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子……好些了吗?”玉察问。


    她始终不能忘记,游澜京那可怕的一箭。


    “托公主的福,我侥幸活了下来,身体还是跟以前一样,说不上好,也不上坏。”


    他面色苍白,身体因为娘胎里不足,常年落病,往年,总是坐在轿子中,见不得风,十足十的病气美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再次见到李游,玉察只感觉物是人非,桃儿和小康子都死了,她有家不能回,逃在宫外惶惶度日,成为了游澜京的掌上雀。


    上一次见到李游,游澜京向他射出了一箭,差点要了李游的性命,玉察有时候做噩梦,会梦到李游从高头大马上,直直栽下来,血流如注。


    玉察知道,李游身子本就多病,从那一箭活下来,已经是李家花重金请医,将他的命从阎王爷手底抢过来了。


    而外头,正守着游澜京呢!


    游澜京一旦见到李游在这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李游,你快走吧!”玉察的眼眸中是急急的关切之情。


    她明白,自己与李游已经不可能了,自从踏进游府,她就已经做好准备,被游澜京一同拉进地狱。


    没想到,李游第一次那么唐突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玉察诧异地抬头,对上青年深水无澜的眼眸。


    “公主,同我走吧。”


    玉察转过头,看向了小天子,这一切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玉槐,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姐,实不相瞒,是我请了李游来,将你送出盛京城!”小天子说道。


    送出盛京城?


    李游缓缓说道:“护送公主的死士和马车,昨夜,已经命家族备好,公主现在跟我从后院出去,有一条小小山路,无第二人知晓,上了马车,一直行驶到蜀溪,绝不要回头。”


    “只要进了蜀溪,便是李家的地方,无论德王,还是……游澜京,都无法再动公主分毫。”


    “届时,公主便真正平安了。”


    他鲜少这样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玉察望着弟弟的脸,小天子的眼神坚定,同时,又带了一丝歉意。


    “终究是弟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在盛京保全皇姐,只待李家率军队前来,铲除奸佞,弟弟就将皇姐接回来。”


    这两个人,是合起伙来,要送玉察远离盛京的斗争漩涡。


    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李游的袖子,久久,不能松动,那双眼眸,瞳仁的光一晃也不晃。


    她不想走,蜀溪那么远,来回传个消息,要半个月的时间,她无无时无刻都在为亲人担心。


    血腥斗争中,玉察真害怕自己下一次,再听到皇弟的名字,就是他被德王谋害的消息。


    倘若他们死了,玉察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又怎会愿意苟活。


    皇弟是打算跟德王真刀真枪了,她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望着弟弟,可是天子半分不让,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


    玉察心性通透,她努力劝服自己,无论自己再害怕面对未知的一切,留在盛京,或许,会成为皇弟的拖累。


    那就让他放手做吧,于是,玉察的一双手终于垂下。


    “好。”


    她跟李游走。


    “公主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再晚,就要被察觉了。”


    李游牵过了玉察的手腕,两人向小天子道别,推开了后门,沿着山路,朝密林中走去。


    两人匆匆赶路,行至半山腰,月色下沉,遮天蔽日的树冠,严丝合缝,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


    前路漆黑一片,山道曲折,本就陡峭难行,鲜少有人经过,野草冒得比人还高。虫子溅跳出来,枯草杂枝掩映下,一脚踩进去,很可能就软绵绵地踏了空。


    李游虽然身子骨弱,攥着公主的手,紧紧不让她跌倒。


    偏偏,开始下雨了。


    坑坑洼洼的山路,土腥气冲鼻,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玉察只觉得手心冒汗,心神不稳,左脚踝扭了两次。


    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呢?


    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玉察扶住大树,转头,低低望去,山脚下,一只只火把,排成回旋的长龙,亮点子点缀在巍峨的皇寺间,错落开来,却有朝中心缩紧的趋势。


    围绕的中心,是皇弟的厢房!


    “公主不必担心,德王如今还不敢对陛下动手。”李游意识到她的顾虑,低声劝慰。


    她知道,皇弟一定会安然无虞。


    可是,玉察心头倏然一紧,厢房外头,还守着游澜京,他并不知晓自己已经离开,游澜京答应了自己,一定会等着,等到天亮也要等,她从来不会质疑这件事。


    此时游澜京不走,只怕,会正面与德王的人对上。


    玉察的心中,蓦然想起半个时辰前,回头瞥向游澜京的那一眼。


    “首辅大人,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只要公主一回头,微臣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


    他一向多疑不安,却笑了笑,十分信任地对她说:“公主金口玉言,微臣信你。”


    说出这句话时,男人身上是少见的,一丝戾气也无的干净。


    那一刻,他把自己的性命掸尽了灰尘,交到公主的掌心。


    如果公主不出来,他便执着地等下去。


    她忽然觉得喉头堵涩,明明离开了这个罪恶滔天避之不及的男人,这是玉察梦寐以求的事,她该欢喜才是,为何,此刻心中竟然生出一丝茫然,甚至……是担心。


    游澜京……会死吗?


    李游见到玉察久久不动身,而是驻足,眺望着皇寺的方向,不禁眼神落寞三分。


    聪慧如他,怎么会猜不到玉察在想什么?


    “公主,可是在担心什么人?”


    青年的柔软白袍上,落下焦黑的枯枝叶,一向酷爱洁净的他,浑然不觉,也怠于拂去。


    望着越来越急促涌动的小光点儿,玉察的手指尖,紧紧扣进树皮,一颗心,揪了起来。


    她明白,自己该走了,盛京的一草一木都不会留恋,更何况,是那个僭越至深的男人,无数次的恨意曾污染她的心头,死了便死了吧。


    游澜京跟德王狼狈为奸,如今,他们自相残杀,正对盛京局面有利,死了一个游澜京,世间就再也没有威胁她,捏她的脸颊,让她充满恐惧的男人。


    这些小光点儿的火,让她想起来升平戏堂的大火,想起李夫人宅院的大火。


    她该扬起嘴角,利落地跑掉,心中无比高兴他死掉,虽然自己利用了他,可是他罪有应得!


    少女的腿脚,艰难地迈不开步伐,似乎深陷泥潭。


    或许……游澜京也没这么容易死掉吧。


    他总是只手遮天,世间一切难事在他手下,都云淡风轻不足一提,他用经验和天赋,游刃有余地解决在玉察看来无法做到的事。


    说不定,他也会应付过德王。


    玉察想以此来说服自己的道德感,父王从小教她读书识字,最注重礼仪教养,养出一颗澄澈良善的琉璃心。


    这颗心,哪怕面对游澜京的污染,面对这些日子以来险恶的人情世故,从来坚定地没有动摇。


    玉察不愿背信弃义,她答应过男人,会出来的,从小到大,玉察总是乖乖的,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或许那时候,她身为尊贵的公主,实践诺言轻而易举,而今失势落魄至此,总有勉力为之的艰难感。


    “游澜京,会死的。”她还是怔怔地一声叹息。


    李游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等候在旁边,等公主自己做出抉择,他很温柔地包容着心爱的少女,知道她一向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已经等了五年,再等几分钟又如何?


    “李游,德王一定会杀了游澜京,是不是。”


    玉察骗不过自己。


    游澜京会因为等她而死。


    这个男人平生从不信任旁人,唯独那片刻间,看向她的眼神,毫不怀疑。


    公主……金口玉言……信你。


    他临死之时,会因为等不到玉察,眼眸的那点光,无可奈何地熄掉吗?会因为知晓她的背叛,露出怨怼之色吗?她心头一震。


    明知自己是在利用此人,可是真要一个信任自己的人,因自己而死,玉察难迈此关。


    她终于明白,成为爹爹那样的人,很了不起,杀伐果断,懂得舍弃,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事情难以两全其美,皇弟的性命,一定比游澜京重要。


    “我们走吧。”


    玉察转过头,声音湮灭在穿林风中,一点一点,是燃尽了的火星子,被颓败的灰裹挟,由亮至暗,星星散散。


    像一只又一只萤火虫,穿拂过雨丝,越过夜幕,虚无缥缈地往皇寺遥遥飞去。


    铁甲士兵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真奇怪啊,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会有萤火虫?


    那点荧荧幽火,落在游澜京的指尖。


    他怔怔地望着天空,雨丝落进眼中,也不垂下睫毛,他抬起手掌,似乎要将那些幽火,尽数接住。


    游澜京摸了摸吴潭龙子上,悬挂的小兔子香囊,一摇一晃,他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看向了这幽火飞来的方向,远处山腰,密林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玉察的眼中,流下了一滴清亮的眼泪,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打在污泥上,随后,就是一脚踩上去,什么都不剩。


    那个大恶人,死了好,死了,真好!


    泪花越来越多地涌出眼眶,她的步子越来越快,任由泪流满面,抹也不抹,失魂落魄,跌跌撞撞。


    李游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攥紧,终于,松开。


    “公主能想开,自然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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