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察的脸色瞬间惨白,不禁后退一步,心下已经怕得要死。


    还要如何用功?习武之人体力极好,他又生得高大,一次动辄许久。


    每次迷迷糊糊中,被他弄醒,闹得觉也睡不了,偏偏他还是个不知浅尝辄止的,好像个毫无节制的孩童,几年没吃过东西似的,他现在已经让她吃不消了!


    他这就是隐隐的威胁,不给孩子,就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每半旬,玉察都会按时服用李姑姑的避子汤,府内到处都是他的眼线,她没想着把这件事瞒住他多久。


    她知道男人一向不会无缘无故地发作。


    他是不是……察觉很久了?


    “若能在世间有一个与公主的血缘羁绊,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长得像你,也像我,当然,像公主就更好了。”


    “公主,你会不会觉得微臣不配。”


    游澜京凑上前,身前的阴影覆住了娇小的少女。


    他闻上去好甜,他说的话令人战战兢兢。


    “要不,就在这里,给我一个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给他一个孩子?太荒唐了。


    玉察猛然抬头,紧张到喉头干涩,他明明是一副请求的语气,可这股强烈的压力,让她觉得被逼无可退,险些掉落下去。


    瞧着她发红的眼眶,泫然欲泣的模样,男人伸出手指,擦了擦她的眼角。


    游澜京噗嗤一笑。


    “公主,我开玩笑的。”


    “你怎么这样慌,连汗珠都出来了。”


    他取了帕子,细心地一点一点给她擦拭额头的汗珠。


    玉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心下不敢松懈一分,她知道,男人从不说废话,他今日就是在警示自己。


    游澜京想要的东西,从来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只怕,今日这样的暗示,往后可能会摆在台面上逼迫要挟!


    进教坊司前,还是两个人,出来时,变成了三个人。


    游澜京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给玉察撑了一柄九骨油纸伞,替她遮蔽太阳。


    “首辅大人,是要养这个孩子吗?”玉察忍不住问。


    游澜京看了她一眼。


    “微臣没有这个功夫,除了公主所生的孩子,微臣都不喜欢。”


    “那您这是……”


    玉察凑近了去,瞧一瞧,小婴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正望着玉察。


    他竟然很是听话懂事,一点也不哭闹,又或许是游澜京抱得十分稳当?


    玉察不由自主地,目光从粉嫩的小婴儿,一路往上,看着他雪白的衣领,漂亮端直的脖颈。


    总是令人恐惧仰望的首辅大人,此刻,冷冷地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娃娃,面上是一丝不苟的漠然,修长的手指,玉笋似的,包住襁褓的下端。


    竟然……生出一丝温情?


    都说幼童一向感觉灵敏,可以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可他在游澜京怀中这样听话,是不是……首辅大人,也不算是个坏人呢?


    “公主,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冷不防,对上了游澜京深幽的眼眸。


    “是不是见微臣带孩子有道,忍不住心动,想与微臣有一个孩子了?”


    他怎么老是提这个,一口一个孩子的,玉察的脸倏然发烫,放下手,别过脸去,他明知道这不可能的。


    “我只是见这孩子,在大人的怀中,格外安心呢。”


    “他倒是敢动。”游澜京笑眯眯地说。


    玉察微微有些无奈,看来,这孩子并不是因为他的动作如何温柔,恐怕是察觉到危险就在身旁,所以才一点儿也不敢哭吧。


    就连幼童,也怕极了游澜京,竟然乖巧地一动不动。


    游澜京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这条清清爽爽的长街。


    “大抵是因为,微臣的怀抱很暖和的吧,从前,微臣的怀中一直是冷的,自从公主来了,微臣才得到一点点温暖。”


    他这番话说完,玉察微不可见地低了头。


    游澜京撑着伞,与玉察并肩行走在长街,引得人纷纷侧目。


    这一男一女,身段气质真是般配无比,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看来,不知是盛京城哪一家贵气的一家三口呢。游澜京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轻轻落下一句。


    “公主,他们都说咱们是一家人呢。”


    玉察自然也听到了,她悄悄地脚步微挪,拉开了三分距离。


    “嗯?”男人的语气似乎很不满。


    于是,游澜京收了伞,这只手刚好空出来,强横不讲理地伸过手来,与她……十指交叉,紧紧握住。


    这样,就更像一家人了。


    男人倒是满意了,高高抬起头,得了公主的手,像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故意将与她十指交叉的手,明晃晃地翻出来,与老百姓炫耀。


    玉察羞得要命,盛京虽然民风开放,可是,哪有一对小眷侣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十指交叉啊。


    呸!转念一想,她跟他才不是眷侣呢,玉察只感觉手都要僵硬了。


    可是热流,源源不断地从游澜京的掌心传递过来。


    他的手掌很大,常年握剑的直腹粗砺,将玉察小巧又柔嫩的手,握得那么紧,一点儿缝隙也不留。


    他很不安分,故意摩挲得她痒痒的。


    玉察的耳根子红得要滴血,只因男人在她耳垂上呵气。


    “微臣,最喜欢跟公主,十指……交叉……”


    不知他脑子里又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这个男人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总是将她的手拉过头顶,喜爱极了每根手指,都蛮横无礼地撑开她的手指,交叉,纵横。


    将她的身子,一览无遗地暴露在眼下,这样,就更方便这人用力。


    汗水与靡丽的气息,弄到最后,少女的手指都发颤。


    想到这里,玉察真想挣脱开,羞愤万分,幸好今日戴了帷帽,谁都看不见她!


    出来教坊司时,已经是夕阳时分。


    两个人没坐马车,慢慢散步。


    傍晚的凉风,袭面而来,一股透彻的凉爽从头到脚。


    游澜京怀中的小婴儿,忽然笑起来。


    “咦,他笑了。”


    玉察跑到游澜京的前头,惊奇地伸过一根手指,探在襁褓中,小心翼翼的,却不敢触碰,生怕弄疼了他。


    许是见到好看的姐姐,小婴儿的酒窝越发深了,玉察低着头,在游澜京身前,满眼都是小婴儿,一面弯起嘴角,一面哄他。


    “脱离了教坊司那个地方,这孩子,自然会笑了。”


    游澜京望着玉察温柔的模样,一时间不自觉地怔了。


    若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停留在这里,他也愿意。


    “大人出身于教坊司,想必一定吃了不少苦头,”玉察说。


    游澜京顿了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公主这是在……关心自己吗?


    想到这里,他低头浅浅一笑。


    “不苦,还好,遇到了公主。”


    哪里会不苦呢?


    自从被发落到教坊司,日日挨揍挨骂,身上没一块儿好的,他性子倔,常被关进小黑屋,酷刑折磨。有时,厨房里少了什么吃的,游澜京常被诬陷偷东西,一顿毒打,鞭子落下时,他眼睛眨也不眨,喊也不喊,阴冷地盯着人看,直叫人心底发慌。


    这孩子,好像一条毒蛇。


    呼荣从来沉默寡言,来到中原两三年了,依然语言不通,但她知道,儿子每日鼻青脸肿,一脸阴沉沉,是因为被人唤了“野种”的缘故。


    一向平静的女人,忽然提着刀踏出门槛。


    她可以容忍自己被人践踏唾骂,可他们不能骂她的儿子一句。


    年幼的游澜京拦住了她,笑眯眯地对呼荣说:


    “娘,没事的。”


    “跟他们打架,是因为他们说了娘,说我可以,说娘不行,他们二十个围我一个,没让他们占上风。”


    她抱着儿子,忽然就哭了起来。


    “还好,那时候,碰到了公主。”游澜京静静叹息。


    黑压压的夜,浓云将星光吞吃干净。


    教坊司,母亲病重,一个客人走进了她的屋子,在母亲绝望的哭喊中,年仅十三岁的游澜京,提了刀,推开门。


    最终,这把刀,从下颔,掼进男人的天灵盖,尖刃滴血。


    他的手好稳。


    从背后,又阴又狠,一刀毙命,不给这个高壮的客人一丝机会。


    腥臭的污血,黑的、浓稠的,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面庞。


    他眉眼阴郁,睫毛一颤也不颤,刀尖,倒映出客人惊恐的面容,流失的温度,血液沤进指缝间!


    “杀人啦!”


    嬷嬷们哭天喊地,大呼小叫,一连串的人提灯而来,愤怒的斥骂,震惊的一张张面庞。


    灯光映照下,少年满身是血,狠戾、阴郁!邪气丛生……却被红色的血衬托得不可方物。


    他天生适合鲜血。


    原来,真的有少年郎,十三岁便倾国倾城。


    这张绝色的侧脸,被一只草鞋,狠狠地踩在泥泞的土地上。


    雨水混杂着泥土,肮脏腥臭,他的脸颊沾满污秽,目光却平静到恐怖。


    男人一边用脚碾轧,一边是不干不净的辱骂。


    “下贱的野种,连条狗都不如的东西,净知道闯祸。”


    有嬷嬷抽了一口烟,冷冷说,


    “打死了,给大人那边验了尸体,扔去喂狗。”


    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可以了结他的一生。


    在那天晚上,雨水滂沱,雷声轰掣,他真以为自己会死。


    大雨夜,雨水沿着缝隙流进水道,车轮滚动的声音,难得的平稳雍容,哪怕滚过地面,也溅不起水花。


    一顶华丽芬香的马车,经过教坊司。


    少年的耳朵比狼还灵敏,他奋力挣脱开,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跪倒在街道之中间。


    哪怕这个贵人的马车,毫不留情地倾轧过来,他也认了。


    他把命赌上了。


    滂沱大雨中,少年浑身浴血,垂着头,眼眶通红,生平第一次,泪流满面,他紧紧拽着马车的边缘,声嘶力竭地哀求。


    “求贵人救救我母亲,她快病死了,我什么都能做,只求贵人施舍一点好心。”


    “砰砰砰……”少年不停地磕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直到血流如注,形似修罗,这条无人在乎的贱命,连他自己也不在乎。


    车夫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随手便是震怒,一扬手,鞭子挥去。


    “滚开,你知道里面坐着谁吗?”


    “停下。”一个软糯糯的嗓音。


    马车上,香香的珠帘中,揭开一丝丝,露出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


    游澜京望向身侧的姑娘,一只手,悄然从背后,按住了她的肩头。


    他轻轻一笑。


    “还好,那时候,运气真好,碰到了公主。”


    “公主一生一定遇到过很多贵人,可是,微臣就遇到过公主一个。”


    “大人,是指的什么?”


    正在逗弄婴儿的玉察,忽然抬起头,一双眸子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其实玉察……并不记得自己有遇见过游澜京,游澜京总说自己曾对他如何如何,可是,除了过年过节,在宫宴上那几句寒暄客套,有礼又疏离至极。


    她何曾,还与他有什么交集呢?


    从小到大,有太多人对她好,而她,也对太多人好过了。


    人世中微小的善举,往往在不经意间,她不知道,会让那个少年惦念至今。


    “公主想不出来,便不要回想了。”


    游澜京的神情,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落寞,他又笑着开慰自己。


    “你对大家都是这样好,不记得,也是常有之事,微臣那时候,就像路边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小狗,只要微臣记得就行了。”


    玉察在想,他……是不是伤心了?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要关注他伤不伤心呢?


    按照他的说法,自己曾有助于他,可是,他的报恩,就是把自己夜夜按在榻上,无止境地欺负吗?


    玉察的嘴角,终究动了一动,对游澜京说:“大人,不必拘泥于过去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便不要放在心上了。”


    她是想暗示他,不需要你惦念着我!反正我自己也不记得,你最好释怀了然后放开我。


    没想到,游澜京眼前一亮,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蹲下,与玉察平视,然后,伸出手,揉了揉玉察的脸颊。


    “公主说得极是,我与公主,未来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呢。”


    这个“好长好长”被他故意拖长,直叫玉察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公主,我们到了。”


    游澜京忽然止步,一手抱着娃,一手牵着心爱的姑娘,一转过头,看到玉察


    他蓦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拿什么都不换。


    两个人,站在一座巍峨古朴的书院前。


    即使入了夜,书院依旧灯火通明,墨香袭人,书声朗朗。


    “这座书院,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也可以收留孤儿,甚至……教坊司的罪童,孩子们吃住都在书院里,夫子请的都是翰林院中退下来的,学识极高,这世间,只要有钱,什么样的人请不到呢。”


    玉察终于了然,游澜京是打算将教坊司的这名婴儿,交给书院照顾。


    不一会儿,从门里头走出来一个妇人,恭敬有礼地将孩子抱了进去。


    “大人,没想到,你竟然会出资修建书院,爱惜弱苦。”玉察望着他,露出了一点真心的笑容。


    “修建书院,收养孤儿,这是大好事,大人一定会积攒福缘,好人有好报的。”


    游澜京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一时间看出了神。


    其实,公主笑起来,比梨花带雨的时候还好看,他在认真考虑,下次,不要再弄得她哭了。


    “大人?“玉察的目光再次投过来。


    游澜京微微一笑。


    “这座书院,并不是微臣修建的。”


    “嗯?那是谁?”


    游澜京看向了书院的牌匾,玉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漆黑庄严的牌匾上,请了大书法家东鼓题字。


    玉察一字一字的轻轻念出声。


    “和玉书院。”


    尚未念完,她立刻转头看向了男人,撞上他眼底的笑意。


    “是微臣,以公主的名义出资修筑。”


    他竟然……做了这件事?以玉察的名义,去做这件善事?


    “微臣哪里需要什么福缘呢?其实微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宏愿,在他们身上,微臣也是有计较的,盘算着这些孩子长大了,走入仕途,成为游党的根系分支。”


    “你看,连做善事,微臣都怀了自私的心思,注定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那他这是?玉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他轻轻一笑,雪颜生色,漆黑夜色为他炽热三分。


    清朗的话语掷地有声。


    “微臣只想为公主积德行善,广结福缘,但愿公主来生也要漂漂亮亮,平安喜乐——”


    话语至此,他顿了一顿,忽然微微低下头,似乎在看玉察的神情。


    游澜京的脸凑得那样近,梨花露的清甜,萦绕在两人之间,玉察的心头一紧,心神摇曳间,几乎要碰上他的唇瓣。


    他抿嘴一笑,继续说。


    “但愿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了。”


    玉察心头震撼,这句话,竟然从男人的嘴里说出。


    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了……


    游澜京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吗?男人的凤眸一点儿也不眨,那么仔细地看着她的神情,难得的温柔,玉察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她忽然觉得心跳快了一拍,就像七岁那年,爹爹抱着她在一匹枣红野马上,驰骋猎场的时候。


    为何,会有这样头晕心悸的时刻呢,她明知,这样的情绪并不是害怕。


    玉察别过头去,如果,不看他的那双眼睛,是不是会缓解一些。


    没想到,手上一紧,她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与游澜京……十指相扣。


    他很高兴地抬起这只手,冲她摇晃了一下。


    “微臣做人,如此失败,来生也不要做人了。”


    “嗯?”


    玉察只愣了那么一下,游澜京便接上她的唇瓣。


    他很高,所以半蹲下身子,一手持着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双唇,一下又一下,不许她喘气,绵密又深长。


    “来生只愿做公主的兔子,日日见公主展笑颜。”


    他咬着少女鲜花一样的唇瓣,时轻时重,一切在他的掌控,少女只能承受,嘴里发出的呜咽求饶,被男人用舌尖吞噬干净。


    玉察摇摇欲坠的身子,被他牢牢把持,一点儿也不准她撤开,逼仄、又窒息的吻,清甜的味道危险到让人心慌,真如被一条蟒蛇紧紧缠住。


    游澜京餮不知足地掠夺,用舌头衔了少女唇畔溢出的晶莹。


    如果不是在这里,真想听她惊慌失措地叫出来。


    玉察头晕目眩,神识恍惚。


    天啊,这还在巷子里呢,虽然四下无人,月朗星稀,只依稀几声狗吠,但她从未做过如此逾矩之为。


    少女耳根子上的云霞,唰地一下蔓延到脸颊。终于,被她逮到了机会,她急急推开他,捂住了嘴。


    男人被推得后退几步,却没有恼,懒懒散散地擦拭了一下唇角,真像个纨绔公子。望着她笑起来,眼神亮晶晶的,似乎很满意少女的双唇。


    就好像一瞬间,那点光透过厚重的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其实,首辅大人不发疯的时候,也并非那么罪无可恕。


    玉察如梦初醒,心头一惊,只想多吹吹冷风来浇醒自己,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她垂下眼眸,只在心中告诫自己,如今是在利用他,等平定叛乱了,她就待在宫里,一辈子也不会见他。


    一辈子……也不见他。


    睫毛……真得晃颤得厉害。


    送走了这个婴儿,两人便在深夜中回府。


    按照游澜京的安排,明天的这个时候,玉察就能见到皇弟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看了看男人的侧脸,其实,她心里很没底,事情,真能如他所说的那般顺利吗?


    ……


    二月立春之日,一向是天子亲耕,祭农祭神的季节,哀求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在今年这样的特殊形势下,小天子率领文武百官亲耕,似乎蒙上了一层凝重的氛围。


    因为,田野间,山间皇寺,处处驻守着德王的亲兵,名义上是保护天子,实为监视。


    肃重的黑甲士兵,提着重剑,每隔五米便站着一个,坚毅的神情,盔甲下溢出一份杀气,密密匝匝得让人透不过来气,插翅难飞。


    晚上,天子不会立即回宫,而是住在皇寺,在宝殿中祭祀祖先,祈颂社稷国本。


    紫云峰,皇寺。


    往里走,水井旁的左二间厢房。


    山上冷,如今二月的盛京,已经有不少女子换上了轻薄春装,在山上这样穿可不行。


    游澜京替玉察好好地将她的领子系好,围一圈白貂绒的大氅,是当年他随先帝打猎,得来的一头深山雪貂,一整块皮子,珍贵异常,一直以来,由人专门侍养打理,一披上身,便如小火炉一样,直让人进了暮春四月。


    大氅将姑娘的身段遮得严严实实,他却依然怕她冻着。


    要吩咐的早就吩咐好了,眼下,还有一刻不到的时间。


    小天子将在宴会上,称酒水喝得头疼,以身子不适的理由回到厢房。


    游澜京早花银子疏通了这支黑甲队伍,从上到下的大小总领,只说酬劳弟兄们一路上的辛苦,这些士兵都眼熟他,从军从戎的,谁能不知道游澜京大魏第一剑士的名号?


    他的武状元,可是丝毫水分也没有。


    再说,他与德王一向来往甚密,是德王一心拢络的对象,连德王都对他礼待有加,没人敢拂这个面子。


    换岗的黑甲士兵,不会来得很早。


    他由替玉察戴上了帷帽,明明知道只会分离不到一刻的时间,可他……却怎么都舍不得。


    “公主,你会回来的是吗?”他又轻轻问了一句。


    这句话,昨夜他在榻上,就已经搂着她的腰身,反复确认了好几回了。


    玉察之好伸出手,这只手犹豫半天,终于为他拂了一下鬓边发丝。


    “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是公主,金口玉言,驷马难追,不会反悔的。”


    “再说,大人那天,都把话说得那样明白了,玉察心里都明白。”


    游澜京握住了她的手,嘴角上扬。


    她知道,她得让这个男人定心,否则,看起来情绪稳定的权臣大人,就像一个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火药。


    那晚在温泉,游澜京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不会放过她,如果玉察真的不回来,他只会用更激烈的法子,不择手段也要把她弄回身边。


    这个男人很可怕,自己目前还不是他的对手。再者,就算自己回了宫,也是跟亲人一起等死,玉察想,如果自己待在游澜京身边,或许只需要牺牲自己一个的人生,可以换来亲人的生机。


    有时候,首辅大人真的像个小孩子,只要自己对他好一点,对他笑一笑,他看在自己的份上,一定会尽全力保全家人。


    “你要是真的不来,微臣就等你到天亮,一直一直等着你。”


    “公主金口玉言,微臣信你。”


    玉察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大人,你在哪里等我?”


    不知不觉,玉察发现,自己已经将安全托付给了这个男人。


    “微臣会在陛下的厢房外头等公主。”


    “虽然微臣已经安排妥当,但事事都有万一,这一点意外,便是万分的凶险,其实,让公主以身涉险,已经让微臣内疚无比。”


    他微微一笑:“但公主无需担心,不论发生什么,都有微臣保全公主。”


    玉察自然知道,要在重重眼线下,见皇弟一面,难于登天,不是游澜京,恐怕谁也做不到。


    譬如,宴会途中,德王随时会返回,要求觐见天子。


    譬如,黑甲士兵随时会提早过来,谁都说不准这些意外。


    游澜京手中握住了那柄名剑,吴潭龙子。


    “我会亲自守在厢房外,既然答应了公主,就一定护公主周全,让公主安心地跟家人见面,你只管与陛下见面,外头发生的一切,都由微臣承担。”


    她又想起了那晚烟花下,看到他眼底温柔的情谊。


    天塌下来是他先死的淡定。


    无论如何,游澜京都不会让公主受到一丝伤害,他握着剑,重如万钧的承诺,已经是轻易的把性命交付给玉察了。


    玉察望了望他手中的剑,知道这个男人面临的情形,比她更危险,他一力将玉察所冒的风险,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有他守在外头,不管是死士、士兵甚至是德王亲自来,都由他擀旋面对,或许,还要动剑厮杀。


    此事生死攸关,凶险万分,绝不能麻痹大意。


    所以,玉察必须得出来。


    他给了她十二分的庇护,危机四伏的时候,有这个男人在,永远都是安全的,当玉察安全的时候,这个男人又变成了危险。


    如果她不出来,一旦事情败露,让德王察觉,游澜京将面临未知的威胁。


    玉察不愿背信弃义。


    她扣紧了兜帽,推开门,走出院子,绕过两三座庭院,终于,来到了小天子的厢房前。


    这一路上冷冷清清,人烟寂寥,也未遭到盘查,哪怕被小沙弥看到,都知道这是首辅大人新得的美人,不敢多瞅一眼。


    连一个黑甲士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可想而知,他私下费了多细致的功夫。


    对于她的事,他总这样尽心尽力。


    玉察又回头看了一眼提着剑的男人,他就跟在她身后。


    推开门前,她迟疑了一下,轻声游澜京。


    “首辅大人,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公主一回头,微臣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他淡淡一笑。


    玉察推开了门。


    烛火下,一个少年的身影,青袍玉带,素冠无饰,正坐在榻上,抄写经书。


    “玉槐……”她怔怔地喊出声,放下了兜帽。


    转过身来的,是个眼眸清亮,灵秀如竹的少年,从前他们形影不离,而今,已经分开有半年多了。


    随着少年的一声“皇姐”,玉察快步上前,拥抱住了少年,眼眶中泪花打转,不自觉地打落下来。


    “啪嗒啪嗒”沁润在书案的木头纹理上。


    “皇姐,你受苦了。”


    “如今你待在首辅府中,一切可曾有什么亏待?”


    少年抱着皇姐清瘦的身子,不由得心疼问道。


    玉察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可是,她怎么跟皇弟提呢?


    玉槐今年才十三岁,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从小有爹爹庇佑疼爱,是以总是天真无邪,懒散淡然。


    小时候,有爹爹的荫蔽,两个人可以自由自在,皇弟犯懒了不想读书,或是从书房偷偷溜出来,吵着带玉察出宫,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会把皇姐弄丢。


    他们可以什么都不管,好像爹爹是个神人,永远不会老,而自己也永远不会长大。


    不需要面对德王的重甲士兵、动荡的北方边线、世家的激烈压迫、各种天灾人祸……


    玉察看得出来,皇弟长大了,他再也不会举止轻佻,步伐轻快。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逼迫得自己沉重起来,他的肩总是微微弯着,仿佛承担着大魏百年以来的祖宗气运。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长大了呢?


    小天子自小与皇姐待在一起,心思敏锐,此刻更是感受到了皇姐的情绪变化。


    “皇姐,若是外人苛待了你,弟弟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真是个傻孩子,他如今受制于人,玉察怎么忍心让他更加烦恼。


    少女从来不喜欢让亲人替自己担心,她抹了抹眼泪,笑了笑,唇红齿白。


    “阿弟不必担心,虽然朝中都传言首辅作风不正,可是他待我十分温柔有礼,从不曾苛待了我,什么好的都管着我用,在府里,跟在元福宫,没有什么区别,想来,一定是记挂着爹爹对他的知遇之恩。”


    “真的吗?”小天子眼中一亮。


    玉察忽然发现,自己说起谎话来,也这样得心应手了,不过,并不算是完全的谎言。


    游澜京虽然在晚上不做人,可是白日的时候,还是个端方君子,任何事情都力求符合她的心意。


    玉察摸了摸小天子的脑袋,笑起来十分清甜。


    “是啊,首辅他……”


    想起昨夜,那座书声朗朗的和玉私塾,想起他怀中抱着的教坊司孤儿,想起他说的那句,为公主积德行善,只愿公主来生漂漂亮亮,平安喜乐,再也不要遇到他。


    玉察低着头,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还有炙热的温度,十指交叉的触感,为何这样难以散去呢?


    “首辅他……或许不是个坏人呢。”


    话语甫一脱口,玉察忽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急于转移话题。


    “对了,玉槐,当日你落水,坊间都传言是意外,可是姐姐最清楚,你身子强健,深通水性,怎么会被水淹住,又病了那么久呢?”


    她抚摸住了小天子的手。


    “当日发生了什么,都可以跟姐姐说出来。”


    这是玉察最想知道的事情,任何有关家人安危的事件,都令她揪心无比。


    小天子的眼眸中,忽然暗哑了一分,无数的色彩涌动,最终,竟然凝结成无边的墨色。


    这是玉察,第一次看不懂他。


    他的脸上情绪不明,目光更是意味深长,想说什么,却又踌躇了一会儿。


    玉槐的心思,好像变得更加莫测了。


    “皇姐,其实,那天是我自己跳进水里的。”


    小天子轻轻一笑,眼睛朝玉察眨了一下,此话一出,玉察立刻站起身,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你……故意落水的?”她嘴唇苍白,声音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天子站起身,他才十三岁,但是已经跟玉察一样高了。


    这对姐弟面对面,看着对方全然不同以往的模样,小天子按住了玉察的双肩,细致地安抚她。


    “我不跳进水里,不足以看出人心。”他一字一句说。


    玉察心下明白,天子在宫中,并无倚仗,身边之人盘算着利益往来,有谁是可信的,又有谁是德王安插的人,漆黑的四处,又有多少双狼一样的绿眼睛,在盯着他呢?


    “可你这么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太过冒险。”


    玉察抚摸着弟弟的脸颊,眼中疼惜万分。


    小天子咧嘴一笑:“我愿意为了姐姐和慧娘娘冒险。”


    眼见时辰快到了,外头一声震翅扑腾,显然是鸟儿被什么东西惊着了,密林簌簌,枝叶摩擦、此起彼伏的甲胄碰撞声。


    玉察支开窗户,瞧见远远儿的正殿下,参天古树交错掩映,一条蜿蜒山道,正有一列黑点子从四面廊坊汇聚,整装往这里来。


    她该走了。


    “皇弟,替我给慧娘娘问安,在宫中万事小心。”


    她托着小天子的手,正要言辞诚恳地嘱咐。


    忽然,从一面描绘着白云五松山的屏风后头,绕过来一个青年。


    青年一袭雪衣,眉眼如留尽风流,韵味悠长的写意山水画,上乘美玉一样的人物,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淡淡,却在不少盛京女子的心中,留下浓浓的一笔墨色。


    他弯腰拱手,悄然掩下去眼底的微红。


    “李游,参见公主。”


    那样出尘的气质,哪怕不看脸,玉察就知道是他了,少女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会在此刻见到李游呢?


    玉察怯怯地后退了一步,似乎站在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回不去的天真美好。


    自十岁起与李游订下婚约,她与这个未来驸马的见面次数甚少,对他的面部轮廓也十分模糊,只无数次听宫女桃儿和李姑姑夸赞他,说他书香底蕴的大世家出身,知书达礼,进退有度,清高守节。


    小太监们偶尔凑在柱子下头,谈起李游,说他比起盛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更像是个贤良淑女。


    小康子纳闷儿地挠挠头:“真怀疑这样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有三急,一辈子都不会放屁呢。”


    说到这里,小康子靠在柱子旁,感叹道:“哎,人要是一辈子这么端着,活着还有什么爽快的,换我还不如死了得了!”


    无论出现在任何场合,李游的待人接物,总是完美到无懈可击,挑不出一点儿来指摘。


    爹爹说,这般极度自律的人,是最可怕的。


    玉察懵懵懂懂,总之,爹爹选的人是不会错的,他送的烟花很好看,他送来的青梅冻也很好吃,那么,把他娶来做驸马,应该还不错吧。


    不得不说,李游当时确实是一副贤良极了的样子,甚至为了嫁给公主,愿意放弃仕途。


    “终于,又见到公主了。”


    李游抬头,已经换上一副温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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