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车出山。
光芒如曜日,灼灼而绚烂。它前行的速度极快,在流云间穿梭,仿若一只翱翔的凤鸟,行过处只余下了拖曳的炫彩流光。
金车瞧着不大,但是之中别有天地,自成一方小世界。参天的树木垂下了一片浓阴,无数小凤凰团子从树上跌落,毛球一般在树下打坐的越怀真和宣清和的身上滚动。这是越怀真构想出来的世界,当不得真,然而宣清和伸手触及毛茸茸时,柔软温暖的手感却不似有假。
叽叽喳喳的声音闹得越怀真心神不定,她伸出手一拂,那一团团毛球便化作了光点。宣清和伸手一抓,指缝间只残余着一抹淡色。
“你喜欢这些小毛团子?”越怀真睨了宣清和一眼,慢悠悠地开口道。在小世界中具现出来的并非是凤凰的真正形态,同她失去意识和能量时自我保护的团子一样。见宣清和笑着点了点头,她的眉头又是一蹙,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变成小团子时有几分尴尬的体验。
阳光自树隙落下,洒在了那张皎白的面庞上。越怀真凝视着宣清和,有些许失神。从凤来山到极海寒渊,称作飞车再快也要大半个月的时间,虽说修士眼中并没有岁月,然而越怀真显然是无法耐着性子打坐清修的人。她的视线从宣清和的面庞上往下挪动,最后落在了她手边那柄破破烂烂但透露着一股庞大威赫的剑上。“拔剑。”她轻轻地开口,见宣清和目露茫然,又轻轻地重复了一次,声音温柔而又坚定。
宣清和的手指曲着搭在了剑柄上,她低垂着眼,长而卷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沉静和深思。小凤凰手痒了想要比剑,该用几成力才能让小凤凰明白自己有自保之力,而又不失去留在凤来山的资格呢?
“你不用担心,只是试剑而已,我有分寸。”越怀真见宣清和沉声不语,还以为她心生畏惧。这段时间她不会无故狂躁起来了,那股森狱对她的影响仿佛在逐渐减弱。
宣清和张了张嘴,正打算开口应下,忽地感知到了金车一阵震荡,俨然是被人从外攻击了。仙界之中有天庭建立规序,可实际上并不安稳,多得是为了各种冒险一行的散仙,杀人劫物不过是寻常事。
此刻的金车悬浮在了半空中,在前方悬停着一艘巨大的飞舟,两相对比之下,金车便显得犹为渺小。
飞舟的上方立着一个灰袍的男人,手中持着一柄法剑,正是他对金车发动了攻袭。
“防御至宝,不知那个大族的子弟出行。”男人的身边又走近了一个叼着烟斗的老者。
“并非是天庭在册的大族出行法驾,可能不在天庭的庇护之内吧。”男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打量着前方的金车,眸中犹为炽热。也不等老者说话,伸手掐诀,化作剑光朝着车上轰击。他并不担心会将金车打坏,此刻的举动就是逼出了车中的人。
然而车中的人没有现身,一道锐利的剑光破开了那重重的剑芒,直冲飞舟。恐怖的威压碾着飞舟的防护罩,只听见咔擦一声响,那道透明的光幕在显现之后便补上了裂纹,一块块残片在半空中悬浮,被那道锐利剑芒一搅,如同陨星一般砸向了飞舟。至于那出手攻袭的男人,则是直接被剑芒穿透,钉在了桅杆上,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老者的神情微微一变,烟斗在手中一转,长长的烟管朝着上方一敲,震荡的灵气将那残余的剑意挥散,他伸手抓起了受伤的青年,锐利的视线猛地望向了金车,神情不大好看。他们这行人惯于做劫道的事情,对天庭各方势力一清二楚,总之只要不是不长眼冲撞那些人,干什么都没人管。故而知道青年觊觎金车后,他便没有阻拦。
像这种在天庭之外的零散势力有着老祖宗留下的宝物,但自身的实力大多不如何的,要真的是有本事,早就被天庭招安了,除了那——
老者的脑海中蓦地浮现了一个名字,瞳孔骤然紧缩。
那位不太可能出现在这边吧?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先是望了眼那痛苦扭曲的青年,再转向了金车,扯着了一抹僵硬的笑容,拱手道:“小辈无知,多有得罪。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做什么事情都可推脱为无知,摆脱惩处,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越怀真冷笑了一声,再度祭出了长剑。原本无聊想要同宣清和对练,可现在倒是不必如此了。
老者并没有见过凤来山主,只是自各处听闻了她的名声。
然而传闻中的事情真真假假,不是亲身所历,如何能够心服口服?在听见车中传出冷笑时,他的面色便沉了下来,等到一只素净的手掀开了车帘,露出了一角蓝白,他的心跟着跳了跳,眼神也变得危险了许多。
越怀真抬眸望向了前方,空气中混杂着莫名的血腥气,让她十分厌恶,恨不得将整座飞舟都摧毁了。此刻的甲板上只有老人和一个被剑芒定住的青年,然而藏在了暗处隐而未发的至少有五人。越怀真蹙了蹙眉,她淡声道:“飞舟留下,你们人可以走了。”
枯瘦的手指抓紧了烟斗,老者呵呵一笑道:“道友说笑了,小侄如今受了伤,也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了代价,老道再取千枚丹玉相偿,道友觉得如何?”对方只有一个人,但是修为看不穿,不知道斗起来如何结果。他们还肩负着押运货物的责任,不如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飞舟留下,或者你们都留下!”越怀真的决定并不会因为丹玉轻易更改,凤来山中多得是丹玉,还差那一千么?咚咚咚的撞击声自舱中传出,仿佛无数哀嚎和恳求交错在一起,她的眉心紧蹙着,紧抿的唇透出一股冷峭,哪里还有同宣清和细语时的轻柔轻快。
难道被她瞧出什么了?老者心中诧异,不明白为何对方非要强留这座飞舟。要知道这样形制的大舟仙市之中一抓一大把,并没有任何的特色。“道友这是在为难老朽。”他的面皮堆积了一圈褶皱,仿佛枯树的老皮。烟斗一晃一晃的,自那孔中泛出了一股股淡淡的白烟。
“山主。”轻盈熟悉的低语自身后传来,越怀真回身一瞧便见到了宣清和。她的面容还是紧绷着,太阳穴因着那莫名的声音而鼓动。
“你怎么出来了?”她低声道。金车显然比外间更为安全。
宣清和没有说话,只是好奇地往船舱方向望去,眼眸中掠过了一道异光。
就在这个时候,老者烟斗猛地一敲,他伸手做爪,往宣清和的身上擒拿去。两个人之中,他判断这个柔弱的女修是个突破口。可越怀真哪里会不防备老者?就算在同宣清和说话的时候,警惕之心也不曾消去,她冷冷一笑,剑光映照着冰冷的双瞳,同那老者的烟斗撞在了一起,发出了轰然的炸响。残余的剑气冲击着四周,顷刻间桅杆尽数折断。
烟斗中的烟雾朦胧起来,淡淡的白色将整座飞舟包裹,看不见四面的情况。
杀意如同暴雨倾泻而出,一线剑芒切断了烟气,眨眼间便又弥合了起来,将人阻隔在各方。那原本潜藏着的人也悄无声息地现出身形,逐渐地逼近了立在原处不动弹、仿佛不清楚状况的宣清和。
桀桀的笑声刺耳难听。
“还不束——”张狂的语调戛然而止,一抹剑光映衬着宣清和锋利的眉眼。腰间的金铃声音清幽。垂眸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人,宣清和唇角勾起了一抹轻快的笑容,她问道:“还不什么?”
在烟气中的老者如鱼得水,可他的修为寻常,并非是越怀真的对手。那支烟斗被剑光切断之后,笼罩着的飞舟的烟气消散。老者弓着腰痛苦地咳嗽着,吐出来的鲜血中泛着内脏的碎片。他的面容扭曲而又狰狞,对着拧眉的越怀真大喊道:“你以为只有我么?你的那个同伴——”
烟雾散去,飞舟上的情况清晰可见。蜿蜒的鲜血渗入了木块之中,地面上无数令人作呕的残碎尸身,刺痛着他的瞳孔。是谁杀的?
那个女人始终站在了原处,像是从来没有挪动过。
血腥味冲天而去,宣清和慢条斯理地自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香炉,驱散了那熏人的气息。越怀真拧眉瞥了宣清和一眼,一弹指,便有火光落在了尸身上,眨眼间便将其灼为灰烬,随风飘散。
老者面色煞白,已经放不出狠话。他的牙齿格格地响着,望着逐渐逼近的越怀真,才喊了一个“丹”字,就被踩断了脖子。火舌吞噬着老者的躯体,越怀真转眸凝视着宣清和,眼中掠过了一抹忧虑。船舱里有声音呼唤她,但是她按捺住了,而是幽幽地望着宣清和。
“那些人……怎么回事?”她只与老者交手,余下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就这样死了,而且手段极为爆裂残酷。
宣清和知道逃不开越怀真的询问,她已经想好了说辞。眨了眨眼,将身前悬浮的那方香炉收了回去,她道:“我会调香。”
“闻香产生了幻觉自相残杀?”越怀真接过了话,眸中掠过了一抹了然。宣清和在下界蹉跎,既然会炼制丹药,那调香自然也不在话下。她忽地想起在越怀真屋中闻到的香气,不由自主地开口道,“你屋中便是自己调的?”
宣清和眼皮子一跳,生怕小凤凰察觉到自己也中过香气。笼在袖中的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食指,她眨了眨眼,神态纯净而又无辜,她道:“姐姐不喜欢么?”
越怀真仓皇地别过了脸,落在耳中的“姐姐”二字并未消散,而是始终盘桓着,在心尖擦出一阵阵痒意。“喜欢。”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道,“去船舱里,里面有东西让我很不舒适。”
飞舟上已经没有其他的人,越怀真和宣清和二人并肩前行,在打破了一重又一重的阵法时,终于听清楚了那阴暗的仓库中传出的凄哀和不甘的哭嚎。越怀真的神情微变,一线剑光劈开了那木门。
开门的刹那间血腥味、腐臭味交织在了一块,如同洪流一般卷来。就着剑芒看清了里面的场景中,瞳孔骤然一缩。
宣清和已经将边上的灯火点亮。
挤在了仓库中的半妖与妖族小孩仓皇而又怯懦,像是面临着偌大的恐惧,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他们之中男男女女,身材瘦小,身上残余着鞭痕,他们紧紧地挤作了一团。
越怀真的双眸瞬间变得血红。
宣清和眉头拧起,大概猜到了那群人的做法,在下界也时有这样的事情。弱者被当作货物供给强者羞辱、取乐。
“那边还有一个门。”她扯了扯越怀真的袖子,低声开口。
越怀真没有回头,只是稍稍提剑往前一劈。木门炸裂的瞬间,一股海腥味涌出,伴随着珠子落地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响声,还有一道尖利的惊叫:“宣仙子?!道友!”
宣清和:“……”见越怀真一脸困惑不解,宣清和望了眼那仓库中被缩在了特制玄铁牢笼中的少年,低声道,“就是先前自凤来山跑走的颂泉。”他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被人抓了起来?这就是仙界的鲛人?战斗力这么差?
越怀真轻轻地嗯了一声,并没有理会那大喊大叫的颂泉。将视线放在了那群瑟瑟发抖的小妖身上,口中发出了一阵轻柔的凤鸣。声音婉转如清泉细流,又似是一阵迎面吹拂的风。仓库中有不少羽族的,在听到了轻柔的凤鸣后,那股恐惧渐渐的消散了,也跟着低声吟唱中。
颂泉瞪大了眼睛道:“百鸟朝凤。”在凤来山中听闻的都是这位凶煞的事情,极少见到她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他也不敢大声喊叫,而是自脚边的囚牢边摸到了一颗鲛珠,朝着旁边的宣清和扔去。
宣清和哪有闲工夫管还算是活蹦乱跳的颂泉?她手一松,天刑便自发飞了出去,接住了颂泉扔出的鲛珠,而她自己则是双眸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小凤凰,轻轻地笑了起来。
颂泉:“……”他就这么不起眼吗?!
凤族乃是天地异种,羽族是自血脉中臣服于凤族,而余下的妖族便算不是臣服,那也会自内心深处亲和凤族。凤鸣声缓解了小妖族们的恐慌,已经在凤鸣之中化作原型的鸟儿最先飞了出来,紧接着是一只小熊猫滚了出来,使劲地蹭着越怀真的裙摆。
这般的环境根本不适合小妖们生存,越怀真眸中闪烁,施展了一个挪移之术,便将小妖们送到了金车中的小世界中,连带着精铁牢笼中的颂泉也一并挪了地。
小崽子们逐渐放开了,在小世界中撒欢,只有颂泉面容苦涩,扭扭捏捏地望着宣清和同越怀真二人。难不成凤来山主要追究脱逃之罪了?是鞭打还是发卖?颂泉越想越是恐慌,那张清隽的面容也跟着扭曲了起来。
一朵凤焰飘出,烧灼着牢笼。越怀真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颂泉望向了宣清和的眸光,冷淡地问道:“抓你们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颂泉老老实实地应答,他也真是倒霉,身上没有多余的法器,只能够靠自己。虽然带着一幅地图,但是走着走着就迷失了道路。后面遇见个“好心人”说送他回极海寒渊,他就相信了,没想到那个“好心人”是骗子!他一身灵力被锁,根本联系不到阿父!
偷偷地觑了一眼越怀真,见她面色不大好看,应该是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凤焰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可自脊骨处上升的寒意仍旧让颂泉打了个哆嗦。为了证实自己有些用处,他忙道:“不过我知道他们要将‘货’运到丹城!”
“丹城?”越怀真眉头一拧。这座城是最为靠近极海寒渊的城,也是她们最终的目的地。她们准备在丹城等待着海市开,到时候再进入极海寒渊。
“是啊,丹城,就是那最靠近极海寒渊的。”颂泉点了点头,又道,“丹城仙主是天庭敕封的,叫什么孔微生。他原本是一个御兽宗的宗主,自归顺了天庭之后便散去了宗门,化入了各个仙职之中。但是御兽的老本行不一定会丢了。走正规路子请到的大妖子嗣并不乖顺,而且价格极高,相当于合作关系。但是这群抓来的小妖仙就不一样了,直接当作奴隶一样契约,根本不怕对方跑了。”
宣清和眨眼道:“天庭不管么?”
“只要上供足够的丹玉,便没有罪责了。”颂泉笑了笑,睨了宣清和一眼,他又道,“而且按照天庭的规矩,就算上告也是层层往上,你生在何处就寻何处的仙官,不能够越级,不然没有人会给你处理的。”
宣清和:“……”天庭是多么缺丹玉啊?下界飞升本是天意,顺大道之行,结果天庭强行铸升仙台,搜罗丹玉。现在,丹玉竟能做洗罪之用?“那鲛人族为何归顺天庭?”宣清和又好奇道。
牢笼已经被烈火烧灼尽,颂泉活动着手腕。他朝着宣清和一笑,双眸弯得月牙似的,他道:“因为打不过啊。”
越怀真冷冷地望着颂泉,薄唇中只吐出了两个字:“废物。”人族受天庭蛊惑便罢了,怎么妖族也如此?是要求那脉主之位么?要是各族能够连同一心,怎么会落入这般境地?说到底还是因为那薄情是天性,自身得够了好处,还余下几人会往下看?!
颂泉扬眉笑了笑,没太在意越怀真的话语,毕竟在凤来山主的眼中,大概谁都是废物。他不太敢问越怀真来这边的目的,只是朝着宣清和挤眉弄眼,可宣清和眼观鼻鼻观心,哪里肯搭理颂泉?甚至见越怀真心中不快,还替她想了一个纾解口:“山主,听闻鲛人一族热血好斗,就算是幼崽战斗力也不弱,颂泉道友乃是鲛人族的王脉,想来也不差的。”
在颂泉的一脸错愕中,越怀真眸中掠过了一抹热切,见颂泉两手空空荡荡,她取出了一柄剑扔在了他的跟前,战意盎然道:“请了。”
颂泉:“……”鲛人一族哪有宣清和说得那般凶恶?就算真有战斗力出众的,那也是兄弟姐妹们,同他颂泉有什么关系?他求救似的望了一眼宣清和,可这个建议就是宣清和提的,她怎么会打自己的脸?伸手揽过了一只毛茸茸,她坐在梧桐树下喝茶,看着颂泉被打得鼻青脸肿,惨叫哀嚎。
鲛人一族,不管是男还是女,都生得貌美。颂泉留下的鲛珠跟凤主可能有点儿关系呢。眼下后院已经散了,她可不能让这小鲛人有机会回来。
虽然说能灵力运转过来会恢复原貌,可至少此刻瞧着顺眼多了。
半个月后,金车抵达了丹城。
偌大的城池掩在了一层朦胧的红雾中,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是无数的丹鱼在天地间徜徉游动,形成了一股红色的洪流。
“丹城”便是因为这一群丹鱼得名的,眼见着鱼鳞上反照着碎光,可一伸手却触不到丹鱼的存在。
“这儿只是个影像,真正的丹鱼都在祈福树那边呢。”颂泉伸了一个懒腰,临近极海寒渊,那熟悉的气息令他心潮澎湃。
宣清和不解地开口:“祈福树?”
颂泉笑着解释道:“那是一株自仙世开启时便存在的神木,丹鱼本应该生活在海中,可不知为何在那神木便也能够生活。听闻神木极灵验,城中的小儿女渴求成双成对的,都会去那儿悬一枚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
“都是下界的人带来的莫名风气,不可信。”越怀真冷冷地开口道,见宣清和转眸凝视着自己,忽又想起她也是下界而来的,又补充道,“下界归顺天庭的龌龊人。”
颂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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