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越来越急,噼里啪啦炮仗一样,打得催叶折枝,一道紫电,瞪亮了半面天,春雷惊,湍急的河流在脚下跑过。


    聒噪的声音,咚咚敲起大鼓,雨声、古树轰然倒塌声、跌宕起伏的雷鸣……心魔一样,拥堵在玉察心头。


    雨夜,湿滑的山阶,死亡气息笼罩。


    玉察险些一脚滑落,卷进汹涌的水流中,她面色苍白,浑身发冷,乌发被汗水与雨水濡湿,说不出的可怜。


    狼狈至此,少女清丽的面庞,依旧是深山中不可多得的亮色。


    幸好李游将她握得紧紧的,知道她心神不宁,白袍公子停了脚步,驻足在身前,抬头看天。


    “李游,为何不走了?”玉察疑惑。


    “公主,到了蜀溪,我们……便奉你爹爹的遗旨,先完婚吧。”白袍公子静静说。


    他转过头,望着少女,纤尘不染的眼眸中,温柔的光芒幢幢。


    “李游……我们订下婚约,有多久了?”玉察出了神,问道。


    “五年,七个月。”


    他从容不迫地吐字,眼神一刻都不从少女身上移开,温柔又坚定。


    “又十三天。”


    “我原想着,等公主再大一些,等等无妨,可是世道艰辛,等叛乱平定,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撑到那一天。”


    “是否公主凤冠霞披,揭开盖头展露笑颜的那一刻,我永远都不会见到呢,抱着这样的遗憾,去到地府也无法释怀呢?”


    “一直以来,正是这样不确定,我不愿与公主成婚,并非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担心公主成为我的遗孀,孤独地活在世间。”


    “这次的祸乱,让我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世事变幻莫测,聚散无常,与其推开心爱的人,不如……为公主好好活着,拼命活着。”


    李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白袍被翻涌卷上来的浪花打湿,他……顾不得了。


    “我自问生平磊落坦荡,诸事必践行洁净,一生只做过两件问心有愧的事,这些不提,便提我一直以来,为李家活,为公主活,公主是否能允许我自私一次?”


    玉察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他真的……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知不知道,首辅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他……”到了喉头的话语,玉察生生止住,真希望他能明白。


    李游怎么会不清楚呢?


    不恨其他人,李游只恨自己,事事力求谋划周全,谨小慎微,到头来,让最重要的人受到伤害。


    如果,他能早一点回盛京,一定能比游澜京更早找到公主,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他掸了衣袍,半坐下,在这污泥中,眉头也不皱一下,他望着少女,嘴角噙了淡淡笑意。


    “公主就是公主,永远澄澈清净,就像紫云峰的抱山泉,终年流动的水,会带走沉积的淤泥,每当我看着公主,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追名逐利,好像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玉察低下头,半边儿脸陷进阴影,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李游发现,自己第一次看不懂公主了,从前,她就像一面镜子,现在,这面镜子不知被什么人蒙上一层水雾。


    他心中的落寞,一分也没有展现出来,首辅既然可怕,为何,方才公主为他流泪呢?那条恶蟒何德何能,让公主替他伤心呢?但他永远不会问出这句话。


    李游从来学不会对玉察咄咄逼人。


    眼见少女迟疑,他温言宽慰。


    “我并不是想对公主做什么,我们大婚之后,我会立刻赶回盛京,辅佐陛下,有我在,你放心。”


    “公主,你……可愿意?”


    他的眼眸亮极了,恰如溪水反射出雪亮的光,湿漉漉的,乌云散去,终将见到那一轮明月吗?


    可是,少女的注意力,全然被另一处吸引去。


    “李游,你看那是什么?”


    玉察眉心微皱,扶着大树起身,朝皇寺看去,十几名红袍太医,红蚂蚁一般,躬身朝小天子的厢房过去,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好像出事了。


    一下子,整个皇寺一锅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冒泡,焦虑与不安,像揭开盖子后涌溢的水蒸汽,四处都有焦急的人影,踱来踱去,青袍大臣,密密麻麻从四方涌来,江潮一般,跪在了天子厢房前。


    每一座阁楼,都悬挂出一盏灯笼,次第接连的光海,很快,皇寺成了一座夜间通明的如昼灯城。


    这动静,闹得太大,也闹得令人生疑。


    像是……故意在给什么人看似的。


    玉察的心头紧张起来,有什么事,会严重到请这么多太医?惊动这么多人?


    “皇弟怎么了?”玉察的心绪难以平静。


    李游略一蹙眉,随后神色恢复如常。


    “公主要谨慎,很可能是陷阱。”


    可是,黑胄士兵,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来搜山,而是,团团环绕在皇寺外,将皇寺守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铁桶。


    玉察的指尖,不知不觉,紧张到掐进肉里,疼痛也感受不到。


    李游沉吟片刻,对她说:“公主先按照路线下山,我回去一趟,打探陛下是否有事。”


    没想到,玉察握住了他的袖袍。


    她看起来,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大可不必为我以身涉险,你方才说过,很可能是陷阱,德王不会在这个时间让阿弟出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忽然,李游轻声问了一句:“公主,认为首辅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察此刻,竟然莫名想起那句……首辅或许不是坏人。


    她脸上一热,别过头,静静说:“他就是一条毒蛇。”


    脖颈上被衣领盖住的红印,这时也隐隐疼起来,还是条……爱咬人的毒蛇。


    李游看向了另一边,一条毒蛇,也会有人为他落泪吗?


    一瞬间,猛烈的爆炸声响起,地动山摇,震撼得山林簌簌,枝颤叶晃,奔涌的溪水荡起了一个大浪子,鸟群顾不得被雨水淋湿,通通吓得盘旋在林子上空。


    夜色下,叫声凄厉,冲破雨幕的疯狂。


    连水汽都无法掩盖住,浓浓的硫磺味弥漫,窒息,惊恐。


    爆炸发生的地方,是皇寺一处偏隅,幸好,与天子厢房距离甚远。


    这像是某种警告。


    “李游,你说,还会不会发生第二次爆炸……”


    玉察的一颗心几乎要跳跃出胸膛,李游站在她身前,一双眼睛瞥向她。


    “无论发生什么事,公主只管往前走,千万,不要回头!”


    ……


    半夜,雨势微弱了。


    李游一去不返。


    月色从乌云后探过头,鹧鸪的声音在头顶划过,玉察艰难地涉过溪水,山上本就寒气深重,此刻,少女环抱双臂,冻得瑟瑟发抖。


    她想起了出来之前,游澜京给她系上的大氅,早已……被自己遗落了。


    黑暗中摸索,尖利的石块,割破了少女柔嫩的肌肤,渗透出鲜血,黑色的污迹凝固在衣衫。


    她越走越怕,皇寺那边,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少女的瞳仁,出神地望着溪面,双拳捏紧,似乎在下什么决定。


    终于!少女折身,只能去找李游。


    深山老林,雨水很快冲刷掉走过的足迹,一个单薄的绝色姑娘,在踉踉跄跄,仿佛是这座山峰浑然生长的小白花,禁不得一点儿风吹雨淋。


    心脏蹦跳、不安,脚步踩得稀碎,玉察甚至因为过度担忧,而生出恶心欲呕的感觉。


    她哪里认得路呢?脑子昏昏沉沉,更是连方向都辨认不清,只能凭着直觉走。


    她咬了咬牙,必须找回李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迫近。


    玉察总感觉,李游会死在游澜京手上。


    虽说游澜京应付德王自顾不暇,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听到越来越响的水声,玉察抬起头,朦胧看见辉煌的灯影。


    只是,这并不是皇寺,而是一座瀑布。


    玉察深处高地,对面便是大瀑布。


    她用手扒着坚硬的石块,危难之下,顾不得皇家贵女的礼仪,柔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在风雨中,往上爬,直将十根指头都磨出血泡。


    一阵钻心的疼,玉察知道,自己的脚也肿得不像样子了。


    从前她一咳嗽,诸宫娘娘便紧张起来,每日嘘寒问暖,连绵不断地送补品调养,心疼得不行,当珍宝似的捧着。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今夜能做到这个地步。


    终于,靠在一块巨石下,天然形成的隐蔽阴影,很好地将少女的身子掩映。


    她娇贵的身体,贴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探头,望去。


    下面,似乎有许多人。


    紫云峰的观山大瀑布,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


    瀑布前,一处清凉平台,地势宽敞缓和。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石桌前,一身黑金九蟒五爪宽袍,腰系玉带,身后,伫立黑沉沉的重甲士兵。一侧,瀑布的雪白水珠,飞电白虹,衬得男人玉资英武,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声势庞大的瀑布又如何?连一丝水花也不敢溅到他衣袍,紫云峰有灵,也要敬畏这个俊美的人间儒将三分。


    玉察倒吸一口气,惊得手一滑,差点从巨石后头跌落。


    这是她的叔叔……德王!


    德王缓缓抬眼,面前,站了一个紫袍青年。


    原来,游澜京没有死啊。


    玉察眼眸中的光,几不可微地动了动,明明该感到失望,为何,此刻却生出松了一口气的想法呢?


    瀑布飞射,洗涤青壁的声音,掩盖了静默无语。


    德王发现,圣灯宫赠予游澜京的这柄剑上,竟然悬挂了一只粉金的小兔子香囊。


    德王微眯了眼,真是不像话啊。


    众人的脊背骤然一紧,胆战心惊,一片肃杀氛围中。


    唯独紫袍青年,脸上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恐惧之色,他转过身,竟敢用背对着德王。


    将后背对着一头狼,是大忌。


    放眼整个盛京城,敢这样轻慢德王的,只有一个游澜京。


    他不在乎,他从来无所顾忌任性妄为,当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之时,便是世间最大无畏之人。


    他抬头仰观雄伟的水势,风吹不断,水流直冲底下,掀起一阵又一阵狂涛浪涌,拍打青壁,卷噬男人的衣袍下角。


    欣赏这样壮丽的风光,游澜京的脸上,竟是一副没意思的神情。


    确实,好没意思。


    “她是真的走了?”


    游澜京的声音,原本清润慵懒,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低哑。


    “就这么走了,连一眼也不回头。”


    这句话,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逐渐冰冷的陈述,带着一丝遗憾。


    为什么会觉得遗憾呢?他不禁扬起嘴角,万般无奈的嘲讽,首辅大人从不曾在外人面前露出笑容,这唯一一次,竟是对自己的嘲笑。


    公主的心中,本就没有他。


    多情人一厢情愿,颜面扫地,狼狈不堪。


    “真的……是一眼都没有看我啊。”


    紫袍青年揣起了袖子,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被他扔在一旁,与玉察逃跑时留下的雪白大氅,一同混在一起,被遗弃一般。


    然后,游澜京扯起嘴角,雪白肌肤在清冷山光下,更显寂寥,鼻梁上的小红痣,却拉起一片热闹。


    他缓缓开口,声音,融化在瀑布外,一圈紫色的霞光氛围中,隐隐的,飞珠散落。


    瀑布声嘈杂,而玉察,却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什么时候占领整个皇城——”


    游澜京一个转身,懒散看向了端坐的德王,唤一声。


    “义父?”


    义父……义父!


    这道称呼,玉察心头一震,时间空间都凝结了一般,微风相送,裙摆猎猎,斜斜雨丝绵不绝,山林传来低低吟吼。


    所有的事物都在动。


    只有她不动。


    少女嘴唇微启,全身上下紧绷到极点,手指扶在石块上,指节红红的,脆弱极了,被风吹得刺疼。


    腿脚麻筋一阵阵,抽得酸痛难忍,竟也浑然不觉。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许久,一动不动。


    风拂乱了她的发丝,少女只觉得,太冷了。


    冷到毛骨悚然,胳膊上寒毛直竖。


    这让人惊惧异常的事实,极大地冲击了她的心,


    涛浪,哗啦啦,聒噪至极,冲不散少女脑海中的不安。


    怎会如此……


    她知道游澜京的立场,就如这场风雨一样晦暗不明,是黑是白有谁能辨清?


    他有时真的不讲理,可是在和玉私塾外,他又那么温柔真挚地看着她,说什么……愿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


    所以,玉察的心底,总为他留了一丝缝隙。


    说不定,游澜京会因为她,选择站在皇弟一边。


    少女实在没想到,德王……是游澜京的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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