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聊完宋南楼后, 温晏然倒没继续跟温惊梅谈论朝政。

    她这段时间如此勤勉,既是因为需要尽早收拢权柄,也是跟系统面板上那一行提示语句“建平内乱”有关。

    温晏然想, 虽然这个系统除了最开始用“欢迎使用《昏君攻略》游戏协助系统”的虚假广告在她心中激发了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感之外, 基本等同于背景板,但在剧情节点的显示方面应该还是靠谱的。

    ——幸亏她虽然有着一个毫无价值的系统, 但穿越前总算在评论区了解过非常有价值的剧透。

    温晏然从温惊梅的书架子上随手取下了一本地方志, 翻了几页, 又跟对方聊了会外州的风土人情。

    身为国师, 温惊梅自然拥有着足够丰富的知识储备, 就算不曾放过外任,也了解一些中原以外的民俗风气。

    温晏然:“朕曾听闻太傅说过边地事务, 那些夷人部族极多, 平时也会彼此沟通, 但大多说的还是中原的官话。”

    温惊梅:“边地夷人部族过众, 而每一部中人并不多, 若是不学习中原文字,他们几乎无法与外界交流。”顿了下, 补充,“不过也有例外。”

    温晏然笑着点了点头:“就像乌流部,他们说是部族,但已经在塞外筑有多个城池,同时具备耕地,彼辈狼子野心,甚至要朝廷敕封他们为王, 只是为朝中公卿所拒, 不过他们虽无王国之名, 但已经有了王国之实。”

    温惊梅听皇帝的话中的意思,显然是将乌流部的问题放在了心上,当下不欲继续深谈,转而聊起了边地的皮裘等货物。

    像乌流那样的大部,虽然有耕地,但还是以畜牧业为主,在他们那里,牛羊马属于硬通货,除此之外,乌流部依仗武力强横,还会通过劫掠过往行商获取金钱。

    温晏然抬起头,看向墙壁上的一副充当装饰品的毡画,问:“这也是边地之物么?”

    温惊梅:“正是。”又道,“乌流部那边,每年都有大量的羊毛制品流入中原。”

    温晏然点了点头——能用大量形容,可以看出这一部族的实力。

    温惊梅注意到天子的神色中带了些若有所思之意,心头便忍不住一跳——作为一个时常有机会被动面圣之人,他也算了解当今这位天子的性情,知道对方隐约有收天下权柄之意,倘若不知道乌流部的情况便罢,既然知道了,说不得有朝一日便会对此部用兵。

    这样的性情,倘若不为一代英主,那就是祸国乱世之君。

    今天温晏然与温惊梅见面时没有屏退左右,两人交谈期间,天桴宫的道官过来换了两次茶水,等换到第三回时,池仪主动从人手中把茶盘接过,一面为君主换茶,一面提醒道:“陛下,已到午时三刻。”

    温晏然点头:“今日就在天桴这边传膳。”

    随着天子强横之态渐露,连先帝钦点的辅助大臣袁言时在面对皇帝时,都不自觉地愈发退让了起来,更何况克己慎行如温惊梅,十分干脆地省去了劝说对方回宫的流程——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也难怪温晏然在哪都跟待在家里一个样。

    温惊梅不是第一次跟皇帝一块吃饭,在他眼里,皇帝做事风格固然稍显强势,但个人举止却温和有礼,对口腹之欲也没什么贪求,心中也觉得对方自制力甚强。

    饭后温晏然依旧没走,直接在大部分时间处于闲置状态的天桴宫正殿里头小睡了片刻,等起身时,之前让人传召的温药师已经候在殿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入殿内,宫人小心地替天子揭开纱帐——天桴宫是国师居处,保暖问题做的当然不错,内官们却还唯恐皇帝受寒,侍奉时比平日愈发谨慎了三分,身为市监左丞的池仪更亲自过来,帮着温晏然换上被炭火烘烤的暖烘烘的玄色外袍。

    天桴宫内的饰品色泽多素淡雅致,温晏然此刻所在的这间寝室中,地板上覆着一层雪色的柔软锦缎,她的衣摆拂在上面,就像墨水落在了无瑕的白纸上。

    温晏然站起身,抬高双臂,让宫人为自己绾系腰带。

    登基之后,宫中一切事务都在围绕着她运行,让温晏然不管待在哪里,都会感到自己处于所有人的中心,也难怪历代皇帝不管自身才能如何,都会坚信自己是这世上至高无上的存在。

    身为穿越者,温晏然当然明白,在天下大势面前,纵然贵如天子者也与蝼蚁没什么区别,但她这只蝼蚁在别的蝼蚁面前,又具备着一言决定对方生死荣辱的强大力量。

    温晏然偶尔会觉得,时刻浸染在这种被天下人尊奉的权力感当中,也难怪那么多同行都曾出现过严重的心理问题,做这一行的要是没有坚定的目标跟信念,确实很容易迷失自我。

    *

    温药师在外头等候了许久,总算有内官来召自己入殿,她衣着朴素,向天子行礼的动作却并不生涩,显然接受过一定的教育。

    温晏然认真观察着面前第一次见面的侄女,大约是因为皇室营养充足的缘故,她自己的身量其实是超过同龄人的,然而眼前那小姑娘明明年纪比她还小,个子却比当今的天子还高上一个头——回想对方的荐书上那句常年在家中读书习剑,温晏然深觉适当的体育锻炼果然有助于儿童生长发育……

    “你叫药师?”

    温药师垂首:“是。”又大着胆子道,“那是父亲给小人起的小名。”

    药师属于这个时代的常见名之一,重复率极高,温晏然点点头,她记得荐书上提过,温药师的父母去世的很早,加上对方现在年纪也不大,一直沿用小时候的称呼也算合理。

    温晏然:“你书读得如何?”

    温药师朝前方行了半礼:“请陛下考校。”

    温晏然看向身侧之人,笑了笑:“那兄长就替朕问几句罢。”

    她穿越前学的那些跟当前场景的适配度实在不高,穿越过来之后虽然也在读书,但以个人水准论,恐怕还不如面前半大的温药师。

    温惊梅无可奈何,只得遵令行事,就几部常见的经典中抽了几句话询问,温药师的应对虽然说不上多精彩,却也算是有问必答。

    在这个教育资源格外有限,大部分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年代,像温药师这样的水平,已经足以混上一个吏员的职位。

    温晏然点点头,问:“你也快束发了,就没起个大名么?”

    温药师本想说老师准备在自己出仕前给她起一个正式的名字,话还未出口,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领悟到了天子话中的某种可能性,直接跪下:“多谢陛下赐名。”

    温晏然一笑,也不推拒:“既然如此,你就叫温循罢。”

    ——这个名字是她在评论区中看到的,在某些支线中,温氏宗室中会有一位名叫温循的大忠臣,不过此人虽然忠心为国,但在所有出现过的剧情支线结局中,结局上都保持住了相当统一的惨烈风格。

    温晏然穿越后还特地调查过此人,但可能是因为“循”字比较普通,哪怕把范围限定在宗室内部,叫的人并不少,很难确定谁才是评论区中提到的目标人物。

    不过她现在早已经知道,在不同支线中,很多人物的命运都会发生可以称得上天翻地覆的变化,今天随手给小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万一能蝴蝶掉另一个温循当然是意外之喜,就算蝴蝶不掉,也没什么坏处。

    昔日的温药师,今日的温循再次谢恩——温晏然既是温氏的族长,也是天下百姓的君主,当然有资格以家长的姿态来给她赐名,而且对温循来说,今日得到的不止是新名字,也是一个出仕的机会。

    *

    温循因为家贫,平常住在她老师位于安平坊的宅子当中。

    她的老师姓宋,名为宋昂,是宋侍中的族弟。

    宋昂知道学生进宫后,心中一直惦记此事,等人回来后,第一时间将温循唤了过来,仔细询问今天的情况。

    温循想了想,道:“天子性情宽而不纵,有明主之姿。”

    宋昂笑:“你不是说并未跟陛下说几句话么,怎么敢轻言天子性情?”

    温循:“陛下虽不曾与我多言,但看身边近臣们秩序井然,就知天子必定与先帝不同。”

    宋昂看自己学生一眼,点了点头,末了又提醒了一句:“既然知晓天子宽而不纵,就要格外小心些,你马上就要入仕,切记一定谨言慎行。”

    温循称是,又道:“今日陛下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温循。”

    宋昂闻言,微微一顿。

    他本来也想在学生出仕时,替对方取一个大名,而心中取定的字,也正好就是“循”字。

    而宋昂之所以这么想,是看出了学生心中所愿,希望对方能循道而行,不负少年之志。

    可天子却也同样为她起了这个名字……

    宋昂想,之前曾听族中其他人说,新帝有察人于微之能,想来此话绝非虚言。

    从学生这边了解过基本情况后,宋昂转身便跑到族兄那边,跟对方进行了一些有关家族前途的交流,获取了进一步信息的宋侍中总算下定决心,把侄子宋南楼喊了过来,仔细讲解了一些出仕的诀窍。

    宋·不想做官·南楼:“……”

    他此前之所以屡屡拒绝朝廷征召,当然也是得到了家族默许的,宋氏世受周室大恩,就算温家那群人当真失了天下,也不可能再事二主,可厉帝又实在不是一个值得辅佐的皇帝,宋侍中心灰意冷之下,难免对朝廷之事有些不大热衷,虽然自己一直没有弃职而去,对族中小辈也不免多有放任,这样一来,有朝一日当真天下大乱,他身为侍中,固然要随天子殉国,小一辈的孩子们说不定反倒能保全一二。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宋南楼对长辈的态度心知肚明, 却没想到叔父今天突然改变了主意。

    厉帝已经驾崩好几个月了,宋侍中的变化肯定归结不到他身上,那就只能是因为当今天子温晏然。

    宋侍中不但提点侄子做官的要诀, 还谆谆告诫对方要端正心态:“世间英才何其多, 若陛下最后并不曾取中你,勿要心生怨愤, 只在家中好生读书, 若是派人征召你入朝, 则要竭诚事君, 切莫再像以前那样轻佻无状。”

    宋南楼有些犹疑:“叔父如此叮嘱, 是担心禁军像对待董氏那样对待宋氏吗?”

    看叔父态度如此热衷,他稍微有点怀疑, 是不是因为天子此前展示过手中的武装力量, 宋氏才不得不稍微敷衍一下对方。

    宋侍中听见侄子完全错误的猜测后, 反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不过以宋南楼对自家长辈的了解, 对方必定不是担忧燕小楼会对宋氏如何,而是有些踌躇, 不知是不是该效仿那位禁军外卫统领的强硬风格,教训一下家中不听话的小辈。

    宋南楼:“…………”

    他算是对自己当前的处境算是有了明确的认知。

    不过宋侍中不愧是朝中老臣,很有预见力,刚刚提点完侄子没太久,宫中就传出了宣召宋南楼的旨意——正常情况下,宋南楼一个世家出身的年轻公子,就算宫中贵人有意见他, 也得提前几天告知, 给对方一点时间做准备, 不过那位传旨的内官也笑呵呵的表示,宋氏是传世大族,跟皇室也算世交,所以这次不算正式拜见,就当是天子请宋氏的公子去宫中吃一顿便饭。

    宋家这边自有人请传旨的内官去喝茶,宋南楼本想多问叔父几句有关天子的事情,却看宋侍中一脸严肃地向他走近,继续自己之前没说完的叮嘱:“你平素在建平斗鸡走狗,我也不曾深管,但陛下如今正是该有志进取的年纪,你切莫做那些谄媚君上的事情!”

    “……喏。”

    宋南楼无奈俯身一礼——面对就算天子沉迷玩乐也会果断责任归结到自家亲侄子头上的叔父,他现在真的有些相信新帝是一位极有明君之相的君主了。

    知道晚上要进宫后,宋南楼就抓紧时间梳洗了一番,等到了时辰后,随内官一道往太启宫走。

    他虽然不是在朝的官员,也风闻过一些事情,据说当今天子跟先帝不同,性情安静温和,不喜铺张,从登基到现在,一次都没去过桂宫跟瑶宫那边,就算召臣子进宫,也多在西雍这边设宴。

    提着羊皮宫灯的宫人在前引路,目的地果然是西雍宫,宋南楼被引入侧殿当中,见到了面容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的天子,对方虽然身量未足,但气度沉稳,简直比先帝更像一个已经加冠的成年人。

    宋南楼恪守臣节,并不往天子的方向多看,当下按礼拜见,至于御座上的温晏然自然不会有任何顾忌,光明正大地打量这个来自宋氏的年轻人。

    其实她本来没想那么早召见宋南楼,但从天桴宫那边得知此人以前多次拒绝过朝廷的征召后,心内就忍不住起了一丝好奇——从穿越到现在,她一直十分相信那些从评论区获得的剧透,很多决定也是基于相关的剧透内容做出的,结果基本也都得到了符合预期的反馈,然而传言中的宋南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跟“温柔随和”扯不上关系,反倒很有些少年人的桀骜不驯。

    温晏然忍不住有些怀疑,那些有价值的评论里头,是不是也混杂了一些可信度不那么高的判断?

    毕竟当代网友,皮一下也很正常。

    她看着面前的宋家子,对方面容俊朗,一身未出仕学子的标准白衣,身姿挺拔如修竹,整套拜见动作流畅自然,堪称无可挑剔。

    “宋四郎出身建州宋氏,想来自然家学渊源,如今朝中缺员众多,不知宋四郎可否为朕解忧?”

    温晏然没多寒暄,很干脆地表达了想征召对方给自己干活的意思。

    宋南楼再度俯身一礼,恭恭敬敬道:“蒙陛下不弃,草民愿效微劳。”

    温晏然微微扬眉。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觉得哪怕以最严苛的态度进行挑剔,对方的表现也没什么令人不满的地方,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桀骜不驯之处,相反还挺温柔随和,既有世家子弟的自持,也不显得过于冷淡。

    温晏然略略思索,感觉自己稍微有些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评价跟本人对不上号的缘故——不同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当然会有不同的表现,与宋南楼同时代的人,只能对他当前的行为举止做出评价,而读者的评论却是通过整部作品表现总结出来的,当然更加贴近宋南楼的本性。

    想来对方此前屡屡拒绝朝廷征召,多半是因为正确地了解到了厉帝本人的治国能力,觉得跟着这样一位主君很难发挥应有作用,反倒有可能累及家门,才选择了保全自身,至于温晏然,虽然也把成为昏君当做自己的职业目标,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表现得都还比较含蓄,而且他年纪尚轻,在青春叛逆期的时候都那么有礼貌,等再长大一些后还可能不温柔随和吗?

    宋南楼能感受到来自御座上的注视,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

    他昔日也曾面见过厉帝,两相比较,果然还是如今这位更有帝王之相。

    温晏然以世交的身份召人进宫,态度自然随和,没让宋南楼保持行礼的姿势,就笑着给人赐了座,然后跟这个被剧透过的听话臣子,聊了聊民俗风气。

    宋南楼出身世家,对人对事自有一套判断方式,他在建州交游无数,又常外出,见识自然广博相对而言,皇室子女虽然居于整个大周的中心,但久居深宫,正常来说就算娴熟于经史,见识方面也会差上不少。

    但温晏然不同,她在经史上水准平平,但很多外面的事情,却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言之必中。

    宋南楼想,难怪叔父如此看好,由小见大,如今这位皇帝当真可以算是天授其能了。

    就在此时,宋南楼看见一位宫人走入殿中,回禀道:“十一殿下正在殿外。”

    温晏然微微颔首:“带十一娘进来。”

    宋南楼本来有些疑惑天子召自己见面时,为什么要让十一殿下在场。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温晏然笑:“朕听兄长说,宋氏棋画双绝,朕的妹妹一向有心进益,可惜朕不善弈棋,不知宋卿可愿与她手谈一局?”

    哪怕来之前叔父没有再三叮嘱,天子问得如此客气,宋南楼不管是从情理考虑,从君臣名分考虑,还是从禁军佩刀的锋利程度考虑,都不可能拒绝,当下十分随和地答应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到了只有垂髫之龄的温缘生对面。

    温晏然在心中暗暗点头,觉得比起建平城中的传言,果然还是评论区的总结更加靠谱一些。

    宫人摆好棋盘,让两人对弈,而天子则在一边闲闲观看。

    温晏然穿越前其实学过一段时间的围棋,但水平很不如何,基本也就勉强能看懂棋盘上的胜负而已,至于宋南楼,倒不愧是世家子弟,琴棋书画方面的基础极其扎实——他没有一上来就全力以赴,而是先跟皇十一女有来有回的下了一会,才掐着时机赢下了那一局。

    温缘生放下黑子,从木榻上跳下,先向边上人行了半礼,才道:“阿姐,是我输了。”

    温晏然微笑:“你年纪还小,已经算是下得不错。”

    考虑到她自己的弈棋水平,温晏然这句话说得绝对真心实意。

    宫人们把棋子收好,此刻已到晚膳的时间,温晏然亲自牵着妹妹的手,带她一起入席。

    天子说是以世交的身份喊人过来做客,全程居然当真只是聊了聊家常,下了会棋,然后吃了顿晚饭,宋南楼本来以为温晏然多少会考校一下自己的学识,但一直到出宫,对方都不曾提及此事。

    宋南楼有些茫然地回了家,跟他一起到家中的,还有宫里的赏赐。

    笑呵呵的内官送到宋氏府上的除了两盒玉制的棋子之外,还有一张禁军骑都尉的任免文书。

    宋南楼看见任免文书时,感觉纠结了半天的思绪豁然顿开——他潜心研习兵事的事情连家中都少有人知道,天子当然不可能提前得知,那就证明,对方是在自己进宫的那段极短的时间内内做出的判断。

    宋南楼长叹:“仅旁观一局棋便能知人,枉我素来以弈棋之能自负,如今想来,只有陛下这样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国手!”

    他出身世家,所学都是经世治国之策,当然也有想要出仕的念头,然而内心一直觉得温氏诸人都并非值得效忠的对象,便一日比一日桀骜不驯起来,然而在见过温晏然之后,那股积郁在心腹中的不得志之意,倒是消磨了不少。

    宋家四郎在接受朝廷征召成为骑都尉之后,师氏的师诸和也跟着做了前者的都尉副将。

    两人年纪相仿,有着相似的兴趣志向,又都成长于建平城中,彼此自然相熟,宋南楼算是少数几个知晓师诸和真本事的人,当下对天子看人的眼光愈发钦佩。

    师诸和跟友人确认:“弟之任命,当真不是兄长所荐?”

    宋南楼点头,又低声补充道:“陛下当日其实也不曾考校我,只是让我与十一殿下下了一局棋而已。”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两人面面相觑, 目中都有些惊异之色。

    具备一定程度文艺造诣的人,总是特别容易用自己的水准来衡量别人。

    宋南楼自己能从琴音棋路中对旁人做出一定判断,就特别相信天子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得出的结论。

    师诸和道:“既然弟被点为都尉副将, 这便回家收拾一二,以便随兄长出征。”

    宋南楼看了面前的友人一眼:“你不是不愿出仕么?”

    他这话说得很含蓄, 如果说宋南楼不愿出仕, 还有点保全家族血脉的意思在,那师诸和不愿出仕,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不太上温氏这群人。

    师诸和笑笑:“弟确实不愿,然人生在世,总该有养活自己,不论是以务农为生, 还是以俸禄糊口,都是养家之道。”又敛了敛衣袖,正色道,“且弟对兵事虽不甚解,但平素多蒙兄长照料,亦愿助兄平息地方。”

    宋南楼看着友人,对方自谦不解兵事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说自己不善弈棋的天子, 默然半晌,终于诚恳道:“诸和话不用说得太早,以我所见,你必定能与陛下君臣相得。”

    *

    温晏然并不知道自己的任命在建平城内两位年轻俊才的心中引起了多大的波澜,而且跟宋南楼想的不同, 她其实是担心被评论区总结为“不会打仗”的师诸和缺乏军事上的才能, 才把他安排在了在心中更靠谱一些的宋四的手下。

    在确定了该派那些人去皋宜跟襄青两郡后, 中枢这边就要开始以最快速度准备粮草等物。

    因为建平这次派去地方的都是禁军,能被选入禁军的年轻人自然都是良家子,其中不少人家世不错——这既是优点,也是缺陷。

    温晏然让内官带话给宋南楼:“莫要耽搁,备上六日半的粮草,直接出发。”

    宋南楼迅速领会了天子的意思——泉陵侯之所以选择在皋宜襄青两郡折腾,当然是因为这两个地方距离建平都不算远,轻装上阵的话,大约五天左右就能赶到皋宜,六天感到襄青,天子让他们准备六日的粮草,就是赶路五天休息一日的意思。

    除此之外,负责带领这些禁军的人既然出身宋氏,那就绝不可能从百姓家中劫掠,而这些人又没有州仓郡仓的调用之权,想要获取补给,那么就只能取自于当地豪强大户中。

    宋南楼私下曾对师诸和道:“陛下是担忧禁军中人亲族牵扯太多,不肯与那些大族撕破脸,所以才如此安排。”

    师诸和深以为然。

    就在宋师两位还有温循以及出身郑氏卢氏的几个年轻人带着骑兵准备直扑两郡时,温晏然又召了宋侍中跟卢沅光进宫,与对方沟通后续的工作安排。

    温晏然道:“如今各地都有亭舍,但舍中没有马匹,若是有急信要送的话,难免耽误时间,朕打算在皋宜,襄青两郡到建平之间的驿站里备下良马,以便往来信使更换坐骑。”

    卢沅光当即称是,宋侍中惦记侄子的安危,同样表态会努力为天子办成此事。

    温晏然微微颔首。

    在大周这边,信件的传输主要还是看信使自己,因为沿途缺少备用坐骑,受到马力的限制极大,她打算趁这个机会试点一下驿马制度,为以后推行全国打下基础。

    卢沅光跟宋侍中两人受命而退,自去商议细务,温晏然又转道天桴宫,在理论上属于国师的书房中写了一封信,并在此召见了被点为禁军校书的侯家大娘,也就是少府令侯锁的女儿,让对方带上。

    温惊梅沉默无言之余,也得承认皇帝的做法还是挺有道理的,太启宫到底是大周的正宫所在,召见宋氏子就算了,召见一个内官的眷属就难免引人非议,相较而言,天桴这边就没那么多忌讳。

    禁军马上就要开拔,侯校书拿上信件后就匆匆离开,把事情都安排完的温晏然倒不急着走,反而开始摆弄天桴宫中的占卜器具。

    她手上拿着的是一只龟甲,龟甲的边沿上写着两行小字“人谋九分,天命一分”。

    这是从先辈国师手上传下来的器物,本意是告诫后人要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之心,温晏然看了两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要卜算,求的当然是那一分的天命,可世人往往连人谋都大有不足,却苦苦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一分天命。”说完后,把龟甲往桌上一抛。

    温惊梅此刻正好走来,见状问道:“陛下是要起卜么?”

    温晏然不答反问:“兄长觉得,两郡郡守是生是死?”

    温惊梅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曾直言,要是建平这边没派人过去,那两位郡守还有一分生路,派了人过去,此二人必死无疑。

    按泉陵侯的性格,但凡能够继续操控两地政务,不会将自己的底盘拱手让人的,如今选择放手,也必定要再尽量为自己谋算几分。

    那两位郡守要么就是本事不足,已经使得两郡彻底失控,这样的话,不管是落泉陵侯手中还是落在天子手中,都必死无疑。考虑到两人出身寒门,没有家族依仗,之前却一直能保证辖区的稳定,能力不足的概率实在不大,所以多半是极得民心,在当今天子继位后,不肯继续服从泉陵侯的指示,崔氏那边只好杀之。

    不过他不说,不代表天子不明白。

    温晏然颔首,笑吟吟道:“朕与兄长想的一样。”

    就像温惊梅有未尽之语一样,温晏然也有未尽之语——虽然她当皇帝的时间还不长,却已经稍微有些了解那些同行以及那些有志于成为同行的人的做事风格。

    对泉陵侯来说,两地的局势对她不利,所以不但要除掉两位郡守,以为后来者戒,还要让这两人尽可能死的对自己有用。

    *

    囊括了世家宗室的一群人在禁军的护送下,轻骑快马,全力以赴地往两郡赶赴。

    由于皋宜跟襄青都在建平南部,所以整队人马只要提前一日分兵即可,宋南楼估计距离两郡首府已经不远,就令所有人在亭驿这边驻扎下来,让人与马都好生休养一日。

    在马背上把胆汁都要颠出来的新任侯校书总算找到了一个能跟长官沟通的机会,过去行了半礼,回禀道:“陛下有信给宋都尉。”

    宋南楼皱眉:“既有信件,怎么到今日才说。”

    侯校书老老实实道:“陛下吩咐,只要在入城前把信件给都尉即可。”

    对方看着一副世家子的模样,但在成为骑都尉后,一举一动都令人望而生畏。

    宋南楼检查了一下据说是来自天子的书信——上头的印章没问题,火漆也没问题,考虑到在大周伪造贵人文书是重罪,而这位侯校书的亲族都在建州,基本没有伪造的可能。

    他当场拆开信函,看过里面内容后,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让侯校书退下,又拉了师诸和过来:“你瞧。”

    师诸和一目十行地扫过信函上的内容,微微点头:“看来陛下对泉陵侯知之甚深。”又看了看友人,“同样也知兄长甚深。”

    等到第二日该分兵前进的时候,宋南楼让师诸和带着另一队人马往襄青走,自己亲去皋宜,同时传讯整队——两郡民生不安,无论当中有什么情由,都是郡守的过错,等禁军入城后,直接冲入官衙,把郡守拖出来,当众明正典刑,然后以长史代其职。

    随从而来的众多属吏跟兵士大多不知两地内情,听到宋南楼这样说,自然奉命行事。

    中原地带,官道平整开阔,宋南楼一行人快马赶到皋宜首府峄城,递上文书,要求对方打开城门。

    城门守卫拿了文书,说要给上官辨认,但等文书被递上后,之前的守卫居然就此不见,一副要将禁军拒之门外的样子。

    兵士们纷纷鼓噪起来,过了一会,才有一位文士打扮的人站在城楼上拱手道:“既然诸位是护送长史前来,择十数人进城就是,各位军士泱泱而来,岂不惊扰居民?”

    宋南楼:“足下是谁?”

    文士拱手:“皋宜郡主簿于平。”

    宋南楼直接从腰上拔出了禁军的佩刀,刀刃上指,厉声斥责:“我等是奉天子之命前来,除了护送长史,还要按律将皋宜郡守当众明正典刑!你今日硬要阻拦,那拦的不是我等,是朝廷律令!”

    他此刻拔刀在手,看起来凛然生威,哪里还有一丝世家出身的儒雅之态?

    侯校书忍不住缩了缩头——难怪皇帝让对方来当骑都尉,天子不愧是天子,居然能从一群温文尔雅表里如一的世家子女中,精准选中了这么一个行事风格跟个人外貌具有巨大差异的特例。

    于平见宋南楼声色俱厉,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再开口时话里已经带了些央告之意:“既然如此,还容于某先去请示。”

    眼见对方有意退让,宋南楼反倒愈发咄咄逼人起来:“陛下已经准了我等便宜行事,于主簿这是打算向谁请示?”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暗示性极强的话,“天命已定,岂容尔等首鼠两端?今日不从陛下,便是从贼!”

    于平不料宋南楼态度强硬如斯,当下骇然后退,喏喏称是:“这便与将军开门!”

    接着匆匆转身下楼,一面喊城门守卫过来,一面派人速速前往郡守官衙。

    于平原先其实是崔氏的府吏,正常情况下是留在皋宜郡郡守身边,帮助对方弹压郡中豪强,在天子继位后,职责就变成了软禁对方,并伺机将人杀死。

    对两郡郡守来说,忠于天子便不能忠于泉陵侯,良心让他们不会奉建平的命令而暗害泉陵侯,但也不会给泉陵侯额外的方便帮助她谋夺皇位。

    然而温晏然能等,温谨明却不能等,支持皇四女的崔氏想要用两郡郡守的性命震慑一下其他心中犹豫的人,却不打算把这个杀人的黑锅背在明面上,免得引发民愤。

    在他们的计划中,等禁军进城时,会稍稍拖延下时间,同时找机会将郡守杀死,只要两件事能凑在一块,就能把水搅浑,对外宣称人是建平那边害的,但现下既然宋南楼公开表示了自己要去砍郡守,对方一个世家子,不可能用自己的名誉来骗人,这样一来不用栽赃,黑锅也天然就被归到了建平那边,于平等人自然没必要按着原本的计划走。

    信使匆匆跑到官衙那边,负责看管郡守的属吏把饿了多日的上官抛下,换了衣裳逃命,结果刚到门前,就听见外头有刀兵声传来。

    强势闯入城中的宋南楼已经派人将官衙团团围住,不许一人进,也不许一人出,自己亲自带着侯校书等人进去,准备把郡守拖出来。

    等看清郡守现在萎靡不振的样子后,侯校书不用上官提醒,先喂对方喝了一些温热的蜜水,然后才将人搀到官衙前,并当众除去帽子。

    ——在大周,免冠算是请罪时的一个经典姿态。

    宋南楼一条腿踩在官衙前的石桩上,看起来比燕小楼更像出身禁军的将官,他对闻声而来的本地人慨然历数郡中灾情,又斥责郡长史进入建平后种种无礼举动,末了给出了总结:“郡中情状若此,无论有何内情,都是郡守的过错。”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拎起皋宜郡守的发尾,挥刀割断,并将断发拎起来示众,朗声,“只是天子宽宏,且足下履任以来,多有安民之举,如今暂且容你割发代首,以观后效!”

    郡吏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末了于平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想找信使去襄青那边传讯,但刚刚准备行动,又不得不在身披盔甲手持利刃的禁军前猝然停步。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宋南楼按照信件中的吩咐处置完皋宜的事情后, 写信给师诸和感慨了一下天子的先见之明。

    对方猜到泉陵侯不会留两郡郡守性命,也猜到泉陵侯打算拿这两人的死做一些文章,并进行了一些有针对性的布置。

    而且对于遵命而行的宋南楼来说, 完成天子的命令不会带给他任何道德上的压力,毕竟他在进城后, 也确确实实把人给拎出当众明正典刑,并不算虚言。

    ——其实于平之前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比较看重个人信用的时代, 再加上宋南楼出身世家, 要是为了进城就出言哄骗一个郡吏, 即使最后达到了自己目的,也会遭人耻笑,这也是温晏然在信中要求他当众斥责郡守,并割其发以代首的缘故。

    既考虑了敌人的想法, 也考虑了自己人的立场。

    宋南楼还在信中赞美, 说他本来也不敢相信天子今年不过十三,但仔细想想, 历来世家大族中的子女中,总角之龄便多有以聪慧扬名者,当今天子又为何不能是这样的人呢?只是因为陛下长年困于深宫, 这才声名不显。

    师诸和在心中感慨,宋南楼并非会虚词谄上之人,会这么说, 自然是的的确确地心服口服,当今天子能察情若此, 恐怕自己这位友人, 是一心要为之效死了。

    *

    皋宜郡这边当然也有一定的武装力量, 但不管是个体的战斗力还是首领的指挥能力,都要远逊于装备精良的禁军,一开始还有些人想要组织城卒反抗,等禁军卫士将他们的首领斩于马下后,就迅速选择了服从。

    ——当地的一些老成的郡吏们对此感到格外不解,他们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跟人针锋相对一把,直到知晓负责带领禁军的是一位只会读书下棋的世家公子,并且这个队伍中又被加塞了内官眷属,才下定了决心,毕竟从对手的人员配置上看,完全就是一个废物加一个拖后腿的,他们就算单兵素质不如禁军,但论起地利人和,还是很有得胜的机会。

    分析很有道理,但等两边交手的时候,郡吏们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意识到一件连当今天子都还没完全发觉的事情——跟家世无关,宋南楼完全是靠自己凶猛的性格以及强悍的实力被点为的骑都尉。

    来自建平的禁军以最快速度的控制住了整座城池,此刻还在城中的吏员大都被扣在原地,关押待审,宋南楼一边指挥战斗,一边又找了大夫来为皋宜郡守诊治。

    他们这一群人中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包括郡长史以及不少郡中属员,为了保证能支撑起一个城市的正常运转,卢沅光特地选了自己的十分看好的年轻官吏过来,其中就包括户部小官韩拾荆。

    同样不善骑马,且脸色比之前的侯校书还难看的韩·文官·拾荆颤巍巍地拱了拱手,有气无力道:“骑都尉勿虑,来前陛下已经吩咐过下官该如何行事,卢侍郎也多有提点。”

    宋南楼好奇:“不知陛下有何计划?”又本着当朝官员的机敏立刻补充了一句,“倘若不方便的话,便当宋某不曾问过。”

    韩拾荆:“倒没什么不便的,反正迟早也得要骑都尉知晓,现在说也不妨——陛下吩咐,两地情况如此严重,除了天灾,更多是人祸。此类事情往往需要快刀斩乱麻,越拖越难解决,我等抵达后,要是此地郡守尚且支撑得住,就问问郡守究竟谁是罪魁祸首,要是郡守支撑不住,就问一问此地郡吏的姓氏,哪些家族的吏员最多,就将哪家定罪,并籍没全族。”

    籍没是厘清家产并收归公有的意思,按大周风气,地方吏员往往选自于本地的豪强大户,要是拿着整个官衙的人员名单看的话,很容易发现其中的姓氏组成非常单调。

    韩拾荆又补了一句:“此地郡守犯了错,但错误主要并非由于郡守引起,如今连犯错较轻的主官都已经被罚,吏员跟着获罪也属常事。”

    听到这句话后,与宋南楼等人一道过来的一位贺氏出身的年轻人才点了点头。

    ——温晏然这次不止在队伍里塞了禁军,郡吏,户部官员,甚至连负责监管官员的御史都安插了一个进来,等于是完全绕开了两州刺史的权责,决定亲自处理地方事务。

    宋南楼笑了一下:“韩君侃侃而谈,想来心中已有城府。”

    从门第家世上进行比较,韩拾荆跟宋南楼之间差距过大,所以有些事情后者做了也就做了,说不定还能博得一个能臣的美名,但前者表现得过于强横,极容易在事后遭到打击报复。

    韩拾荆想了想,道:“陛下曾询问过下官有何计划,按照下官的想法,最好不要全然依仗武力来使人屈从,所谓‘千人千面,百人百性’,世上有恶人,自然也有好人,有匪徒,自然也有长者,偌大一个峄城,想来不会连一个看不惯当前事态的人都找不出的。这些本地大族人士,若是有德者,就以道德相劝,若是求利者,就以权势相诱,天子是天下人的君主,如今君臣名分已定,还怕没人归服吗?”

    宋南楼迅速理解了韩拾荆的意思——在这个时代,中枢有着天然的强大权威,而且建平中的新帝以超乎所有人预料的速度,迅速地掌控了属于皇帝的一部分权柄,若是天子跟泉陵侯继续相持下去,人心一定会慢慢偏向建平那边。

    归根究底,皋宜跟襄青这边的大族也并非都是一条心,天然存在拉拢一部分打击另一部分的条件。

    ——其实温晏然也认同韩拾荆的观点,还给了一句点评,若是当真人人都有意拥立泉陵侯,也不至于想要拿两郡来立威。

    韩拾荆面上忽然露出一个苦笑:“陛下同意下官的猜想,但却没有同意下官的谋划。”

    宋南楼闻言,面上似有不解之色,片刻后才恍然大悟:“陛下圣明。”

    天子不同意这么做,是因为如此一来,皋宜跟襄青两郡的局势跟之前不会有本质区别,去了一个张豪强,又来了一个李豪强——之前那两位郡守之所以事败至此,不是因为自身才能不足,而是因为过于依仗当地大户成事,一旦失去了对这些人的控制力,也就失去了对整个郡的控制力。

    在宋韩两人商议皋宜这边的事务时,迟了大半日沿水路抵达襄青的温循等人,也开始准备入城。

    襄青郡的郡吏跟皋宜那边的一样,也想为难一下建平来人,结果没说上两句话,就被作风彪悍的温循直接挽弓给射穿了喉咙,其余郡吏看见这一幕,一时间全部骇然失色,不敢继续倔强,加上他们误以为来自建平的这些人要把郡守拖出来枭首,符合原定的计划,一时间纷纷选择了顺从,并成功步上了皋宜郡那边同行的后尘。

    *

    宋南楼等人在处理地方问题时,也没忘记跟建平这边保持联络,差不多就是两队人马控制住两座城池的第二天,就遣信使会建平报信。

    温晏然正在天桴宫内与国师喝茶,她不善下棋,但不妨碍拿着棋子把玩,池仪过来禀告后,她直接接过信件,并当着温惊梅的面拆看。

    两地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没有什么料想之外的事情出现。

    温晏然笑了一下,随意把信件递给边上的远方堂兄,示意对方也看一看,同时评价道:“也难怪泉陵侯迟迟不肯入京。”

    对方多年经营积攒下的钱粮,人脉,声望……在温晏然一朝登基后,除了一些身外之物还能保留下来以外,那些无形资产已经开始了飞快地流失。

    温惊梅看着信上的内容,目中闪过一丝讶意。

    宋南楼几人都是新官上任,此前没有过任何工作经验,居然如此顺遂,可以算是天赋之能,当然他也没忽略信中那句“全仗陛下深思远虑”,若是在先帝时期,温惊梅多半会以为那只是朝臣的自谦之言,但以他对温晏然的了解,对方应该是真的做了某些布置。

    ——新帝是一个极有掌控欲的人。

    温晏然单手支颐,看起来有些出神。

    她并非是在发呆,而是在观察自己的系统界面。

    不知道安静了多久的游戏协助系统最近总算产生了一些变化,非常具有时代怀旧感的类dos界面上的文字偶尔会闪烁几下,又迅速恢复平静,就像以前接触不良的老电视。

    ——温晏然不知道,倘若她有看log文件的权限的话,会发现系统记录中有一段提醒反复出现,包括但不限于“正在尝试启动”、“昏君点数不够,无法正常启动”、“能源不足,仅保留基础界面”、“正在尝试载入新功能”、“新功能载入失败”等等。

    ——系统是正经的昏君系统,但玩家显然不是正经的昏君。

    温晏然忽然道:“说来已距年关不远。”

    温惊梅知道,每到正月间,天子会在建平会召见各州郡的使者,许多诸侯也会趁此时机上京谒见。

    对方此刻提起此事,多半是打算正式宣温谨明入京。

    温惊梅:“陛下是打算召见泉陵侯么?”

    温晏然微笑:“召见自然是要召见的。”又道,“兄长觉得泉陵侯会不会入京?”

    习惯了天子突然提问的温惊梅沉吟半晌,末了还是摇头:“臣许多年不曾见过四殿下,不好轻下判断。”

    温晏然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泉陵侯来有来的理由,不来有不来的理由。”又补了一句,“不过朕登基之时她既不曾来,过年的时候,怕也是不会过来了。”

    温惊梅心念微动,他忽然异常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崔氏跟泉陵侯本来是彼此依仗的关系,但当日天子赐死温见恭,又厚待郑氏,等于在暗示崔氏,只要他们及时更换门庭,温晏然不会介意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如此一来,崔氏与温谨明之间当真能紧密如昔么?

    温晏然注意到了远方堂兄面上的神色,略略一想也明白了对方在思考些什么,笑:“倒也不至于如此,泉陵侯与崔氏多年扶持,不会轻易生出嫌隙,而且当日七哥也是自己作恶多端,由先帝明其罪行,再由朕下令处置,郑氏这才完成了与旧主间的切割,如今泉陵侯未弃崔氏,倘若崔氏一意背主的话,又打算如何立身于朝野?”又道,“且泉陵侯素有贤德之名,那些名声里,就算七分为假,说不定也有三分为真,所以她也不会轻易弃掉崔氏来求生。”

    她还有一句不曾明言的话,虽然些许计谋可能使得敌方阵营各个势力心思动摇,但也只是可能而已,对温晏然来说,胜败之分,又岂能寄望于闲子。

    温晏然看一眼天色,开口邀请:“若是兄长有暇,不妨去西雍宫用晚膳,朕那边正好召了萧将军进宫。”

    温惊梅知道对方这段时间挺常跟萧西驰见面,时不时就让那位庆邑部的质子来宫中吃一顿晚饭,而萧西驰那边因为身无实职,又素来身强体健,不能学习远在京城之外的泉陵侯,借生病之由拒绝入宫。当然萧西驰此前也表态过她一个边郡微末之人,不适合总是出入宫禁,结果还没谦虚完就被天子打断,并当众夸奖了几句。

    温惊梅虽然清居于天桴宫,也听过天子评价对方的那句“萧将军当世人杰,朕见将军,如见天下英才”。

    按照天子的性格,这样做多半是对萧西驰有所安排,只是温惊梅自己暂且看不分明。

    温惊梅不想牵扯进边地事务当中,婉拒:“若臣也过去,恐怕更叫萧将军难安。”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温晏然微微一笑, 倒也不曾强求。

    返回西雍宫的路上,温晏然忽然喊了池仪一声:“今日再多送两道菜给太傅。”

    虽然袁言时已经惨遭降职,但其他人出于习惯, 在非正式场合还会习惯性地沿用往日称呼。

    池仪柔和地应了一声。

    从天子对待对方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态度中,许多近臣都有所猜测,昔日的太傅袁言时的降职多半只是临时性的,说不定哪日就要官复原职。

    坐在步辇上的温晏然也在想袁言时的事情, 但她的猜测倒跟大部分人不一样。

    如今自己的收权之势已经很明显, 对方是经验丰富的老臣, 不至于一无所觉,正常来说, 袁言时会凭借辅政大臣的身份,会成为皇帝亲政前的临时性朝政核心, 然而由于温晏然本人不按常理出牌,已经把禁军少府牢牢掌控在手中, 也有了对她心服口服的重要臣子, 对方成为事实核心的时间太过短暂, 而且作为以忠君闻名的士大夫, 他无法也没有立场表示出对天子收权的抗拒。

    袁言时年纪已经不小了,需要谋求一个退路,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 多半会主动向皇帝表示谦让。

    不过对于这类位高权重之人来说, 谦让并不代表对方会就此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

    温晏然伸手扣了扣车辇边沿,唤池仪过来, 含笑嘱咐道:“这些日子若太傅那边有荐书上陈, 不论何时递入宫中, 都速速拿来给朕。”

    池仪应了下来, 同时又有些不解,不知袁太傅那边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温晏然看出对方的疑惑,忍不住笑了一下:“阿仪莫忧,这也算好事——太傅有意与朕君臣相得,那朕自然要与太傅君臣相得。”

    *

    就在温晏然与萧西驰单方面十分愉快地共进晚膳的时候,袁府中的晚辈们也在侍奉袁言时用餐。

    天子一向礼重这位辅政大臣,几乎每天都会从宫中送点东西出来,有时是菜肴,有时是衣物,价值倒不算高,但也表明了那名前太傅的重要地位。

    袁言时年纪大,吃的东西少,宫中送菜过来后,他只略略动了几筷子,就把剩下的膳食分给家人,自己则扶着孙子在院子里散了会步,然后才回到内室,召府中人议事。

    他是重臣,官邸中除了家眷外,当然也有幕僚、府吏以及宾客。

    幕僚们今天谈论的是主君复职后的问题——对于天子是否会把袁言时的职位升回来这件事,他们都不觉得会存在否定的可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寻常布裙的少女捧着茶盘走了进来,这是袁言时昔日学生的遗孤,名为王有殷,因为父母早亡,而且两边家族人丁都不旺,所以被收养在袁府中,平日以孙女之礼侍奉府邸的主人。

    在小辈当中,王有殷一向颇得袁言时青眼,能够出入府中议事场所,她奉完茶后并未离开,而是在边上侍立了一段时间,等幕僚们的商议告一段落后,才恰时开口道:“大人是在为年后复职一事担忧么?”

    袁言时捋了下胡须:“莫非阿殷有话要说?”

    王有殷先行了一礼,才恭恭敬敬道:“以小人所见,天子必定会下旨令大人复职,但大人却不必现在接受。”

    袁言时面色镇定,示意对方继续说。

    王有殷:“自今上登基以来,遇事颇多,虽然诸事皆平,却并非大人所为。”咬了咬牙,再度一躬身,才道,“大人虽有威望,但上未立功于天子,下未施恩于同僚,若是简简单单便官复原职,在旁人看来,那就是天子在优容大人。”

    既然是优容,那这种超规格的待遇,就总会有用完的一天。

    不少幕僚听见她的话后面上发白,倒是袁言时一直面色不变,还笑了一笑:“阿殷说的有理。”又道,“你这样说,可是让我坚辞不受那太傅的职位?”

    王有殷道:“大人纵然不受太傅之职,依旧有统领百官之实,至于太傅的虚名,可以稍稍搁置。”又道,“而且以小人之见,陛下恩威相济,诛赏严明,收权之势已不可挡,大人不妨稍顺上意。”

    幕僚们中有聪明的人,此刻也猜到了王有殷的意思——既然天子有意收权,那么不管袁言时是真想退还是假想退,总得做一个避让的姿态出来,而且建平内人人都能投泉陵侯,唯独袁言时不行,他毕竟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就算投了温谨明后,那位向有贤德之名的泉陵侯能容下这位降臣,也不会让对方做百官之首了。

    王有殷继续道:“陛下总不能一人行天下事,是以收权之后,便是分权。此正是可为之机,大人助天子为此事,不必揽权势而权势自成。”

    她这话说得格外诚恳,如今新旧交替,温晏然肯定要开始提拔自己的心腹,为了长远考虑,袁言时最好想办法洗脱身上先帝老臣的印迹,变为当今天子的心腹,毕竟袁言时一向以忠心耿耿闻名,皇帝一旦觉得对方能为自己办事,自然就会把权力下放。

    王有殷的分析其实还挺正确,但温晏然的“忠臣退休”计划显然超出了她的设想……

    袁言时不置可否,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看向王有殷,若有所思道:“阿殷今年一十有七,也是时候谋一出身。”

    王有殷当即跪下,推辞:“小人今日所言并非自谋……”

    袁言时摆了摆手:“自谋也罢,为人谋也罢,你既有了见识,当然该为国效力。”

    他行事果断,直接喊了执笔的幕僚过来,不待王有殷继续说,当场将推荐她为官的事情定下。

    以王有殷的资历跟个人声望,不可能一出仕就是高官,袁言时打算举荐她为通事——这个官职职阶不高,但执掌承旨宣传等事,相当于直接参与了中枢事务,因为平素多在天子身边侍奉的缘故,以往也有以内官充任的。

    议事结束后,各个幕僚,门客,弟子都各自回房,与王有殷相善的一位同学笑道:“你今天胆子倒大,亏得大人宽和,不曾见怪。”

    王有殷掸了掸衣袖,面上原本的惶恐之色全然消失,替代出现的一派镇定:“因为那就是大人自己的想法。

    她看得清楚,在天子派禁军破董侯家门,事后又出乎意料地占了大义之名后,自己那位师祖便隐隐有些畏惧,却又不好自己开口表示不要太傅的位置,冷却下面人的心,就找一个说话不用太忌讳的小辈代为开口,把就算不当太傅,也不会影响自己实际地位的事情点明。

    *

    袁言时说了要举荐王有殷出仕,荐书果然很快递了上来,宫中也极给面子地迅速做出了回应,当天内尚书台那边出具了任命文书,确认了那个小姑娘的职位。

    通事这个职位,没有明面上的实习期,却有潜在的考察阶段,因为主要办公场所位于禁中,所以同僚中多有内官。

    众人皆知,天子如今常用的谒者是池仪跟张络两人,王有殷平常留心观察他们,发现这两位内官出身的谒者书虽然读书不算多,但见事之明,却未必比朝上的大臣们差。

    ——那到底是天子一手用出来的心腹近侍。

    王有殷并不因为那两人的品阶还不够高就小觑对方,愈发小心做事,她渐渐发现,当今天子除了恩威并具,宽严相济之外,起居时的简朴之态也并非做作。

    她虽然没有内官的职衔,但因为是女子的缘故,出入寝宫时没什么顾忌,常候立于西雍宫中,据她所见,天子衣服少用绸缎,也不喜玉石纹绣,饮食上更是格外节制,纵然冬日亦不饮酒,平素潜心政事,好读书,少游乐,经常还没起身时就让近侍拿了奏折让她在床榻上看。

    大周也不是没出过勤政的皇帝,然而温晏然少年登基,日常政事千头万绪,倘若过分勤勉,不分昼夜消耗精神,反而容易损伤寿岁。

    王有殷留意观察,最后总算放了点心,觉得自己可以把效忠天子的打算规划地长远一些——天子虽然工作很勤奋,但心态格外稳得住,基本不会点灯熬油似地批奏折,看上去颇有长寿之相,完全有可能为大周继续工作个五六十年。

    她并不知道,温晏然不是一个真的十三岁小姑娘,对方在穿越前,早就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

    至于个人心态,问的话,就是在常年996的规律生活中锻炼出了巨大的抗压能力,而且擅长保持工作节奏,更何况温晏然的目的是做一个昏君,倘若要做一个明君,看到全国各地一天天的那么多问题,说不定真的会患得患失,但每每想到自己的最终是为了败光家业,心态自然会十分平和。

    ——当然心态平和的温晏然也并不知道,身边臣子对她的工作年限存在着如此不切实际的期待……

    宋南楼等人派到皋宜跟襄青那边已经有一段时间,如今距离过年也不剩两天,官员们已经开始放假——今年因为天子刚刚登基,各方面事情都比较多,所以朝臣们才额外工作了一段时间,正常情况下,他们每年冬天都该有一个多月的假期。

    温晏然:“……”

    虽然现在的生活水平远不如穿越以前,但唯独在工作人士的假期长度上,她迫切希望现在社会能反过来跟大周接轨。

    在这段假期内,哪怕是袁太傅这样注重个人声名的臣子,也会开始不少娱乐活动。

    王有殷冷眼旁观,觉得朝野上下最不受过年气氛影响的人有两位,一个是国师温惊梅,另一个就是温晏然本人,前者一如既往地居于天桴宫内清修,后者则维持着一贯的生活节奏,待在西雍宫内读书理政。

    不过再怎么不受影响,身为天子,一些无法推脱的活动,温晏然还是需要参加的。

    快到除夕,太启宫内洋溢着一种带着庄严气息的乐声,此刻已是晚间,但四处都能看见掌灯的宫人,他们站在乾元殿前方,将夜色照的明亮如白昼,而中间则有一群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在跳着驱邪的傩舞。

    厉帝比较喜欢歌舞,还借此名目大肆充实宫中舞伎,至于温晏然,她目前还徘徊在“努力了解这些舞蹈表达了什么含义”的初级阶段,观赏表演时的心态宛如一个被迫加班开会的社畜——人虽然还在这里,心思已经彻底溜号。

    而且与能充分享受假期的底层官吏不同,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过年时的麻烦事也就越多。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流外的小官们自然能趁着放假好好休养生息, 顺便经营自己的社交圈,但对于高官来说,拜年行为还有工作方面的含义。

    就连作为皇帝的温晏然也有不少亲友间的拜访——一些住在建平中的宗亲已经被召入宫中, 参加由天子举办的私宴。

    温晏然难得穿了符合礼制的服饰,头发被衮冕固定住,十二根珠旒垂在面前,微微晃动,就算是面带笑意地坐在御座上时,也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在礼官的引导下, 一众宗亲站起身,由国师打头,皇十一女跟皇十三子随后, 共同为天子祝酒,三拜而起。

    温晏然坐在玉案之后,她宽阔的玄色袖子垂落在地上,袖尾蜿蜒,就像一段流动的黑色河川或者云雾,面前的金樽中盛着温热的屠苏酒, 酒气里混杂着药香。靠在凭几上的皇帝等宗亲们朝拜完毕后, 才举起酒樽, 略沾了沾唇便放下。

    有些宗亲固然觉得天子隐有倨傲之态,但愈是如此, 他们反倒愈发觉得心中安定。

    祝酒之后就是歌舞,乐府奏琴击钟,伶人翩然起舞, 温晏然懒懒地看着, 虽然她本人对宫中的表演缺乏兴趣, 但从其他人的表现看,少府准备的节目应该当得起精彩两字。

    除了招待人吃饭外,温晏然也需要给面前的亲戚们一些赏赐,其中最高规格的礼物当然在第一时间送到了掌管宗庙祭祀的天桴宫那边——据说之前的皇帝时不时还会手抄几本道经送过去当做祭祖之物,不过温晏然在了解了下道经的字数跟对抄写人字体的要求后,决定以一些玩器为代价,把这个光荣的任务分给自己的妹妹跟弟弟。

    被指派了工作的温缘生跟温知华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居然还表现得挺高兴,宗亲们听说了此事,也觉得皇帝是想通过让温缘生跟温知华代替自己行事的方式,来表示自己对手足的重视,他们直接忽略了前七皇子的下场,觉得天子果然是个颇为友爱的仁君。

    先帝时期,类似的宴饮有时会持续一整夜,但到了温晏然这里,不到戌时就直接散会,还催促有意多玩一会的皇十一女跟皇十三子返回栖雁宫。

    温晏然吩咐左右近侍:“带他们回去休息,小孩子不好熬夜。”

    温缘生据理力争,什么“已到岁末,年龄该算大一岁”,什么“总角之龄,不能算垂髫幼童”,引得众人笑了起来,殿内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温晏然笑:“朕都不算大人,你哪里又算大人了?”

    话音方落,殿内的轻笑声诡异地停顿了一瞬——宗亲们忽然惊觉陛下今年才十三岁,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

    他们之前也有所怀疑,国师那边是不是故意卡着十三岁的年纪,在众幸存的皇女皇子中挑了一位最易于掌控的傀儡做皇帝,不过温晏然通过自己继任以来的表现,成功帮助他们重新树立了对天桴宫忠贞立场的信心。

    温晏然回寝宫之后,倒没有立刻歇下。

    她的游戏协助系统界面之前就时不时会出现疑似接触不良的闪烁的状况,今天在宴会上的时候,甚至还直接黑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界面中央出现了一个颇具年代感的[loading……]提示语句。

    正常的游戏界面能loading上一分钟都算是设计失误,但温晏然这个系统界面从宴会上开始,一直到她返回西雍宫,都始终没有新的内容出现。

    怀疑自己不幸得到了一个最废物金手指的温晏然看了一会,最终选择默默躺下,闭上眼睛。

    ——作为一个背负着沉重社交任务的皇帝,她明天还得早起,就不陪这个废物游戏系统熬夜了。

    西雍宫内自然有宫人值夜,大约丑时一刻的时候,纱帐中忽然传来动静。

    “水。”

    机灵的宫人不知天子为何突然惊醒,迅速端了一盏温水过来给她润喉。

    温晏然其实是被系统给震醒的——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知道,这玩意还有闹铃的功能

    而这个被宿主在心中diss了无数遍没有用的系统之所以大晚上地发出动静,是为了提示玩家新功能载入完毕。

    温晏然扫了一眼,发现上头多了一个名叫[帝王笔记]的子目录,选中后,会出现一个可输入字符的空白文档。

    “……”

    温晏然不死心地试了一下,发现除了可以做一些记录外,[帝王笔记]真的没有任何额外作用,甚至还不如txt文档功能全面。

    “咳,咳咳。”

    一直侍奉在殿内的宫人注意到,天子喝水的时候突然呛住,弯腰咳了两声,近侍们见状,赶紧上来服侍,又被天子挥开。

    温晏然把杯盏搁下,重新安详地躺回被褥当中,觉得这个系统还挺不寻常,不但能培养玩家自力更生的能力,还能帮忙增强对意外事件的抗性……

    *

    在大周,正月前后都算是法定假期,不过对于官员来说,在个别重要日子里,他们得老老实实地跑到太启宫这边,参加大朝会。

    与常朝不同,大朝会的地点位于乾元殿。

    温晏然在内官的帮助下,再次穿戴好了繁重的天子服饰,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的朝觐。

    上朝的除了京官外,还有各个地方的官吏,他们要么自己过来,要么派遣朝集使过来,汇聚于建平当中,在述职之余,也要给天子上供。

    ——在过年期间,温晏然除了需要发下大笔赏赐以外,其实还能以贡物的方式,收获一大笔金钱。

    而除了大周的各级正式官吏以外,一些向周称臣的边地各部族也会派使者觐见,不过跟基本都能获得上殿资格的朝集使不同,只有相对有排面一些的大部族,其使者才有机会进入乾元殿,一些小部族,莫说入殿,就算主动表态愿意俯首称臣,被周室驱使,都不会被中原接纳。

    温晏然只在最开始的时候稍稍露了个脸,好让各地官员知晓当今天子的大致相貌,就令左右近侍把屏风架上,方便自己补觉。

    ——大朝会是正事,连厉帝都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跑去后宫睡觉,温晏然更得老老实实地坐上一天。

    除了地方官吏边地部族外,有爵人家也得上朝拜见天子,其中就包括了泉陵侯的使者。

    众所周知,自从新帝登基后,温谨明就一直迟迟不曾前来建州,几乎算是挑明了要跟天子争上一争,所以她派入建平的使者也格外受人瞩目,在这个乾元殿内,不知有多少人想借此窥探一番两边的态度。

    泉陵侯使者上前行礼,一直安静的云母屏风后面,果然有声音传出:

    “朕与泉陵侯暌违多年,甚是思念,不知她打算何时入京?”

    乾元殿内人数太多,原本不算特别安静,她说话时,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泉陵侯使者回禀道:“君侯身体有恙,待痊愈后,自然来建平拜见天子。”

    “先延定王已至花甲之年,明明病势危笃,亦强支病体,随使者入京,如今泉陵侯年方而立,反倒不如一老者了么?”

    建平到底是温晏然的地盘,不用天子亲自做出示意,就有朝臣开口斥责:“况且诸侯无故拒召,按制应贬其爵位。”

    ——延定王是前朝庄帝时期的一位皇室诸侯,向以贤德称诵于世间,泉陵侯温谨明当年也曾被人称作过延定王第二,这位朝臣这么说,显然是有讽刺之意。

    泉陵侯使者不卑不亢道:“先延定王抱病入京,其人忠直固然被世人所褒扬,却也难免让人怀疑庄帝苛待亲族,泉陵侯宁愿自己身担非议,也不敢有伤陛下仁德之名。”

    温晏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想要不伤朕的仁德之名倒也不难,只要泉陵侯肯回建平住下,天下人看她与朕君臣相得,自然人人皆知朕性情仁厚。”

    泉陵侯使者闻言,微微滞住,又不敢驳斥天子,只得俯首道:“微臣自当将陛下的话转告给君侯。”

    温晏然也懒怠为难一个使臣,让内官引其退下,按照她现在的权威,当然可以直接下发明旨,将温谨明贬为庶人,然而与主要权威尚且集中在建州一地的天子不同,温谨明在外经营多年,就算她被贬为了白身,外头也多得是依旧将她当做泉陵侯的人。

    ——从穿越到现在,温晏然多次感受到了人心向背对政权的影响,而泉陵侯本人更是一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存在。

    备受瞩目的泉陵侯使者下场后,气氛松散了许多,温晏然干脆闭目支颐,靠在御座上打瞌睡,反正有屏风遮挡,外头的大臣们看不见皇帝的眼睛究竟是睁是闭,就算万一遇到需要她额外留心的事件,身侧的近侍们也会加以提醒。

    张络看着面带倦意的天子,想着天子勤恳理政,纵到了晚间,也不忘翻阅奏折,确实十分辛苦。

    池仪则想,那些前来拜见的朝臣们说的大多都是符合年节气氛的虚词,并无实在的作用,难怪陛下不耐,为官者果然应当多务实而少大言才对。

    这两位市监的左右丞彼此对视一眼,都晓得对方又有所悟。

    按照流程,在朝见之后,天子还要请大臣们在宫中用餐。

    温晏然之前对她的年夜饭内容有些好奇,让少府那边把菜单拿过来,并准备根据自己的口味做一些针对性的调整。

    天子受天下人供奉,许多珍稀之物自然如流水般送入建平,例如野鸡、野鹿、虎、狸、熊掌等等,堪称应有尽有。

    少府对自己的准备很有自信,却没料到温晏然只是看了一眼,就坚决的把跟野生动物有关的菜通通叉掉。

    ——虽然人住在古代,但她的卫生习惯还保留着现代社会的风格。

    负责饮食的内官们:“……”

    他们早知帝王简朴,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自苦到了这等地步。

    陛下圣明。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少府那边以为天子不喜欢牛羊一类的粗糙肉食, 表示菜单上还有些类似鱼脍的精致菜肴。

    温晏然:“……”

    鱼脍又叫生鱼片,虽然现在正值深冬, 但能送到太启宫的,自然都是从河里现打捞出来的新鲜鱼。

    温晏然觉得自己留心生活细节是对的,倘若她没有多看这么一眼,多半就得遭到当下落后环境卫生水平的背刺——作为一个穿越者,温晏然完全不信任少府的食材处理能力,直接否了这道可能蕴含着丰富寄生虫的宫廷菜肴,避免自己的昏君道路夭折在伙食质量不合格上面。

    而其她也大约明白为什么历史上皇帝总是活不长了——宫廷宴席上生鱼片,对方怎么不干脆拿□□拌饭给人吃呢?

    温晏然把经过自己调整的菜单递还给少府, 看着对方惶恐的面容, 稍稍放缓了语气,鼓励对方可以在允许范围内多多花钱,加大对炒菜的研究力度,而且考虑到这个时代香料价格昂贵,烹饪牛羊肉的时候可以多加一些。

    被敲打了几次的少府老老实实地奉命而去, 正常情况下,作为一个唯天子马首是瞻的内官,他绝不敢向旁人泄露禁中事,不过晚宴上的菜色本来也不是需要瞒住的问题, 经过少府令与身侧内官的充分沟通,温晏然的名声, 到底开始往她本人不大需要的简朴方向,产生了一些偏移……

    *

    有资格参加乾元殿中年宴的人, 很多都是厉帝时期留下的老臣, 他们所有人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新帝登基后宫中的变化。

    厉帝喜欢歌舞乐曲, 尤其喜欢相对轻佻的那种, 但当今天子却对此兴趣平平,显然是个正经的明君,士大夫们总是批评少府中内官喜欢谄上献媚,然而这些人之所以能献媚成功,也是因为皇帝自己有意于此,到了新帝这里,宫中舞乐立时就变得庄严清正起来。

    ——其实这倒也不是温晏然有意为之,她不太能听懂大周这边的宫廷音乐,现在社会再怎么倡导素质教育,增强美术音乐两门课的占比,也没法让温晏然对编钟这一类乐器有多么出色的审美,而少府那边在跟皇帝双向奔赴的时候,又完全误判了领导的意图……

    大周的先代君主曾以仁德治世,加恩德于四海,在一些普天同庆的节日里,允许边地少民部族的使者参与到宫廷宴会当中,其中各部的正使座位相对靠前,而副使与侍卫等人则随从于后,其中乌流部的正使身后就坐着一个身穿大周服饰,但耳朵上穿孔戴环,面孔跟手臂上都涂有油彩的年轻男子。

    他其实不是侍卫,而是乌流部头人乌舍异母弟弟,名叫乌格奇。

    乌格奇看着面前的菜,十分克制地尝了一小口。

    中原的食物对他们边地人而言,果然是想象不到的美味。

    他们乌流部实际上已经算是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人口数量完全能与大周这边的一个大郡相媲美,但即使是乌流部中的贵人,也很难尝到那么美味的食物。

    但听周围中原人说,今天的菜肴根本算不上奢华,反而可以用简朴来形容。

    简朴……

    乌格奇深吸一口气,感到胸膛中有一股奇异的情绪在弥漫。

    身为边人,他们当然不敢与大周相争,而且乌格奇见过禁军的样子,那些身量高大挺拔的兵将骑在同样高大的骏马上,盔甲明亮,每个人都佩戴着锋利的钢刀与长矛——这种装备水平,乌流部就算再过一百年怕也无法望其项背。

    乌格奇感受着周围繁华的景象,忽然微微眯起了眼睛。

    往大周走了一趟,他固然体会到这个国家的强大,但也清楚地察觉到了这个国家的衰弱。

    乌流部总体人口不到百万,内部已经派系林立,上层腐朽,底层贫苦……种种问题不一而足,至于大周,人口比他们多,土地比他们广,矛盾也比他们更加严重。

    至于乌格奇本人,虽然是先代乌流部头人的亲儿子,但生母只是部中一个挤羊奶的女奴,年幼时一向被当做众位兄长的奴仆来使唤,直到他长大后,因为体魄健壮,身材魁梧,办事本事不错,又善于讨好那位成为了头人的兄长,才获得了一定的地位。

    复杂的经历让他对部族的问题有着更深入的了解。

    中原有着太多出色的人才,而且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据乌格奇所见,那些世家子女,上限固然极高,下限也极低,光他自己,就遇到过好些个各方面都足够废物,却依旧能成为一地主官的士族。

    更加让乌格奇觉得有机可乘的是,大周这边的新皇帝如今才十多岁,根本还不到可以束发的年纪,他以前读过读中原人的书,知道有一个词叫做“主少国疑”。

    对于内部矛盾日益严重的乌流部来说,现在算是最好的机会,他不指望能打败面前的庞然大物,但总归可以趁对方内乱的时候占一些便宜。

    乌格奇思忖时本来一直静坐不动,此刻想得实在心热,有些难以按耐,当下举起面前的酒樽,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借此压制沸腾的心绪。

    毕竟是年节时期,纵然是宫中宴饮,也不会太过拘束来宾,各个朝臣彼此祝酒,说笑不断,上方的天子也亲自给推辞了太傅之位的袁光禄大夫倒了一杯酒,祝对方身体康健。

    年节期间,温晏然穿戴的都是能彰显天子身份的礼服,她高踞于御座之上,面孔被衮冕上的珠旒所遮挡,旁人很难看清天子的神情,但她却能以居高临下之态,将殿中情状一览无余。

    她倚靠在案几上,忽然想起穿越前老师曾经说过,不管讲台下的学生在做什么小动作,上面的人都能接着高度优势看得一清二楚——当年温晏然对此缺乏切实的感悟,如今一眼扫过去,才知道老师说的都是很有价值的个人经验。

    温晏然调整了下坐姿的重心,与池仪低语:“坐在那边的是哪个部的人?”

    池仪一向随侍在天子左右,十分擅长把握领导的想法,不用多加观察,就迅速明白了皇帝问的究竟是谁。

    “那是乌流部的位置,方才饮酒之人,应当是部族使者的侍卫。”

    ——池仪在某些剧情支线中能成为掌控一国政事的权臣,显然也是个善于观察细节的人。

    温晏然忍不住笑了下:“原来一随行侍卫,也能有所思至此么,倒是朕小觑天下豪杰了。”

    池仪明白天子的言下之意,边地寒苦,那些使者们来到太启宫后,触目所见都是繁华之景,是以要么表现得畏畏缩缩,要么就干脆大吃大喝忘乎所以的享受起来,至于那位“乌流部使者的侍卫”,先是不言不动,随后又急饮了一杯酒,仿佛是刻意在压制些什么一般,显然是因为眼前场景,引起了对方的某些思考。

    不是池仪瞧不起边地部族,实在是因为这个时代,教育资源向来被世家大族所垄断,中原人士都求学艰难,更何况外族,一些规模不大的部落,可能从上到下都找不出一个有脑子的人,而那个侍卫居然能在太启宫乾元殿中认真思考问题,不管思考的是什么,都与他的表面身份不太相符。

    温晏然又隔着珠旒往乌流部那边看了一眼。

    正使副使正在吃吃喝喝,瞧上去对宴会颇为享受——边地部族地位卑下,他们不敢在殿中举止无礼,免得惹怒大周的贵人,但从伸筷子的频率看,显然对宴会上的食物十分满意。

    至于那个年轻的“侍卫”,对方坐席靠外,又隐没在随从人员当中,正常来说确实不太容易引起身边人的注意,一时忘记掩饰,举止间难免会泄露一些心事。

    温晏然闲着也是闲着,习惯性地琢磨了下对方的来头——乌流部的正使自顾享乐,显然并不将身后那个“侍卫”看在眼中,而那位“侍卫”,居然也不甚在意身前的部族使者。

    她猜测,或许是因为那个“侍卫”的身份既有高贵的地方,也有卑微的地方,两相交织,才造成了如今复杂的境况。

    温晏然搁下筷子,看了看距离自己不远的朝臣们,示意张络去给国师倒一杯酒。

    好好坐着的温惊梅:“……”

    君臣之间存在着身份上的绝对压制,面对“你过来,朕敬你一杯酒,再问你点事”的皇帝,他只心平气和地能端起酒杯,走到御座前,长袖垂地,欠身行了半礼:“陛下。”

    殿中的奏乐之声一直没停过,加上天子所在的地方离旁人又远,就算是袁言时,也听不清两人说话的内容。

    温晏然让近侍在自己的桌案边上给温惊梅加了个坐席,笑道:“兄长博学多才,可知乌流部内情?”

    其实国师除了掌管祭祀等事以外,没有明确的工作内容,也就方便了温晏然不管想到什么问题,都能把人拉过来聊聊。

    温惊梅目中带有些许无奈之意:“陛下明明已有所得,又何必问臣呢?”

    按天子的性格,上次在他书房里见过一次乌流部的毡毯,并将此事放在心上后,必定会去搜罗一些跟这个部族有关的资料,现在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对方肯定已经了解了不少讯息。

    温晏然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举起酒樽,跟面前的远房堂兄隔空虚碰了一下。

    “……”

    作为经常与天子相处的人,温惊梅很清楚皇帝的杯子里装的是果露蜜水,他其实同样不擅饮,只是在宴席间勉强为之,然而面对天子亲自敬酒,也不得不稍稍饮了半樽。

    他虽然位高,兼之性情稳重,却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文士,白色的面颊被酒气一冲,霎时间微微泛红。

    就在温惊梅准备勉力将酒饮尽时,手腕却被天子按住。

    温晏然唇角微翘:“原来兄长也不胜酒力么,既然如此,莫要勉强。”

    温惊梅目中的无可奈何之色愈发浓郁——让人喝酒的是她,让人不喝酒的也是她,虽然天子向有仁德之名,但他却知道,对方看似沉稳的性子中,也夹杂了不少肆意妄为之意。

    两人今天穿的都是宽袍广袖的朝服,温晏然给对方使了一个眼色,让温惊梅借着袖子的掩饰,悄悄把剩下酒水往地上撇去。

    温惊梅想,当今天子不但在大事上明见千里,在一些小事上,也算别所得。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许是酒意上头, 又许是平时相处颇多,君臣二人关系也算亲近,温惊梅坐姿虽然跟之前一样端严, 目光却柔和了不少, 言语也不如之前那般克制,竟主动跟皇帝谈起了乌流部的一些事情。

    “想来陛下也知晓,乌流部上层贵人关系并不和睦,如今的头人名叫乌舍, 是受过大周册封的一部之主, 然而部中老人, 却多听从他叔父,也就是部中左将军的命令。”

    温晏然思忖:“朕记得, 靠近乌流部的郡是……”

    温惊梅:“是定义郡,郡守是董氏的董复。”

    董家虽然家门衰败, 终归还是能挣到一个郡守的位置的,董复此人深谙平衡之道, 考虑到乌舍的叔父有老一辈的拥护, 根基深厚,再加上边人不如大周这边重视礼教, 族中贵人多喜欢犯上作乱, 指不定哪天那位左将军就带人掀翻了头人的统治, 自己统领一部, 于是董复就以乌舍本人受过大周正经册封的名义, 明里暗里向这位新头人提供支持,想要使得势弱的那边有足够的力量与势强的那边分庭抗礼, 进而引发乌流部的内部矛盾, 这样一来, 这个边地大部忙着折腾自己,也就无力骚扰周境。

    在当前时代,董复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能吏了,换做太平时期,说不定真的能将乌流部徐徐瓦解,然而据温晏然本人所知,大周如今的繁荣完全是空中楼阁,而等到各地烽烟四起的时候,那些本来就算不上乖顺的边地部族自然会跟着纷纷作乱,准备来中原分一杯羹。

    温晏然习惯性地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案,若有所思:“定义郡守今年考评不错,按常理而言,来年多半是能回建平来做官的。”

    说到这一步,池仪已经对明白了天子的言下之意——那个“侍卫”看起来受到过一定的教育,在这个年代,边地部族中有资格接触书籍的,大多是族中贵人,或者贵人的身侧近臣,以及一些因为各种原因离开故土,来边地部族中居住的周人,而从对方的从形貌看,他是真正的边地部族之人,加上个子也长得高,身材也魁梧,证明营养水平不差,虽然以侍卫的身份入宫,但看上去反倒比起作为使者的那位乌流部高层更有筹谋之姿,所以十有八/九是隐瞒身份入京的乌流部贵人。

    温晏然想,殿中那些来自边地的使者中,不乏部族首领本人,就算是乌流部头人亲自过来,也没必要隐瞒身份,那个“侍卫”不远千里前来建平,固然可能是年轻人一时好奇,想来领略上国风光,但顾虑到当前的时局,那更可能是有所图谋。

    ——把事情最糟糕的可能纳入考虑,这样一来,事到临头时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温晏然用食指轻轻点了下杯沿,池仪立刻执壶为天子斟了一樽果露。

    “兄长不胜酒力,给他也倒一杯。”

    温惊梅就在坐席上欠身行了半礼:“那臣就多谢陛下体谅。”

    内侍们已经开始往宴席上送点心,温晏然用了一块宫中新制的糕点——她上次召见温循的时候,被对方的身高很刺激了一下,这才决定让尚食那边多花点力气在研究各类穿越前并没有多偏爱的乳制品上头。

    她用餐的速度与平时并无区别,但在池仪等近侍眼中,天子显然是心有旁骛。

    温晏然在想,倘若那个乌流部的“侍卫”打算探听定义郡郡守任免情况的话,又打算从哪个渠道入手?

    大多数有资格在太启宫内议事的朝官都出身正经士族,就算乌流部头人亲自过来做小伏低,也未必愿意理会对方,所以那个“侍卫”只能从一些边缘人士身上入手。

    温晏然一边思忖,一边品尝糕点。

    或许是考虑到贵人希望尽可能多尝几种的味道,宫中点心的体积都不大,大约只有月季花瓣的一半左右。

    温晏然尝了一块加了牛乳的,又拈起一块加了蜜饯的细细观赏。

    一边的温惊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多言,尽职尽责的充当一个帝王身边的背景板。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在皇帝能居高临下,纵观全殿之时,也有不少人对温晏然的情况多加留心。

    乌格奇往上边看了一眼,心中关于“大周要完”的想法越来越浓郁——那个皇帝的年纪实在太小,根本不到能够当家的年纪,换做乌流部,坐不上两天的头人位置就得被撵下来,而且对方也不像是多早慧的模样,在结束了必须的社交互动后,直接开始拉着堂兄开始闲聊,殿中明明有那么多朝臣使者,却不曾见那个小皇帝询问正事,反倒开始玩赏桌案上的吃食。

    他进建平以后,虽然也听人说过新帝颇有威严,但乌格奇知道中原人在赞美贵人时,总喜欢加一些与当事人真实情况关系不大的溢美之词,所以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加上打听到新帝自登基以来,屡屡加恩于天桴宫,之前那次宫中叛乱事件结束后还干脆给国师加了上柱国的勋职,顿时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既然天子不过一傀儡,那朝堂上所谓的忠臣们,必定会因为争权而不断内耗,而且旁边的泉陵侯也毫不掩饰自己剑指建平的意图,乌格奇想,纷争虽然不算好事,但对他们乌流部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崛起机会。

    ——自己书读的比乌舍多,武力也比乌舍强悍,除了血统不如那位兄长高贵以外,处处都要强过对方,既然彼人可以,那他自己又凭什么不行!

    正在畅想未来的乌格奇并不知道,中原这边对皇帝的赞美之词虽然有很大的夸张成分,但也有不少处于委婉的写实状态,比如在说新帝“察事于微”上头,就多少包含一点大臣们对天子疑心病重的感慨。

    此时已到申中,温晏然微觉疲倦,干脆起身回寝宫更衣,并委托光禄大夫袁言时跟国师温惊梅替她招待各郡官员以及边地来使。

    皇帝要走,朝中官吏自然躬身相送,至于边地各部的使者,虽然站在殿内,心中却并不敢将自己当做与中原贵人同等的存在,老老实实地伏拜于地面,乌格奇虽然心有大志,却无法特立独行,只能跟部族正使一样矮身跪送。

    仪仗如林,护卫着天子起架,温晏然闭着眼睛靠在车辇中的软垫上,她想,除了正式的朝臣外,有资格接触到朝中机要的,要么就是大臣府中的幕僚——这些人许多也是士族出身,同样也是边地部族无法接触到的存在——要么就是心怀二意之辈,例如泉陵侯的从属,再或者就是内官。

    袁言时此前替她讲史的时候,曾说古往今来,能动人心志的,要么是德,要么就是利,建平是大周中枢所在,对方特地跑过来,大概率是有所图谋,倘若他们想跟建平这边搭上线的话,要是走道德路线,除非那个乌流部贵人救了哪位士人重要长辈的命,否则完全没有可能,至于用以权势或者力量胁迫的途径,对方一个在中原无根无基的外族人,只有搭上泉陵侯的船才有可能做到,而泉陵侯也不会平白给他好处,其中必然存在着利益交换。

    再或者,就是许以巨利了。

    温晏然睁开眼睛。

    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对这个世界的文化习俗□□势缺乏了解,加上那个《昏君攻略》的游戏协助系统又过于废物,所以遇事时不得不多想一想。

    乌流部与大周有商贸往来,既然两边存在买卖,对方就必定会分润与中原大族,然而就算乌流部的人再想送礼,也得等新郡守上任后,再与对方细细商议……

    思考之时,已经到了西雍宫寝殿,总算能把天子礼服换下,同时解开头发,并穿上松散的寝衣寝鞋。

    见到陛下返回,池仪正要过来侍奉,却听见温晏然摆了摆手道:“让旁人来,你今日还有旁的事情要忙。”

    池仪闻言,立时过来听命。

    温晏然先挥退左右,沉默片刻,才笑道:“今日的事情,朕其实也只有三成把握,所以不好多言,免得惹人生笑。”又道,“乌流部多有内患,既有内患,难免会有处置株连等事,那个‘侍卫’过来,说不定当真有大生意要做,你跟阿络两人且用心探查。”

    池仪心中微凛,稍一思索,明白了天子言下之意。

    从先朝起,买良家子为奴一事便屡禁不止,有些人家为了避免官府追究,不从本地购置奴仆,而是转而向边地寻求,一些边地部族为了赚取金钱,会将部族中的人口卖到中原这边。

    对内患严重的乌流部来说,把在斗争中失势的家族卖往中原为奴,既获得了金钱,也解决了后患,算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然而类似的交易处于灰色地带,倘若他们卖过来的奴隶数量太多,难免会惹人疑虑。

    倘若说那个“侍卫”是因为这件事远来建京打探情况,其实也说得过去,但温晏然有直觉认为,此事似乎不止于此。

    温晏然微微笑了下,低声:“若是生意当真跟人有关,你要多多留意,免得令他们惊扰到建平中的贵客。”又道,“边地部族想跟宫中人接触并不容易,你先过去安排一番,免得他们白跑一趟。”

    池仪领命而走,温晏然也没有歇下,她令宫人掌灯,并摆开桌案,自己披着棉袍开始写信,须臾成书两封,那两封信都用火漆封死,其中一封上面写了个“一”字,另一封表面写了个 “二”字。

    温晏然:“阿络,你让人将两封信都带给宋卿,让他先拆第一封看完。”

    张络小心询问:“那第二封……”

    温晏然笑:“第二封……其实多半是用不上的,只做万一之备罢了。”

    她把信交给张络,自己在榻上坐了一会,同时打开[帝王笔记],简单记录了一下今天的事情。

    温晏然偶尔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不过回忆下各类文艺作品里的情节,多疑也算昏君的标准性格配置之一,她还是走在了正确的职业道路上的。

    *

    皇帝走后,大臣们尚不觉得如何,那些边地使者们却像是送了一口气似的,举止逐渐开始不受拘束起来,等到酒足饭饱,歌舞尽兴后,不少人直接倒在席上,沉醉不醒,不得不在内官的扶持下或者回府,或者返回稾(gǎo)街。

    ——稾街是建平中专门提供给外部使臣居住的地方。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乌格奇虽然没喝太多酒, 也做出酒醉之态,假装立足不稳,并撞到了一位早就看好的内监身上, 对方无法可想,只得搀着这位边地来使出宫出宫。

    在离开后,乌格奇又借着饮水的机会,刻意弄污了内监的衣摆, 并以赔礼为借口, 将人十分殷勤地拉进自己的车中。

    刚刚关上车门,乌格奇就一改方才的酒醉之态, 跪坐在坐垫上, 向着面前的内监, 扎扎实实地行了一个大礼,姿态谦卑地询问:“不知中贵人如何称呼?”

    那位内监笑道:“在下高羚, 如今在张右丞手下听候差遣。”又道, “使者喊在下过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乌格奇特地打听过禁中情状, 知道国师温惊梅能把控住小皇帝,也跟叫做池仪跟张络的两位内官有关, 心中微送, 给人塞了一块金子, 悄声道:“使者若是不着急, 可否回稾街详谈。”

    内监收下了金子,但婉拒了对方的邀请:“下官还有事在身, 使者的事十分着急么?”

    乌格奇又央告了几句, 那位内监没有答应, 不过态度已经松动了不少, 他也不指望立时就能达成目的,在知晓该如何联络对方后,就与之分别。

    在乌格奇之前,乌流部正使已经先一步返回稾街,见他进来,将人喊住,冷笑道:“王子的事情,我一直不敢多问,只盼你不要辜负大王的嘱托。”

    ——乌流部的头人固然没有被大周册封为王,但他们本部之人,私下里早已经这么称呼了起来。

    乌格奇缓缓点头,目中一片冷厉之色:“兄长吩咐的是族中大事,我当然不会耽误。”

    他们会过来这里,名义上的理由是贩卖奴隶,但实际上是受泉陵侯温谨明的嘱托,把萧西驰等人寻隙放出建平。

    萧西驰是这一代的庆邑部首领,聪颖早慧,她被送来建平的时候,其实已经开始负责处理族中的事务,因为性情仁厚,所以极受族人拥戴,纵然困于周地多年,庆邑部对她的思念之情也并未减弱。

    以她的武力,若是一意想走,单骑便可行千里,但当时随萧西驰一块入京为质的,还有各个庆邑部中各个重要家族的子女,于情于理,萧西驰都不能抛弃他们。

    而泉陵侯的许诺之所以动人,在于她答允可以将萧西驰这群人全部放出,当然作为代价,对方返乡后,需要出兵扰乱庆邑部周边,牵制边营兵力,方便崔氏等人图谋建平。

    温谨明不怕萧西驰毁诺,因为近年来各地年景都不太好,连中原百姓都过得艰难,更何况处于苦寒之地的边人,庆邑部已经缺衣少粮到了十分要命的地步,这也是萧西驰迫切想要返乡的缘故,而崔氏作为财力雄厚的世族,其家主慨然应允萧西驰,只要他们愿意出兵,就会赠送一批粮草给庆邑部。

    乌格奇等人这次以觐见天子的名义,带了许多奴隶进京,准备借此机会使一个金蝉脱壳的计策。

    那些奴隶是日后交易的作为样品带来的,事后也会把所带的奴隶孝敬给建平中的贵人,然而使团的人数是一定的,建平又是大周心腹重地,出入人员都需经过查验,为了让离开时的人数保持正常,乌格奇等人会告知本地的贵人,他们在将奴隶卖出后,会临时雇佣一些本地人来填充队伍。

    萧西驰一群人就会以被雇佣者的身份,混入队伍当中。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离开的那群人是乌流部的使团,在一些明白人心里,走的是少部分乌流部使团以及大部分被雇佣的本地人,就算中间有人发觉不对,只要乌流部跟建平的贵人们有了利益牵扯,旁人也会代为遮掩。

    *

    同一时间,萧西驰的府邸中。

    她站在书房中,双手负于身后,烛光映在侧脸上,让她一向鲜明英挺的轮廓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一位与萧西驰同来建平的庆邑族人正在娓娓而谈:“……既然泉陵侯有意相助,主上何妨先试一试?”

    萧西驰笑了下:“咱们来建州那么些年,还不晓得这位泉陵侯是个什么人么?她绝不会当真助我的。”

    庆邑族人不解:“以泉陵侯现下的情况,想要入主建州,难道不需要有人牵制地方兵力?”

    他们都不太相信大周人的品德,但相信他们在自身目的的驱使下,可以做出一些同时符合双方利益的行为。

    萧西驰淡淡道:“就算要庆邑部牵制地方兵力,又何必当真放我等离开?”又道,“只要咱们被小皇帝所杀,庆邑部自然生乱,泉陵侯事后既不必兑付应允的粮草,也可说天子不仁,庆邑部不忠了。”

    房中的庆邑族人细想主上所言,面上皆露出惊愕之色。

    “既然如此,那又该如何是好?”

    还有不少人直接下跪,恳请道:“部族之事,全系于主公一人身上,小人知主公不忍相弃,然而此时不弃我等,便是抛弃部中数十万族人。”

    萧西驰双手将人扶起,语气坚决:“咱们当时一同来,自然该一同走。”不等其他人反驳,又道,“而且若是我独身回去,那族里谁肯服我?”

    看着身边的亲信都沉默下来,萧西驰又笑道:“其实此事也并非全然不可为。”

    庆邑族人:“还请主公明言。”

    萧西驰:“若要失败,泉陵侯需安排人在我等离城之时挑破行踪,如此一来,方有借口让庆邑部之人皆死于乱刀之下。”

    庆邑族人大略明白——想要完成这个计划,要点有两个,一个在于谁来挑破他们的身份,另一个在于让谁来发动攻击。

    如果没有挑破之人,萧西驰一行大可以从容出城,如果没有人发动攻击的话,那么结局最坏也不过是被重新关回府中而已。

    萧西驰:“建平城的防守一向由禁军外卫,也就是燕统领亲自负责,以他对天子的忠心,必定不会懈怠军务,所以泉陵侯能够动用的人马不会太多,而且一着不中,就必然会暂时退避,只要咱们比约定日期提前一两天出发,就能够暂时平安。”

    庆邑部族人若有所思:“如此一来,大家并没有真的撕破脸皮……”

    他们倒不是害怕泉陵侯,但以部族现在情况,最好还是不要再结仇家。

    萧西驰:“要是咱们当真成功离开建平,泉陵侯必定会假装无事发生,然后要求我们履行前约。”

    庆邑部人相信自家主上的判断,并在肚子里抨击了一下中原人的狡猾。

    萧西驰:“咱们可万万不能应允。”

    庆邑部人:“……”

    他们英明的主上不可能有问题,万一有问题,那就是受到了中原人的熏陶。

    一位庆邑部人担忧道:“我等返回部族后,若是小皇帝占得上风,便可以以私逃之事责备庆邑,若是泉陵侯占得上风,也一定会因我等没有出兵而降罪。”

    萧西驰缓缓道:“两虎相争,必有损伤,以她们二人如今的情势,一时半会怕是腾不出手来理会庆邑部的问题。”又道,“我并不喜刀兵之事,而且以庆邑现在的情况,哪里还能经得住战乱?”

    其他人听到主公这么说,知道事情无可转圜,也就纷纷应下,只有一人提出问题:“然而如此一来,我们又该从何处获取粮草?”

    萧西驰道:“从小皇帝那里。”不等其他人发问,就把自己的计划讲出,“我不在家中,大周那边由永固郡郡守代掌庆邑之事,那位郡守固然愚蠢不堪,但依我所见,那个小皇帝却是个少见的明白人,她只要知道泉陵侯打算做什么,就会选择暂时安抚庆邑。”

    虽然安抚边地需要花钱,但从损失上看,无论如何都比打一场仗要小。

    庆邑部族人:“如此一来,岂非会触怒于天子?”

    萧西驰叹息:“这也无法可想,离开建平后,我会往皋宜那边去一趟——宋家那个骑都尉能被委以重任,显然是颇受小皇帝的信赖,有跟建平这边沟通的渠道,到时候我会写一封信,托他转交给小皇帝。”

    庆邑部人:“那姓宋的可信么?”

    萧西驰果决道:“虽不可信,但我扔了信就走,他怕是拦不住我。”

    *

    在乌格奇跟萧西驰两边各忙各的事情的时候,温晏然已经在生物钟的召唤下安详入睡。

    刚睁开眼,池仪就进来侍奉,温晏然晓得昨天晚上对方必定熬夜加了个班,不过今天看起来还是一样精神奕奕。

    只要休息不好就会焉下来的温晏然:“……”

    别人能成为掌管一国政事的权宦,果然不是没原因的。

    池仪等天子穿好外袍后,才轻声回禀:“一切如陛下所言。”

    温晏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点头。

    她年纪小,加上近亲们被先帝砍死了相当一部分,需要忙活的社交事宜并不太多,剩下官吏考评等正事,户部大约得等假期结束后,才会递折子上来,总算是过了几天比较轻松的日子。

    期间内府官员曾特地过来请问:“正月期间,陛下要不要摆驾瑶宫?”

    确实觉得日常生活过于无聊的温晏然,把那位内官召至身前,露了个笑脸,同时放缓语气,真心实意地请教了对方一句:“不知瑶宫那边有何乐处?”

    内官闻言,忍不住当场打了个哆嗦,脸色更是变得惨白一片,直接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陛下圣明……微臣知罪。”

    温晏然:“???”

    她怀疑自己之前砍田东阳时的动作过于果决,才给宫中近侍们留下了十分深重的心理阴影。

    第40章 第四十章

    作为皇帝, 温晏然可以只制定大致计划,就在寝宫中安详躺平当咸鱼,至于如何将理论付诸于实践, 便需要兢兢业业的下属逐步完成。

    经过数日的联络,张络那边总算搞清楚了乌格奇的实际目的。

    这个乌流部使团的来意应当跟温晏然猜得差不多,明里送人,暗里放人, 但乌格奇自己,还有更深层次的渴求。

    乌格奇直接对内官坦诚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表示乌流部的头人跟左将军都早有不臣之心, 明面上虽然自称部族,实际上已然自立为王, 对大周心怀二意,整个部族中, 唯独右将军谦冲淡薄,安分自守,若是中贵人愿意帮右将军成为部族头人,乌流部事后必定就会向大周称臣,如此一来, 至少可保边地十年平安。

    ——其实乌格奇会这么说, 有小部分原因是以为张络跟池仪都是国师用来掌控小天子的下属,希望温惊梅能有感于大家想要犯上作乱的共同心愿, 哪怕是投石问路也好, 助乌流部那边更换头人。

    张络:“其实乌流部头人与他的叔父,也就是乌流部左将军相争已久, 鹬蚌相争, 乌格奇自然想做那个得利的渔翁, 而且他到底也是先头人的儿子,因为公正贤明,也得了不少人支持,要是乌舍跟左将军都亡故,他又愿意推举右将军,部族人大抵也会愿意归服。”

    温晏然闻言,唇角微翘,缓缓道:“朕也晓得一些乌流部的情况,那位右将军的确性情温厚,难怪此人想借他名头成事。”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多言,而是倚在窗边看了一会书。

    侍奉在殿内的宫人也也都垂首肃立,静若雕塑。

    池仪跟张络连交换眼神都不敢,安安静静地站在温晏然身后。

    ——他们调查过乌流部的情况,知道这个部族中的右将军势力最弱,脾气也最好,不管哪个野心家想选傀儡,都有极大可能挑上对方。

    就在此时,温晏然忽然将书页合起,目中微现凛然之意:“此人有一句话说得对,乌流部确实久有不臣之心,既然如此,朕迟早是要征讨他们的。”

    张络听闻此言,心头便是一跳。

    他追溯天子至今,知道皇帝何等圣明,对方既然说了要征讨,就必然是下定了决心,而且作为天子近臣,张络直觉认为,皇帝此刻心中已经生出了三分杀意。

    温晏然微微闭目,再睁开时语气已经温和如常,甚至还笑了一下:“借刀杀人,祸水东引,过河拆桥……那小王子倒是个读过书的人,只是不料彼辈轻狂至此,竟敢视中原豪杰如无物!”

    不管是温晏然本人,还是有资格成为权宦的池仪跟张络都清楚那位小王子究竟想做些什么——既然乌流部右将军为人谦冲,天然便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胚子,那等对方成为头人之后,部族大权自然而然便会旁落到乌格奇手中。

    那么乌格奇为什么非要让大周插手此事?

    理由很多,或许族中情势危急,但他自己的力量尚有不足,必须借助外力,也或许想让大周替他背锅。

    ——也可能兼而有之。

    温晏然缓缓道:“等此人根基稳固后,自然会给那个右将军安一个‘勾结大周,谋害头人’的罪名,并借机作乱,不说十年平安,快则一二年,慢则三五年,边地必起战事。”

    她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完,与大周相比,乌流部人口少,这是他们国力方面的劣势,也是维护稳定方面的优势。

    大周地域广阔,所以需要用律法,风俗,道德,文化等等来维系人心的归属感,而乌流部人口少,居住区相对集中,那么只需要压倒性的武力,就可以获得暂时的稳定。

    等大周内乱频发的时候,乌格奇此人大可以带兵扰边,用战事上的胜利来转移部族中的矛盾,若是把握得当,乌格奇此人说不定真能成为乌流那边的一代开国之祖。

    温晏然记得,在那本互动图书的部分支线剧情中,大周会为边地部族所覆灭。

    天子靠在窗边的凭几上,一言不发,半晌后才吩咐身边内官道:“且喊一个会弹琴的乐人过来,替朕演奏几首舒缓些的曲子。”

    西雍宫内的宫人侍奉天子已经有些时日了,颇为了解皇帝的脾气,不用温晏然多加吩咐,只一个眼神过去,就麻利地挪了躺椅过来,让天子靠在上面。

    横竖今天不用出门,温晏然把发髻解散,让宫人帮着慢慢梳开。

    见天子已经躺下,张络与池仪两人慢慢从殿中退去,等退到廊上时,两人站立不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没说话。

    张络那张憨厚的圆脸上闪过一丝阴郁:“那边地小儿竟然如此无礼!”

    池仪淡淡道:“他既然艺高人大胆,视建平众人如无物,便不能容他从容离去。”

    张络低声:“乌流部头人曾受过大周册封,是正经的边地首领。”

    池仪点头,冷笑一声:“边地小儿想要借刀杀人,但这世上怀刀者虽众,却不是谁都能按他心意行事。”

    两人再度对视一眼,一时间心中都是有数。

    张络慢条斯理道:“大周礼仪之邦,此人又是来使,不管咱们打算拿他如何,事后总该有些说法——依仪姊所见,咱们是自己问问,还是让斜狱去问?”

    池仪想了想,道:“边人多好杀而轻身,未必畏惧刑罚,不过此人既然一心求大周相助,为求信任,想来会有些表示,你去吊一吊他的胃口,看能不能哄他吐点东西猜出来。”

    张络笑呵呵道:“那建平城内的贵客们……”

    池仪也笑了一笑:“此事陛下自有安排,就不是你我所能干涉的了。”

    *

    西雍宫殿内。

    温晏然现在能感受到宫廷音乐的好处——这些曲子节奏舒缓,所以当做背景音响起的时候,完全不会耽误想事情,当然她还是更怀念现代智能手机的音乐播放功能,不但节约人力,而且随放随听,但在大周,想听曲子就能喊人来弹,完全是富贵人家才有的独特享受,而且还存在着礼制上的种种限制,比如现在有资格用六十四人大乐团奏乐的,整个大周目前就只有她一位。

    自先帝驾崩后,少府中的乐人难得受帝王召见,当下在西雍宫中尽心演奏,选择的曲子都是高雅风,努力帮助一向有贤德之名的皇帝陶冶情操。

    既然陛下要做千古明君,那他们也要尽可能予以配合才对!

    温晏然:“……”

    她感受着愈发沉重的眼皮,深刻怀疑帮助睡眠才是宫廷乐曲的本来作用。

    *

    正月期间,本来就足够繁华的建平比往日更加热闹,边人所在的稾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饮酒高歌以及打架斗殴,充分彰显了边地的勇悍之气。

    乌格奇毕竟年少,加上第一次前来建平,在等待宫中讯息的时候有些按耐不住,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免得惹同行者怀疑。

    就在他急得快要上火的时候,禁中总算有消息传出。

    之前跟他接触的内官表示,乌格奇所言的事情确实颇有可为之处,然而此事干系重大,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权限范围,需要请示领导的意见,请乌格奇到他们上官的私宅来见上一面。

    ——虽然大部分宫人都在禁中起居,但一些有着正式品阶的官吏,比如少府本人,再比如加了谒者衔的池张两人,都可以去自己的私宅中外宿。

    这些人在置宅子的时候通常不会离皇宫太远,免得天子找人侍奉时,无法及时前往御前逢迎。

    为了使未来的合作方放下戒心,乌格奇特地换上了一身周地士人的服饰,又抓紧时间演练了几遍见人的礼节,才坐车过去拜访。

    越靠近皇宫的区域,就越是礼仪整肃,这间私宅从外头看,除了门庭冷落一些,跟周围的其它宅院似乎没什么区别,乌格奇在仆役的指引下进入内室,老老实实地坐了一会,才看到一个人进门。

    来人有着一张憨厚的圆脸,脾气看起来非常温和,走进来的时候一直笑眯眯的,完全没有周人身上那种常见的傲气,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此人自然是张络。

    他先跟乌格奇先寒暄了几句,然后慢条斯理地喝了两杯茶,然后才将话题逐渐拉到了正事上头。

    张络:“依足下所言,乌流部中贵人颇多,比尊驾身份高者不知凡几,单凭你自己,又焉可以允诺大事?”

    乌格奇面色先是涨红,然后才勉强道:“在下并非替自己筹谋,而是替右将军筹谋,头人处事不公不仁,左将军暴戾恣睢,族人自然心向右将军。”

    张络笑呵呵道:“如此说来,你们右将军倒是个厚道人。”又道,“若是乌流部头人在位,你是他弟弟,好歹也一部的王子,等右将军上位,却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乌格奇语气轻松了一些:“右将军知人善任,等他成为了头人,我自然就会是右将军。”

    张络面上笑意不变,但心中已经知晓,对方既然信心满满地说右将军知人善任,那多半不是信赖右将军的人品,而是觉得他自己有足以令右将军依仗的地方。

    “你兄长是乌流部头人,手上就没有兵马么?”

    乌格奇:“乌流王帐周围有五千骑兵,我独自统领其中两千人,只要时机卡的好,我引兵去攻左将军,把王帐空出来,那大事可定。”

    张络看他一眼:“乌流头人使你统领两千骑兵,你却阴谋拥立右将军,如此岂不是违背了手足之义?”

    乌格奇冷笑一声道:“大兄处事若公,我自然为他效力,可他一向刻薄寡恩,遇见好处,只肯派自己嫡系过去抢占便宜,遇见吃亏的事情,就拉着旁人的兵马去替他挡事,非只有我,旁人一样心生怨言,要不是看他母亲是父亲的大妻,部中谁肯服他!”或许是说到激烈处,他一时难以按耐,补了一句,“中原小皇帝登基之后,不也砍死了她的哥哥么,她既然能砍,旁人又为什么不能砍?要说违背手足之意,那也是她立的榜样。”

    张络拿着茶杯的手顿时僵住,他看着面前的边人青年,几乎按耐不住心中的怒气。

    虽说私室相谈的内容不会传之于外,但张络清楚地意识到,哪怕无人知晓,他也不愿指摘天子半个字,无法以虚言附和对方的话语,在张络心中,昔年的七皇子温见恭自然不配跟陛下相提并论,面前的乌流小儿就更是不配。

    只凭这一句话,纵然陛下懒怠与乌格奇计较,他张络都要非杀此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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