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站了半晌,终于,慢慢回过神来,抿起一丝苦涩的笑,眼眶中却有盈盈泪光,玉察在安慰自己。


    不要紧,早就知道他是个大恶人了,一点儿也不用诧异,自己本就不该对他抱有希望。


    他总是那么模棱两可,演得炉火纯青,时不时,就会给她一点儿期待,勾着她走,将人戏弄得团团转,是自己涉世不深,太轻易相信人。


    少女眼眸中的光亮,一点一点,泯灭灰烬。


    这时,清凉的平台上。


    缓缓出现了一位白袍公子的身影,李游!


    没有一个黑胄士兵,敢放肆地上前拿住他,蜀溪李家的嫡长子,名动大魏的雪白焰凤凰。


    德王没发话,那只戴了黑玉扳指的手,搭在了石桌上,眼眸瞥向了李游。


    这个年轻人敢孤身来这里?有意思。


    “见过德王。”李游的微笑,疏离又温柔,暗自携了三分,不常见的锋利。


    这一袭白袍走上前,镇定自若,一颦一动皆是教养极佳的贵公子模样,德王心中不由得暗暗赞许。


    “游儿替我爹,向德王问好,”他顿了一顿,继续说,“我爹问起,不知盛京的风光,哪一处引得德王念念不忘,赶明儿,他也来与德王一聚故友情谊。”


    德王抬眼,见到白袍青年不卑不亢,半晌,笑出声来。


    “你爹那个哑巴,倒是生出你这么只尖牙利齿的小凤凰。”


    他自顾自地说,仿佛谈起一件温馨的陈年旧事。


    “从前在圣灯宫,你爹被我揍得满身是血,我这个人,很有好奇心,就想知道,哑巴能不能说话,下手没个轻重,差点儿把他打死了,从那以后,他见到我就哭。”


    “于是,我知道了,哑巴不能说话,但是会哭,真有意思。”


    “你比你爹有出息。”


    德王说完便笑出了声,除了他自己,没人敢笑。


    李游面无惧色,他敢来,便是有十二分的把握,德王不会对他怎样,虽说德王这副模样看起来桀骜张狂,但他实则是个老谋深算,不费一兵一卒谋求利益最大化之人。


    黑胄士兵不禁侧目,想要一睹雪白焰凤凰的风华。


    除了……一道危险的视线,压迫感十足地投来,


    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势,很难让人不察觉到。


    李游侧过头,对紫袍青年淡然一笑。


    “首辅大人,你好啊。”他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不把人放在眼里。


    看着……真可恨啊。


    酒盏蓦然被捏出裂纹,游澜京眯眼,玩味的目光,就像在看死人。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各不相让,就连黑胄士兵也缓缓转过头去,生怕多看一眼,就被殃及池鱼,谁不知道这两个男人的过节?


    大魏管家和大魏谋士,针锋相对,势不两立,这真奇了,有什么仇什么怨,首辅为何总是对李公子充满了火药味儿。


    首辅不仅发动党派弹劾得李公子远走他乡,还在李公子最风光的时候进行刺杀,一封封死亡威胁,被箭头扣在李游书案,瞧瞧,这是人做的事吗?


    更不用提从前上朝时,首辅竟然给工部侍郎使眼色,让人伸出脚想绊倒李公子,知道李公子喜好洁净,故意在朝堂上,让狗腿子踩他的衣袍,虽然以上统统未得逞,但是小孩子气极了。


    还好李公子极有风度,从不与他计较。


    一道惊雷炸开在边际,震荡得瀑布一颤。


    就在所有人倒提一口气,以为那柄吴潭龙子要出鞘砍人的时候。


    没想到,游澜京那张阴郁俊丽的面庞,随着雷声,缓缓绽开笑颜,灿烂又有礼。


    两个“哈”字,似乎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带着冷漠与强忍住的杀气。


    “哈哈,原来是李大状元啊。”


    游澜京故意咬重了状元的字眼,表面捧得高高的,谁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文武双状元,明褒实贬,这男人啊,什么都要比。


    游澜京接下来说的话,就更有意思了,表情严肃的士兵都静静张了耳朵听。


    他一只手抓起那张雪白大氅,望着李游,皮笑肉不笑。


    “我家那个小小外室,临走前忘带了大氅,李大状元,可给她带上?”


    “姑娘身子弱,受了冻,还不是我心疼。”


    他眼明心慧,就是非要搞得人下不来台。


    这还算客气的了,依着他的脾气,如果不是德王在这儿,他早拔剑砍了李游,扔到深山老林子里头埋起来,对外无辜地说无事发生,正好!


    李游脸色微变,仍然保持嘴角一丝不苟的弧度。


    “首辅一向这么爱开玩笑。”


    他的话就像一只旋转的冰尜儿,无形化开了紫袍青年的力。


    游澜京依旧是笑吟吟,他一步步上前,随即,伸手搭掌在对方的肩头,凑在他耳畔。


    “本大人不开玩笑,李游,你好大的胆子。”


    在游澜京手上抢人,无异于虎口夺食。


    李游竟踩到了山崖的边缘,背后,是倒悬飞瀑,底下,是看一眼便让人头晕眼花的汹涌江河。


    “究竟是我大胆,还是首辅大人更大胆呢?”李游轻轻出声。


    李游正是知道有德王在,游澜京不敢动他分毫,普天之下,游澜京唯独对这个义父的话能听进去三分。


    “李大状元平生品行高洁,怎么做起了拐走别人外室的龌龊之事,也难怪,我那位小美人生得娇柔,在府中时,便一口一个夫君地唤个不停,谁见了都心生怜爱,可惜,你起了觊觎之心,便是罪该万死。”


    游澜京勾起嘴角,笑得无邪。


    “因为,偷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李游瞥到,游澜京的佩剑上,公主的小兔子香包,就这么明晃晃地挂了出来。


    “这是美人送我的定情信物,李大状元,不会连这个也想要一并偷走吧。”


    “首辅大人只怕是糊涂了,你与姑娘谈何情谊。”李游无心理会他的挑衅。


    游澜京缓缓抬起自己手,一面低声说:“姑娘会主动抱我,主动牵我的手,总是乖乖地在家中等我,姑娘还对我说,李公子啊最没用了,哪里比得上夫君英俊多金,温柔体贴,等过年了要给我绣个小兔子在袖口,上朝的时候,就好像天天把玉察握在手心……”


    胡扯,真像个爱攀比的劣童!


    这胡编乱造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令李游指尖蓦然嵌进肉里。


    “晚间,她也会渐渐地迎合我……”游澜京邪恶地瞥向他,真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大蟒蛇。


    “我与她说好了的,如果不是你,她不会骗我。”


    “我一点儿也不怪她,更不会怨她、恨她,你永远无法在我跟她之间挑拨离间,我平生最恨横插一脚之人,李公子,你破坏他人的姻缘,罪孽深重啊。”


    李游只觉得这头蟒蛇简直离谱,竟然先发制人反咬一口,破坏他人姻缘?到底是谁先破坏谁的姻缘,他自己心里真没点数吗。


    “首辅大人,姑娘她听说你会死,还是毫不犹豫转头就走了。”李游太知道如何诛心,不给这头蟒蛇半分颜色,只怕他欺人太甚。


    “姑娘最开心的事,你真的知道是什么吗?你死了,或许会了结姑娘的一桩心愿呢。”李游微笑道。


    游澜京面上仍是平静无波,一双眼睛不带一丝感情,胸膛却微微起伏,静到呼吸可闻,这是他暴怒的前兆,


    “不是你蓄意勾引,姑娘不会如此狠心。”他一字一句说。


    “勾引别人的夫人,李大状元,这就是你的圣贤之道吗?”


    夫人?李游侧目,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他这一瞥,却刚好看到了高处,巨石后头,露出一角熟悉的衣衫,还有少女泛出泪花的双眼。


    公主?


    玉察与李游遥遥四目相对,李游心下诧异,公主竟然寻到这个地方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玉察的眼眸移开,转到了紫袍青年的背后,这滴温热的泪珠便从脸颊上低落。


    李游捕捉到了这细微的一滴泪,从来岿然不动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公主,起先是替他担忧的一滴泪,现在,这一滴泪,又算什么呢?因为见识到他的真面目,而伤心吗?


    李游忽然转过头,对游澜京说了一句话。


    “如果,姑娘知道你是德王的义子,会怎么办呢?”


    这句话甫一出口,游澜京神情瞬变。


    游澜京生平最恨受制于人,谁威胁他,他便解决谁。


    “那当然是,不让公主知道了。”


    众目睽睽之下,德王忽然站起身,沉声一喝:“澜儿!”


    晚了,或者说,游澜京听到了这声阻止,但他并不理会。


    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如果不是德王熟悉义子的微表情,他也无法提前预判,这只手掌看似无意地抬起,然后,径直往前一推。


    游澜京的这个动作,就像吃了顿家常便饭一样悠然,好像只是轻轻地一推,习武之人的力量差距,令人措手不及,也无从抗拒。


    三四秒后,“咚”地一声,崖下溅起水花,一个波浪滚过来,便再也了无踪迹。


    游澜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把蜀溪李家的嫡长子,推下了河!


    紫袍青年推完后,就收了手,揣起袖袍,仰着头看瀑布。


    “可不能留他一张嘴,在公主面前说我的坏话啊。”他喃喃道。


    游澜京的脸上,浮现了舒心愉悦的神情,像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他的瞳仁,此刻倒映出光丽水色,天真无邪,无辜极了,好像刚刚推人的不是他,邪气得让人头皮发麻。


    嗯,现在,这瀑布倒是看得有意思了。


    流大些,再大些才好。


    这男人,狠起来连他义父的话都不听。


    德王面色阴沉,一抬手,唤了数十个黑胄士兵沿着河寻找。


    大局也不顾了?李游目前还不能死,游澜京深知这一点,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矩。


    瀑布下水流又深又急,再迟些,李游性命难保!


    还未来得及等德王发难,游澜京便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故作沉思,好似元凶另有其人,好似自己……正在忏悔。


    他永远学不会忏悔。


    正在他装模作样地一抬头间,正好,与一道视线汇合。


    巨石后头,玉察已经彻底惊到说不出话,呆呆站着,如遭雷击,原本灵秀的一双眼眸,涣散无神,聚不齐一点光神,好像已经随着崖底的波涛,一起滚散了。


    他把李游推下去了,他把李游推下去了!就那么一伸手,气定神闲地想要了结一个人的性命,完了之后还装作行若无事。


    世间,怎么有如此恶徒!


    原本还怡然自得神气十足的游澜京,在与这道视线交融之际,不自觉愣了一下。


    啊!是公主……有些不妙啊。


    一瞬间,十分尴尬,氛围开始微妙起来。


    “你……你……”玉察颤抖的手指着他,完全说不出一句话,她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毕竟,游澜京刚刚才推了人,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公主正盯着自己。


    还怎么维持自己在心上人面前,那本就可有可无的形象啊……


    但凡是个人都要尴尬到脚趾头抓地,找个地洞钻进去,可他如此厚脸皮,是不知道丢丑为何物的。


    算啦,游澜京料想到自己在她心中,或许本就不光彩。


    没事,只要公主还在自己身边,总有机会挽救局面的。


    他就像做了亏心事的小孩子被抓包一样,有些懊恼,但他只会懊恼自己被公主发现,绝不会反省自己。


    于是,紫袍青年缓缓伸展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瞳孔微张,兴奋到无度,绽放出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


    她没走!游澜京高兴极了,恨不能立刻跑上去将公主抱下来,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诉说一下思念之苦。


    明明才分开几个时辰,他已经无法忍耐了。


    “玉察,快下来,上头太危险了,你摔下来怎么办?”


    这个男人还不清楚吗?世间最危险的就是他自己!


    少女满面绝望之色,瞳光黯淡得不像话,一步步往后退,像是害怕极了他。


    游澜京看到她这副退缩的模样,忽然转头,恶狠狠地冲一个士兵骂道:“懒怠东西,还不赶紧去寻李大状元,他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定要治你们的罪。”


    虚伪!玉察感到不可置信,这个男人是不是把自己当作瞎子啊!


    “玉察,我是不小心的。”游澜京缓缓一笑,


    玉察不愿听他这苍白无力的辩驳,跑!她转头就跑,顾不得石路有多崎岖泥泞,犬牙交错,哪怕一个脚滑,从石坡上摔下来,摔个头破血流,也比在这个男人的怀中好!


    游澜京提着剑,脚尖轻跃,两三下便追到少女的身后。


    玉察见到他追来,仿佛见到鬼似的,吓得不轻,差点就要摔下去。


    游澜京抱剑而立,“我不过来便是。”


    他最好别过来!


    于是,游澜京站在原地,直看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林间,男人一个响指,数匹黑色骏马奔腾而来。


    “看着姑娘,别出了什么事。”男人冷冷吐字。


    玉察是跑不掉的,但游澜京愿意给她一点时间。


    ……


    雨停了,月至中夜。


    游澜京抱着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石桌,耐心逐渐消耗殆尽,他转过头,瞥了一眼,刚从河流中打捞上来,浑身湿淋淋,气息奄奄的李游。


    李游已经陷入昏迷,胸膛灌了不少水,被人抬起,准备送往皇寺安养。


    真可惜,游澜京转回来视线,怎么没淹死他。


    远处,一个黑胄士兵翻身下马,跪下,面色惨白,话语中带了不住的哆嗦,是什么事,让他怕成这样?


    “大人吩咐咱们远远跟在后头,不许惊扰了姑娘,没想到,姑娘躲到了观山大瀑布的背后,我们正准备跟过去,那处地方,因为方才的大雨,竟然……垮山了!”


    “姑娘呢?”游澜京的手指骤然扣紧了桌角。


    小部分山床,因为雨水冲刷了整夜,倾斜滑坡,堵在了道口,马匹无法通行,玉察也被困在了观山大瀑布的背后。


    “姑娘未曾受伤,只是,依照这个形势,起码得等天亮之后才能去营救姑娘。”


    “废物!”


    游澜京顿生阴戾之色,起身,一脚踹开了这个黑胄士兵,士兵吐出一口鲜血,只能忍着,肋骨已经断了两根。


    他正要亲自去找玉察,另一名士兵跪下。


    “首辅大人,现在山床尚未稳定,随时会有再次垮山的风险,您千万要保重自身,一旦山石倾倒,十死无生!”


    士兵战战兢兢地抬头,夜色下,瀑布在男人背后喧嚣,紫袍青年流畅干净的下颔线,比之山峰线更俊逸。


    原以为游澜京会暴怒,没想到,黑暗中,传来淡淡的一声笑。


    他缓缓扬起嘴角。


    “真的吗?太好了。”


    男人眨眼间翻身上马,已如风一般消失在视线中。


    大观山瀑布的背面,是一处茂林环绕的灵台,郁郁葱葱。


    玉察单薄柔软的身子,在这庞大的天地间,显得仓皇凄凉。


    前头是横亘的山石,先前震天撼地地在身后涌落,吓得她抱住膝盖,缩在一角,纤细的手指,指节上通红的,少女眼角也红红,她揪着衣襟,想着伤心事,会不会死在这儿呢?


    哎,死在这儿,也比被游澜京抓回去好。


    很难想象这一夜她遭遇了什么,最怕黑的公主,在这又冷又吓人的地方,待了大半夜。


    她抱着膝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远处,一两声马嘶声,将她惊醒。


    她迷茫地抬起小脑袋,只见一双黑色长靴,从黑暗中慢慢踏过来。


    玉察还以为自己身在地狱,竟然又见到了那尊煞神,他双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玉察。


    “公主,可以躺在我怀里睡。”


    玉察抽了抽鼻子,仰起头,一双眼眸冷冷盯着他。


    “首辅大人,真是不怕死。”


    游澜京轻轻笑一笑。


    “微臣听说,跟心爱的姑娘死在一块儿,下辈子能做夫妻呢,所以微臣就觉得,太好啦。”


    他求之不得。


    “你痴心妄想。”这几个字从玉察的嘴里蹦出。


    游澜京展颜,少女想起身,却被他拽住了胳膊,按回去。


    “公主,之前你去哪儿了,微臣很担心你。”


    “看来,是李游破坏了你跟陛下的见面呢。”


    “啪”地一声,游澜京转过头,雪白的脸颊上,出现了一道红痕。


    玉察打了他一巴掌,清脆利落,连她自己都未预料到,会下意识做出这个举动。


    “无耻……”


    她的声音真是抖得厉害,眼底,尽是恐惧,明明挨打的人游澜京,此刻战栗到涌出泪花的人,却是她。


    玉察什么都知道了,他是德王的义子,还当着自己的面儿,推了李游,这个人本性顽劣不堪,她只求他放过自己!


    似乎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的畏惧感,在此刻,如同走山的山石一般崩塌。玉察拼命地想推开他,哭道:“让我回家,让我回家……我要回家……”


    哭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即使公主打我,我还是喜欢公主。”


    他并不去抚摸自己的脸,反而眯起了眼,像是在享受疼痛。


    他用手抚摸着少女的脸颊,字字入魔。


    “谁让,微臣喜欢极了公主。”


    “你既然是德王的义子,一直以来欺瞒我,就应该知道,我会如此厌恶你。”少女泪眼汪汪,却强作出一副凶狠的小模样儿,话也说得硬了三分。


    游澜京的心咯噔一下,惹媳妇生气容易,哄媳妇难啊。他只好彻底地蹲下身子,耐心地解释:“公主,你误会了。”


    还能有什么误会?这可是玉察亲耳听到的!


    “德王进京,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来谋反的,那么微臣告诉你,德王真的是来清君侧的,你信还是不信?”


    游澜京是把她当作三岁小孩儿糊弄吗?玉察擦了擦眼泪,说道:“你倒是说说,皇弟身边,有谁要值得清理,大魏最有名的奸臣,不就是你自己吗?”


    这句话,倒把紫袍青年,逗得噗嗤一笑,他一笑,雪肤上的红色巴掌印,看着真有点儿惨不忍睹了。


    “这个世间,并不是非好即坏,比如,像我这样的大恶人,也偶尔会做善事,又比如,李公子那样光风霁月的楷模,也会耍弄心计,故意引诱微臣对他动手,再说,他还没死,苟活着呢!”


    想到这件事,游澜京就气,心中早将李游骂了千万遍了,矫情样子,还不是想在公主面前装柔弱装可怜。


    什么……玉察抬头,男人说的话有些超出她的理解,为什么李游要故意引诱游澜京推他?把性命赔上,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那么,你为什么不敢相信,德王是站在陛下的立场上的呢?”游澜京轻轻说道。


    玉察感到掌心烫烫的,刚才那一下子,打得真重,把自己的手都打麻了。


    不过,他活该!他的话总是亦真亦假,谁知道现在是不是诱哄她。


    “那……公主跟我打个赌如何?”


    “我不想理你,反正,总是我输,你那么精明,怎么可能会让我真正占便宜。”玉察早就看穿了他的套路,胡乱抹了泪水,别过脸去。


    紫袍青年听闻,站起身,转过身子,束手而立。


    他故作烦恼,一边瞥着少女的脸色,一边叹息。


    “刚刚听到公主说想回家,没想到,竟然是假的,看来,公主在白马津待得挺好,并不想回家,而是口是心非了。”


    回家?一听到这个字眼,玉察的小耳朵竖起来,立刻改了口。


    “大人……”玉察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您说回家,是说回宫吗!”


    “那不然呢?”游澜京扬起嘴角,略微得意。


    “本来,微臣是不愿意带公主回宫的,但是,听公主天天这么念叨,微臣的头都大了。”


    少女瞬间眼眸一亮,想要再试探着问一问,可是,不知如何开口。


    “所以,公主赌还是不赌。”


    “赌什么?”


    “微臣,让你回家住个十日,毕竟,哪有不让你回娘家的道理呢,你在宫中,自己去寻找答案。”


    “若是微臣输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打扰公主,”


    他竟敢做出这种承诺?鬼才信他,他一定会百般抵赖的。


    “若是公主输了。”男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话语泥泞地混合在齿间。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带着笑意,最终,同那根手指一起,停留在了玉察的胸前,距离两三公分的地方,再也没有前进。


    “你要做什么?”少女警惕地后退了一点儿。


    他看上去正经极了,也没有笑意,眼眸也冷冷清清。


    游澜京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要公主给我……”


    后半截话语隐在了风中,却令玉察脑中轰鸣,神识不清,耳根子唰地一下全红了。


    真是……太无耻了!她恨恨地咬住了下唇。


    还没等她细想那令人羞恼的画面,游澜京忽然凑了上来。


    “你别过来,离我远点儿……”


    玉察双手撑在青石板上,惊恐地后退,他要做什么?男人俯身上前,静静地望着少女。


    “微臣在外头,等了好久,都不见公主出来,那时候,你知道微臣在想什么吗?”


    玉察不稀罕知道他的想法。


    正是春雨之后,竹林生长得挺拔清爽,笔直有力。


    天空中,月光照得她心中发慌,那么亮堂堂的,什么东西都看得清,她一低头,游澜京已经蹲下了身子,那脸颊上的红色巴掌印,叫人好气又好笑。


    “微臣什么也没想,知道公主一定会回来。”


    “所以义父告诉我,在山上察觉了你跟李游的足迹,我守着门儿,像个傻子似的周旋,不肯让他们进去。”


    “我以为义父骗我,都不会想到公主骗我。”


    天高云阔,明月清风,在这一片竹林簌簌的山台前。


    他捏住了少女的脸颊,神情十分认真,玉察不敢动,纵使竹林美景,也无法冲淡这份荒谬感。


    “我下次,不会再信你。”


    这句话,有些像孩童的赌气,又带着微微叹息。


    林子中虫鸣四起,鸟雀盘旋,游澜京用手指一触少女鸦羽一般的长睫毛。


    有时候,他真的只愿享受这一刻快乐,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就按照微臣喜欢的方式来。”一丝狡黠浮掠过他的眼眸。


    手腕即将落在少女头顶,却被玉察握住,她眼底发红,竟然是寸步不让。


    两人力量有如天堑,游澜京却再没有往前一步。


    “一会儿若是真的垮山,哪怕公主再不愿意,恐怕,也要跟微臣死在一块儿,下辈子做夫妻了。”


    他笑了一笑,将玉察的腰身搂起,抱在黑马上,远处,渐渐传来了两三声士兵的呼唤声,火把也开始汇拢来。


    ……


    一只雪白的手腕撩开帷帐,玉察探出头,看到清晨的日头下,窗棂斜射进亮光,垂在一方黑檀书案上。


    炉鼎里点着红桥雁齿的清冷香气,游澜京身着一身白衫,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字,于是,书页翻动的墨香,也钻进了玉察的鼻子。


    玉察见他拿剑拿惯了,第一次看到他动笔,这次想起来,游澜京文韬武略皆是超群拔流的,爹爹很认可他。


    他真的很衬日光,明明带了微尘的光芒,在他身上蓦然洁净三分,这一身白衣显得他人模人样,儒雅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克制守礼的贵公子。


    “公主醒了?”他看过来,“陪微臣一块儿写字吧。”


    玉察真就好奇地走了下来,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身上披了一件轻衫,伏坐在书案旁。


    用的是阴山那边产的王气墨,阴山是修习圣地,道观众多,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圣灯宫,王气墨有价无市,据说是采墨人,冒了性命危险,深入水潭,寻到的蛟晶凝成,天然一股淡淡龙涎香。


    游澜京脊背挺直,悬腕端正,紫尖狼豪拖拽在白纸上,利落隽秀,认认真真。


    练的是豹韬体。


    笔下龙蛇自有神,走势如巨斧劈斩天地,惊蟒落苍穹,严峻又凶猛。


    他一面写,一面说:“其实,微臣打小在娘的教导下,惯写的是西北地区的灵飞体,但是,自从在先皇的书房中,公主曾夸赞臣豹韬体写的好看,于是,微臣便改了,从那之后,一直习用豹韬体。”


    书房?


    玉察仔细地回想着,终于想到,好像,是有那么一年,爹爹正在御书房批改奏折,自己不管老太监的劝阻,任性地推开了门。


    暗沉沉的御书房中,跪着一个红袍少年,墨发玉冠,清瘦却坚韧,虽然低着头,从身形姿态便看出是个秀丽的少年。


    爹爹将她抱在膝头批阅奏章,玉察一动不动,恬静极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粉嫩的手指,指在一篇文章上。


    “这个人的字,写得真好看。”她夸赞道。


    “是吗?”先皇笑了笑。


    “那以后请他教你写字,好不好。”


    玉察别过头,鼓起脸颊,佯装出一副生气的小模样,娇憨动人。


    “儿臣一看书就头晕,爹爹不如请他教皇弟写字。”


    跪在下头的红袍少年,听闻此言,身形微微一动。


    玉察就像个小团子,她从爹爹的膝盖跳下来,走到红袍青年的身旁,发现自己站着,却跟少年跪着一样高。


    原来,那个字很好看的少年,是游澜京啊。


    玉察正想着呢,忽然身子一空,柔软的腰肢被他一拉,竟然坐在了他怀中。


    “公主,我教你写字吧。”


    他白色的衣袍,柔软又宽大,将少女娇小的身子,整个拢在怀中。


    玉察直感觉自己坠入了一壶清甜温热的梨花露,她坐在上头,真是一动不敢动,连大口呼吸都怕极了。


    游澜京的下巴抵在她的脸侧,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握住了她的手,教她提起笔。


    “公主打小一看书就晕,微臣是知道的,你晕了,便睡在我怀里吧。”他静静吐字。


    玉察的脸涨得通红,身上全然沾染了他的气息,游澜京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可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纸上,游澜京不自觉抱得越来越紧。


    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热,或许,是春日到了吧。


    玉察感觉后背,跟游澜京胸膛贴近的地方,竟然生出了薄薄一层香汗,软腻温香,耳畔,他的呼吸声,好像有些急促,越来越深重。


    玉察感觉耳朵痒痒的,她真想离这个小火炉一样的男人远点,只好直起脊背,身下一凉,她感到了片刻的放松。


    没想到,下一个瞬间,游澜京便按在了她的肩头,她又重重坐回了怀中。


    “嗯……”少女忍不住哼出声,许是不服气。


    “坐下。”游澜京简单地吐字。


    再落下时,却多了一个事物。


    “公主,以后微臣天天教你写字,你要专心。”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少女一眼。


    玉察红了脸,额头上也冒出汗来,到底,不专心的人是谁?


    他的另一只手,原本是按在玉察的腰间,可是,这只手一路把火引到上头,五指拢住。


    “大人,我不想练字了,我饿了。”玉察吓得急忙说。


    “不用功读书,那就饿着吧。”


    游澜京没有理睬她,“啪嗒”一声,玉察的下巴滚落了一滴汗,洇湿了白纸的一角,这份紧张不安,促使她不禁微微抬了一抬,想要获得喘气的机会。


    “好好练字,不要跟我讨价还价。”


    那只手掌又往下头去了,饶是如此,游澜京握着玉察的手,一丝不抖,那么平稳,写出来的字,也十分漂亮。


    蓦然,玉察感到身子一僵,她用颤抖的哭腔说出声:“我不想写字。”


    绝望笼罩上她的心头,抗拒无力的感觉,让人像坠入深渊似的,她的耳根子后头很痒,游澜京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挠得人不安分。


    她如坐针毡,完全不敢看游澜京的脸,生怕跟他对上眼神,可是,后背的衣襟湿了一片,已经黏在肌肤上,让她很不舒适。


    于是,玉察一手撑在书桌上,微微挪动了一下。


    本以为游澜京不会察觉,没想到那只紫尖狼豪,“啪”地一下打在白纸上,墨汁一滴滴,四溅开来。


    游澜京一手托起她的下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少女紧张无比地盯着他的眼神,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脸上浮现惊恐之色,一下子挣脱开,跌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我不想写字,不想写字!”少女哽咽道,一步步后退。


    游澜京瞥到少女微微敞开的衣襟,脖颈下雪白的肌肤,从里洇散出的红,眼神微动。


    “那就如你所愿,不写字了。”


    他抬起手指,已有微微水光。


    眸间,暗哑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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