恐怕已经有人开口劝诫,连稳重如池仪都有些色变。

    等天子额上生汗的时候,一直极有眼力的张络立刻过来回禀,说萧将军已在准备入宫。

    温晏然:“天色晚了,钟卿也留在西雍宫用膳罢。”

    钟知微无所谓,横竖不过晚饭而已,皇帝吩咐她在哪吃,就在哪吃,只道:“多谢陛下美意,陛下可以在殿内继续走上几步,不要立刻歇下,否则容易腹痛。”

    温晏然笑:“好,多谢钟卿指点。”半晌后道,“钟卿要不要去更衣?”

    钟知微:“微臣并未出汗,也不觉得劳累。”

    温晏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是朕以己度人了。”

    天子在女官的侍奉下转入内殿,简单洗漱后换了身衣裳——这个时代烧火当然没有现代那么便利,想用热水的时候就能有,显然是富贵人家的特权。

    温晏然披上外袍,朝着内侍们摆了摆手:“都先退下,只留阿仪在这里。”

    池仪轻手轻脚地替温晏然整理好衣袍,又束上腰带,笑道:“晚上天气冷,陛下再穿一件裘衣罢?”

    温晏然:“不急。”

    皇帝的更衣处是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屋子,四面墙壁的夹层燃火而储其热气,以此起到保暖的效果,还有道路与寝殿相连,温晏然带着池仪从槅门走到寝宫,打开柜子,从中取出一只表面花纹简素的匣子来。

    这只匣子里装有三十二金,是温晏然作为皇九女的时候,积攒下来的私房钱。

    按照现在的兑换比例,一金相当于一万钱。

    温晏然:“你将赏赐推让给少府那边同僚,如此和睦友爱,自然很好,只是身上没一点余钱,难免为人所制。”

    池仪刚刚被提拔到天子身侧,又新近升官,正是该小心谨慎的时候,而市监又不是实权部门,缺乏敛财的渠道,皇帝固然可以再行施恩,但为了之前推让财货的姿态好看,怎么也得过些日子再赏。

    温晏然觉得,池仪跟张络都是寒门出身,算是被自己一手拉进了建京的浑水中,平时难免额外照顾两人一些。

    这一匣子钱虽然数量不算太多,却胜在少府中不曾留档。

    “出去之后,你再分阿络一些。”

    见池仪要开口推辞,温晏然负手而笑:“不妨事的,朕马上就要有利市入帐了。”

    *

    两位女官在萧西驰前面持灯引路,另外六名宫人随在她身后,一路向西雍宫行去——温晏然请这位庆邑部新首领做客时,表面礼数做得格外到位。

    萧西驰回想这些天看到的,听到的有关新帝的事情,觉得对方大抵和自己一样,都是因势蛰伏之辈,只是对方已经趁势而起,而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返回庆邑。

    女官将萧西驰引入西雍宫内,她抵达的时候,正殿中已经布置好了案几坐塌,一个穿着禁军服饰的人坐在那里,看面目,正是新任的内卫统领。

    萧西驰知道面前这人乃是有着“天子之剑”赞誉的钟知微,不敢小觑,两人互相见礼后,各自入座。

    温晏然没让两人等多久,几乎萧西驰前脚刚到,她就披着厚实裘衣,乘辇而至。

    ——按照温晏然的习惯,只要不是太远的地方,她都宁愿步行,只是今日扎马步的后劲有点过于充足,才不得不稍稍调整了下出行方式。

    池仪小心地将天子从车辇扶下。

    温晏然缓步入殿,抬手免掉两人的礼:“萧卿,钟卿,你二人与朕年纪相仿,今日又是私宴,不要拘束。”

    钟知微自然连道不敢。

    萧西驰拱手:“陛下性情宽和。”

    她听到天子说话时,眼角忍不住跳了一跳——哪怕碍于君臣名分,萧西驰都颇想说一句“谁跟你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是同龄人”,要不是温晏然因为登基的缘故提前束发,按照现在的习俗,对方平时更该梳着总角也就是双马尾的发型出门,在各种意义上都属于十分典型的黄口小儿。

    温晏然看了萧西驰一眼,笑吟吟地入座。

    按照大周的礼仪制度,天子的晚膳应当有二十七道菜肴,排除掉那些被提前送给大臣的,也就近二十道,因为是冬日,蔬果要少一些,多是鸡,鸭,鱼,羊肉以及羹汤,温晏然吃得很克制,一方面是太医院院正曾叮嘱,说天子虽然病愈,但还要以慢慢调养为主,不能暴饮暴食,否则于身体恢复不利,另一方面是……

    皇帝御膳的味道其实也就那样。

    不能说不好吃,但实在不太符合她内心对美食的期待值。

    大周的食物以烤,炸,炖为主,炒菜倒是也有,但不太常见,算不上主流菜肴。

    温晏然夹了一筷子羊腿肉,看着碗里的食物,忍不住想,怪不得很多穿越小说的主角能凭借一手高超的烹饪技术闻名天下,其实还挺合逻辑的,她要是遇见一个做菜合口味的人,确实是连赐爵的心都有了……

    陪一个不太熟悉的上司用饭不算多美好的体验,唯一让萧西驰稍感安慰的是天子用饭时并不多言,而御厨的手艺也颇为不错。

    饭毕后自然是闲谈时间,温晏然笑:“朕闻萧将军娴读兵书,又长于武艺,乃是将帅之才。”

    萧西驰听得心头一跳,连忙拱手:“陛下谬赞,臣尽日闲居,无所事事……”

    做皇帝的好处就是有时可以不用太顾及下属的意见,温晏然不等人说完,就轻轻一击掌,旋即有女官将萧西驰进宫时解下的佩剑呈上。

    “今日请萧将军过来,是想讨教一下将军的剑法。”温晏然倚靠在案几上,微微笑道,“将军若胜了,朕就许你一个赌注,但若是将军败了,也要输给朕一个赌注。”

    萧西驰肃然起身:“微臣不敢在陛下面前与人相争,但不知是何赌注?”

    时人颇重信义,如果萧西驰赢了赌注,并以此为借口,要天子放自己回乡,朝中那些大臣顶多说几句皇帝胡闹,却也只能捏着认了此事,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顶多悄悄派刺客于半途中截杀,她还是有极大的可能成功返回庆邑的。

    所以在听见温晏然说输给自己一个赌注时,以萧西驰的定力,都不自觉地感到动心。

    温晏然注视着面前的庆邑部首领,笑道:“赌注是什么,将军日后自知。”

    女官双手托起佩剑,递到萧西驰身边,而另一边的钟知微已经按剑而起,萧西驰犹豫一瞬,握住剑柄,道:“既然如此,那微臣就失礼了。”

    身为一个边人,她敢在皇帝面前手持兵刃,钟知微完全可以以此为借口,带着禁军过来将自己就地扑杀,不过哪怕温晏然压根不找借口,命人在萧西驰进宫时,将她乱箭射死,朝臣们也不会产生太强烈的负面情绪,最多时候批评一下皇帝。

    ——毕竟在时人眼里,边人与中原人本就存在天堑一般的差距,钟知微虽然也有边地血统,但与萧西驰并非出自一部,没有什么乡梓之情,而且除了中原人鄙视边人之外,边人自己也互相鄙视,内里关系十分复杂。

    女官将两人引到殿前的空地中,她们身后的殿门保持着洞开的状态,以透明挡风的龙纱帐间隔内外。

    第19章 第十九章

    温晏然坐在殿内, 隔着帐幔,看着钟萧两人比剑。

    殿前剑光如飞虹, 交错纵横,映着雪光,犹如摇落的天星。

    钟知微的剑法脱胎于禁军,然而却有着在年轻人中极其少见的狠辣与老练,而萧西驰的剑术则不拘一格,望之如惊风掣电,洒脱自如。

    温晏然笑:“依阿仪看, 她们谁会赢?”

    池仪平日里一贯很注意积累各种知识,以便应对领导的提问, 但武艺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显然属于严重超纲的知识,当下面露惭色:“奴婢看不懂剑术。”

    温晏然:“其实朕也不懂, 只是萧将军当世人杰,又比钟统领年长, 以剑术论,自然更胜一筹。”

    凭萧西驰现在的名声,与“当世人杰”之间显然存在着一段非常安全的距离,不过池仪等近侍素来服气天子观人只能, 当下道:“陛下明知萧将军剑术优于钟统领, 却令两人为战, 自然是有获胜之法了?”

    温晏然笑了一声:“也说不定是朕偏偏想要输一份赌注给萧卿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站起身, 抬手拂开遮住殿门到的龙纱帐,一步步走下台阶。

    萧西驰真实实力的确比钟知微要高, 但她平时刻意掩饰才能, 不好用真实本事跟对方相斗, 就一直胶着到了现在,习武之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她遥遥感觉到皇帝在向比斗处靠近,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个念头——以自己与天子间的距离,现在其实是可以尝试行刺的!

    庆邑部与大周之间怨多于恩,萧西驰的亲族中多有人死在与大周的战斗中,若非担心连累部族,她几乎就要忍不住调转剑尖的方向

    高手相斗不容分心,萧西驰本来就一直自我压制,而钟知微又不是能轻易打发的对手,新任的禁军内卫统领迅速抓住了对手这一晃神间流露出的破绽,将萧西驰手中长剑击飞。

    “锵——”

    长剑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萧西驰定了定神,她能在京中蛰伏那么久,显然不会把一时胜败放在眼中,当下强行按住心中思绪,拱手道:“钟统领剑术高明,在下佩服。”

    温晏然负手立于石阶上,含笑看着前方刚刚决出胜负的两人。

    ——钟知微既然被称作“天子之剑”,那她这柄剑自然是执掌在天子手中的,所以今日的比试并非单纯只是萧钟两人的技艺较量,更是温晏然对萧西驰的一次隔空试探。

    温晏然看着萧西驰,语气温和:“两位卿家各有所长,其实是不相伯仲。”

    萧西驰慨然道:“胜便是胜,负便是负,既然微臣输给了钟统领,哪有不认账的道理?请问陛下,要臣支付什么赌注?”

    温晏然似乎出神了一会,片刻后笑道:“三局两胜才算胜,现在还不急。”对张络道,“天色已晚,着人送萧将军出宫。”

    萧西驰一头雾水地被召进宫来,又一头雾水地被送了出去,此刻还不到戌时,也就是晚上八点,不算太晚,而大周不是每天都有朝会,温晏然明天不用早起,就干脆去看看更不用早起的妹妹跟弟弟。

    十一皇女温缘生,十三皇子温知华,现下都被安置在栖雁宫内,由生母跟宫人照料。

    温晏然过去的时候,两个小孩子果然还没休息,正在殿后的花园里蹲着看一只放在竹笼里的白兔。

    ——十一皇女跟十三皇子两人的生母在宫中经营多年,自有根基,自从温晏然流露出宽和之态后,少府也常送一些玩器过来,借此讨好两位殿下。

    两个小孩子将关兔子的竹笼打开,手中握着一束草,想引兔子出来,不料那兔子始终小心谨慎,一动都不肯动。

    温晏然来的低调,直走到近前,两位殿下的侍从才发觉天子驾临,连忙提醒自家主人,向皇帝行礼。

    两个小孩子看见姐姐过来,也不再逗弄兔子,被温晏然一手一个挽住,去殿里坐了一会。

    温缘生抱怨:“阿姐,我拿草逗兔子,可那只兔子却总不肯出来。”

    温晏然回答:“它与人相处久了,知道一旦从笼子里走出,就会被逮住,你们只拿草料引诱,自然力有不逮。”

    温知华:“那要怎么让兔子出来?”

    温晏然唇角微微一翘:“把笼子打开,然后躲起来,等它瞧不见人的时候,自然就肯离开。”

    她按习惯,问过两人衣食如何,因为年关将近,又聊了几句过年的事情。

    温知华:“等过年的时候,其他兄姐会过来么?”

    建州中的温氏宗亲曾被温晏然安排在栖雁宫内住过一段时间,其中颇有些与温十一跟温十三两人相处得不错。

    温晏然随意应对:“你们去天桴宫祭祖的时候,能看见温园兄长,其他在建京内的宗亲也会过去,到时可以一叙离别之情。”

    天子起居都有一定的时刻,等戌时二刻时,内侍过来提醒天子返回寝宫。

    温晏然点点头,让女官带着妹妹跟弟弟去休息,自己登上车辇。

    天上的雪花慢悠悠地飘着,这些天有时雪大,有时雪小,却总没有停歇的时刻,

    温晏然坐在舆辇,凝视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忽然抬手扣了扣车沿。

    池仪靠近:“陛下?”

    温晏然笑:“没什么,朕今天看见十一娘跟十三郎时,忽然想到,已经许久没有四姐的消息了。”向池仪道,“明天提醒朕往天桴宫走一趟。”

    按照礼制,先帝驾崩后,作为女儿的温谨明必须回来奔丧,本来四皇女一派人对是否回京还在两可之间,在了解到七皇子的下场后,反对声立刻占据了上风。

    但不回来也得有不回来的理由,温谨明那边传出来的话是四皇女听到先帝驾崩的消息,悲痛难忍,直接一病不起。

    有些谎言属于所有人都知道可信度不高,只是找不到戳穿的证据,更何况温晏然自己才大病一场,实在没理由指责四皇女装病。

    建平这边也做出了部分应对——作为已经外放的皇女,温谨明的爵位竟然只是泉陵侯,也正因为如此,她当年以侯爵之身离京时,才会被七皇子一派认为彻底失势,忽略了没过多久后,先帝就以补偿的名义,给了对方开府征辟官员幕僚的权力。

    温晏然登基后,按例该封赏百官宗室以及外戚,然而作为新帝姐姐的温谨明,却被直接略过,对方不管是品阶,还是食邑,都没有增加分毫,建京这边也传出风声,说天子准备等温谨明进京后,再进行封赏。

    明眼人都能看出,温四跟温九之间正处于胶着之势。

    温谨明好歹是有地方势力支持的皇女,建京这边若是强诏对方进京,或者以不进京哭灵为借口进行责备,温谨明肯定会在灵前杀兄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公开宣称温晏然得位不正。

    温晏然换了寝衣后,女官们轻手轻脚地将四周的大多数灯烛陆续移开。

    她坐在床榻边上,身后的宫人正在替有着“绝不束着头发睡觉”执念的天子打散发髻。

    温晏然想,自己绝不能输给温谨明。

    那本互动类游戏图书存在多种开头,但不管继位的是谁,最终结局都没有达到过世界意志的要求,无法创造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美梦——那些皇帝当中,昏庸的也没昏庸到令所有人万念俱灰,贤德的也没贤德到力挽狂澜,所以温谨明自然是指望不上的,还得靠她自己努力。

    以温晏然在评论区了解过的内容,以及从朝臣那汇总的信息,基本可以判断出,那位四皇女一向少露峥嵘,做事时多是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那么如今又有那些事情,值得对方去推上一把呢?

    宫内的光芒随着灯具的撤去而黯淡,仅有的那么一点微弱的烛光,就静静映在温晏然黑色的瞳孔当中。

    宫人垂首:“请陛下就寝。”

    *

    青州,武固郡。

    按大周制度,各州都设有刺史,不过刺史的作用主要监察地方,具体事务还是由下面各个郡的郡守负责。

    新帝刚刚登基,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不少地方官员没有辜负天子的期待,确实已经在摩拳擦掌,准备给这位小皇帝找一些麻烦。

    武固郡的郡守姓褚,名为褚丛,一向与崔氏有亲,年轻时又曾受过崔氏一代家主的恩德,在对方府中做过一段时间的主簿。

    如今褚丛膝下一双儿女,长子在外游学,长女则送到泉陵那边,追随温谨明左右。

    在时人的观点里,褚丛若是对崔氏以及跟崔氏相关的四皇女表现得冷面无情,恐怕会不容于官场,但为了保全家族,也不可能把所有身家都放在一条船上,褚丛如今按着家里的年轻人不许出仕,就是担心一旦温九坐稳了皇位,褚氏会步上季氏的后尘。

    此刻夜色已深,褚丛却没睡下,正在跟府中幕僚交谈。

    “乌流部的头人已经来了吗?”

    幕僚:“乌舍自己没来,却把他弟弟乌格奇派到了武固。”

    褚丛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乌流部跟庆邑部一样,都是边人所居之地,这个部族人口比庆邑部稍多,但从双方首领的取名风格上就能看出,中原化的程度的程度就要远逊于庆邑部,所以一向为朝廷所嫌忌,以他徐州褚氏的出身,正常情况下不踩对方一脚就算客气,绝不可能像今天一样重视。

    只是如今新君继位,温谨明那边若想奋力一搏的话,就得有人对官兵进行牵制。

    褚丛倒不觉得自己这么做会对不住国家,在他看来,边人犹如猪狗虫蚁,虽然惹人生厌,却掀不起大风浪,只是希望能挑拨得这些人主动犯边,这样一来,温晏然就不方便调用边营的兵力回援中枢。

    第20章 第二十章

    幕僚:“以属下之见, 乌流部倒不像是打算跟大周起冲突的样子。”

    褚丛也明白这些边人的想法。

    其实在厉帝,也就是先帝末年, 许多部族都已经蠢蠢欲动,想要扑腾点浪花出来,结果建平这边温晏然一登基,他们又全都选择了暂且忍耐。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大部分人只要能活得下去,就不会想要打仗。

    褚丛觉得, 既然来的不是乌流部的头人,那他也不用亲自去见, 嘱咐幕僚道:“你去见一见那位乌格奇,让他等着看建平内那位钟校尉的下场, 就会明白,在对待他们边人的态度上, 如今的中枢,还是往日的中枢。”

    ——受限于当前时代的通讯水平,地方没法第一时间了解到中枢的态度,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进行判断。

    在褚丛心中, 温晏然依旧是昔日那个自闭懦弱到兄姐们争位时都会直接忽略掉的小孩子, 按照他的想法, 所谓的灵前诛兄,夜平内乱, 都是太傅袁言时与国师温惊梅权势相争的结果。

    而不管是袁言时跟温惊梅哪位主政,朝廷对边人的态度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幕僚应下, 微微犹豫, 还是开口:“据说乌流部头人曾经读过书, 府君不可以纯粹的边人视之。”

    褚丛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其实边人如何,终究也无碍大局,只是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他口中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建州以外的世家大族,地方豪强。

    幕僚:“以属下拙见,那些人恐怕都不会轻举妄动。”

    褚丛冷笑:“他们自然不会轻举妄动,这天下的人,不管对建京的态度如何,都等着咱们殿下第一个发动呢。”

    谁都知道,温四跟温九呈水火之势,两人虽然暂时胶着住了,但这种对峙的局面,必定不可能持久。

    旁人纵然心中对大周有不臣之意,也会老老实实地猫上一段时间,等着看这姐妹两人的斗争结果如何,再行打算。

    幕僚着急:“可如今建平那边局势日趋稳定,并非是合适的动手时机啊!”

    褚丛:“时机这种事情,干等如何中用?”对着心腹幕僚,这位武固郡郡守终于微漏口风,提点道,“天师已经出山了。”

    幕僚恍然。

    他们口中的天师,指的不是温惊梅,而是一位自称玄阳子的道士赵矩,因为大周一向对外宣称皇帝乃是身负天命之人,并设有国师一职,也就导致了民间各类道派的长兴不衰,而那位玄阳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褚丛本来不信对方是真正的修道之士,只是因为赵氏也是徐州大族,加上赵矩本人仪容俊美,善于言辞,才礼遇一二,等玄阳子当面展示过一些兴云起雾,吞刀吐火的绝技,并在还未被知会过温谨明身份时,直接出口断定温谨明身具紫微之气,后才使得个人思想受到时代严重局限的褚丛等人,都信了玄阳子是个有道行的高人。

    幕僚笑道:“玄阳上师一人入京,便可抵得上十万大军了,只要上师能获得天子信重,殿下还愁不能入主建平么?”

    褚丛等人并不知道,这位玄阳子真名不叫赵矩,而叫田东阳,他自幼混迹市井之间,学有几手装神弄鬼的本领,并因此出入于贵人之间,野心也逐渐膨胀,他愿意往建平一行,不止是受温谨明等人委托,也有几分想要取温惊梅而代之的打算,在某些支线当中,等大周局势更加严峻的时候,甚至聚集起了数万信众,想要改朝换代,过一过当皇帝的瘾。

    幕僚又有些忧虑:“上师曾言,修道者不能在红尘中沾染太深,免得耽误飞升,所以能不用方术便不用,如此一来,倘若上师无法面见天子……”

    褚丛摆手:“不必担心,等上师去建平后,少府那边自会有人举荐。”

    幕僚又惊又喜:“竟然如此!”

    褚丛看心腹的样子,知道对方有所误解,解释道:“并非是少府中人为殿下所用,只是他们想要在新帝手下站稳脚跟,就一定要想法设法地讨好那个小天子。”又道,“袁言时有意辅佐温九,不外乎是看温九年纪小,易于操控,但年纪太小的人,往往意志不坚,会为外物所迷,殿下遣人去建平,用重金贿赂新帝身边近臣,使之与朝臣离心,到时候,我们说不定便能兵不血刃地随殿下入住太启宫了!”

    *

    西雍宫里宫人休息的小间中。

    池仪跟张络都受天子信重,加上现在又有了正经的官衔,所以能在这些多人宿舍里,拥有适合交谈的私人区域。

    他们如今坐在木案两侧,看着上面装着三十二金的盒子,彼此沉默无言。

    张络捏着拳头,似乎想要捶打桌面,被池仪用目光止住。

    张络平时一向笑呵呵的,今天难得露出怒容,神色竟显得有些狰狞:“少府无礼!”

    池仪:“正因为少府无礼,所以天子才要以你我为獒犬。”

    在大周,少府这个机构的职责就是管理皇帝的私物,历代天子都有一些不适合记载在案的私账,这些金钱也都是通过少府来来流入流出。

    张络恨恨道:“如今陛下已经登基,纵然没有明言,少府却敢自恃如此吗?”

    正常来说,就算皇帝没开口说要一点不方便记账的钱财用用,少府中人也应该提前想到这一点,并及时做好准备,但现在温晏然私下赏人时动用的却是以前做皇女时攒下的钱……一想到这里,张络便觉得心中有怒火沸腾。

    ——其实他心中也隐约猜到一些缘故,少府令当然绝不敢有意为难皇帝,只是温晏然登基时间还短,一些事情没来得及交割好,加上对方又希望天子也多依仗一下宫中的旧人,才自矜了那么一下。

    张络在意识到少府令之所以这么做,有跟自己还有池仪争宠的缘故在,顿时难以容忍对方那种待价而沽的姿态。

    池仪面上也是一片霜然之色,缓缓道:“少府位置关键,必定要掌控在陛下手中。”看着张络,“宫人都有私心,却不可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叫陛下为难。”

    张络看着池仪,重重点头,取了一碗热汤过来,咬破手指,将血滴入其中。

    ——温晏然自己不饮酒,身边近侍受她影响,也不蓄酒水。

    池仪跟着咬破手指,跟着把血滴进去,然后各自饮下一半,虽未明言,也算是就此誓血为盟。

    *

    天下二十一州中,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因为温晏然而睡不着觉,不过作为被旁人反复钻研的对象,她自己大约是因为锻炼累了的缘故,倒是睡得挺香。

    清晨,早起的宫人们正在清扫地上的积雪。

    刚刚起床的温晏然感受着肌肉的酸痛,有点庆幸自己现在是皇帝,无论何时边上都不会少了协助她进行日常活动的随从人员。

    今天不用上朝,喝了点热汤后,温晏然直接摆驾天桴宫,堂而皇之地在国师的居处中占了一席之地,并分享了对方的早膳。

    时至今日,温惊梅已经不会用“陛下怎么来了”或者“陛下怎么又来了”的目光注视这位不请自来的天下至尊,显然是已经习惯。

    而且也怪不得皇帝总是往天桴走动,当初从季跃那边得到的一大笔钱粮,被温晏然派钟知微那边的可信禁军借审案之由,自季家老宅那边明明暗暗地押运入建州,目前就存在天桴宫中。

    为天子囤积部分不适合公开的物资,其实也是天桴宫的一个重要用途,只是这个秘密通常需要等皇帝成年且亲政后才会被国师告知,不过在温晏然靠评论区剧透发掘出天桴宫的特殊之处后,温惊梅也就将天桴宫的底细坦诚相告,免得惹天子疑虑。

    早膳后,温晏然顺便问了问这位远方堂兄,是否选定了该推荐那些人入朝。

    温惊梅颇为无奈:“天下肯为陛下效力者如过江之鲫,而天桴宫中的道官,多是在别处无路求官之辈……”

    温晏然不好把“是的,我就是要找那些不适合当官的人来填充朝廷”的心里话给讲出口,只笑道:“不能为旁人官吏者,未必不能为朕之官吏。”

    “朕今日来,是有事要与兄长相谈。”

    温惊梅:“陛下请言。”

    温晏然手中翻着本闲书:“朕与泉陵侯手足和睦,奈何小人从中作祟,离间天家骨肉,每每想起,心中常以为憾。”

    “……”

    温惊梅一时沉默。

    皇帝已经把关事情的键点说得很明白了。

    泉陵侯身边存在小人,既然是小人,那必有不法之行,想要手足和睦的话,天子便要出手替泉陵侯将小人剪除,如此一来,温谨明那边无人拥护,自然就掀不起风浪。

    天子今日这么说,显然已经是在思考剪除其羽翼的方法。

    温惊梅只得劝道:“陛下莫忧,泉陵侯素有贤名,或许能体谅陛下之意。”

    温晏然将手上的闲书缓缓翻过一页,颔首:“兄长说的不错,她自然是能体谅的。”

    温惊梅:“陛下既然有意仁爱手足,何不咨以朝中重臣?”

    温晏然微微一笑:“兄长是说太傅他们吗?”摇了摇头,“太傅他们要说的话,朕已经知道了,所以不用多问。”

    这句话要是换个人说,温惊梅必定不信,如今只道:“陛下知人甚深。”

    温晏然:“袁太傅他们是道德君子,自然会会劝朕一动不如一静。”笑笑,“既然天命在朕,那只要朕安稳如山,彼当自乱之。”

    温惊梅忍不住想问,自乱之有何不好么?

    他思忖,温晏然是一个希望事情能按照她的想法进行的自专之君,旁人或许不觉得,但作为常与之相处的近臣而言,温惊梅能感到对方存在着强烈的收拢权势之意。

    天子或许想借着此事,再额外谋划些是什么。

    其实温晏然的真实打算跟温惊梅猜测的存在一定出入。

    温晏然觉得,既然温四有意皇位,肯定得不断打探建京这边的情况,想方设法去窥探宫禁。

    禁军那边被收拾了一通,短时间内怕是难以为温四驱使,综合考虑,温谨明那边多半会从意志力相对薄弱的少府下手。

    能被温四成功驱使的,当然不是什么中直之士,温晏然想,她自然决不能输给对方,但也希望借这个机会,为自己的统治埋下一些不安定的种子。

    温晏然把闲书合上,随手摆在架子上——希望少府中人吃完了自己安排的那顿和解饭后,能替自己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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