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如火。


    天京城的街道两旁,高楼鳞次栉比。无数雕梁画栋,沐浴在一片鲜红似火里。


    街道上,十里红妆,金帛铺地。


    连绵不绝的鼓乐声声,震彻京城。


    即使暮色已降,街道两旁仍旧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这是十年也未必能见到一次的大场面。


    娶亲的是赫赫扬扬的穆国公姜府,这姜氏系大景朝四大名门之首,坊间盛传着“姜与君,共天下”的歌谣,意为大景朝的半壁江山,都有赖于这姜氏一门。


    穆国公姜戍,年轻时战功赫赫,原配本系先帝唯一的亲胞妹昌平公主。后来公主早亡,太皇太后深感悲痛,将昌平公主唯一的儿子视为掌上明珠,正是姜家的二公子姜恬。


    姜恬年幼时颇有家风,生得皎皎如月,皓齿明眸。抚琴弹剑作诗论文,有惊世之才。八九岁上曾挽弓射了鲜卑少主的左眼,名动一时。


    只是年岁日长,姜二公子那些曾经为人称颂本事却渐渐地一分都没有了,只剩下长得好看家里有钱这一个优点。每日里与一群纨绔卧花眠柳吃酒赌钱,正事半分都没干过。


    唯有太皇太后对姜二公子的宠爱不改,亲自赐婚了尚书家的千金。


    “这个尚书千金真是好福气啊!”


    路旁,一众妙龄少女羡慕地看着路过面前挂满珠玉装饰的八抬大轿,纷纷叹息:


    “我若是能嫁给姜二公子,死也值了。”


    “原来神仙也是要娶妻的……呜呜呜……”


    “我也不求为妻,做妾还有可能吗……”


    “有啊——”高楼上,一个声音隐隐传来。一半被湮没在喧闹的锣鼓声中,似真似幻。


    一名少女的脖子上被“啪嗒”轻轻砸了一下,她往自己后颈一摸,摸到一朵小小的红色玫瑰花。


    少女抬起头望去,只见身后的酒楼开着一扇窗,一名白衣少年曲着一条长腿,斜坐在窗棂上,手中拈着一枝并蒂玫瑰。只是其中一朵,在楼下少女手中。


    夜风猎猎拂起白衣如雪,少年对楼下的少女莞尔一笑,眸中星河流转,天边明月为之失色。


    少女看得呆住了。


    天上谪仙莫过如是。


    她娇羞地红了脸,还没来得及眉目传情,却见少年被一只大手从窗户前扯了下去,窗户“砰”一声被关上。


    她人生中第一段美丽的邂逅,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少女小心翼翼地把那朵玫瑰簪在自己发髻上,再没有心思去看隆重的婚礼仪仗,耳边也没了热闹的鼓乐声声,满脑子里都是方才俊朗少年的一笑。


    她的目光时不时再去打量身后头顶的那扇窗,只是窗户紧闭,没有再打开过。


    楼上,被从窗户上扯下来的少年差点没跌在地上。好在他身形颇稳,自己堪堪站住了。


    “姜恬,你逃婚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在街上勾搭女子!”房间里,另外一名青衣公子扯着姜恬的衣领,把他拉回到席间座位上,“你怕不被人发现是不是?!”


    姜恬被扯着领子走,依旧恋恋不舍地看了看窗外,直到被拉回席上,还意犹未尽地玩弄着手中的玫瑰,微笑道:“见到美人,情不自禁。”


    “玩够了没有?这次可不比往日。”青衣公子摇了摇折扇,正色说道,“往日里你胡闹也就罢了,这次可非比寻常。既是婚姻大事,还是太皇太后赐婚的,你这样闹,到时候怎么收场?”


    姜恬正坐不住,又懒洋洋地支起一条腿,指间转了转手中剩下的一朵玫瑰。


    他不想娶妻的,而且特意打听过那个尚书千金,对方早已喜欢上一个穷书生。他也不想害别人,还特意派人去她面前散布谣言,说自己最近沉迷酒色已经眼歪嘴斜缺手断脚,马上就要咽气。他听说对方姑娘已经声称誓死不嫁给他,打算和穷书生私奔了。


    谁知道,现在姑娘又吹吹打打惊动满城地嫁过来了。


    到底是御赐的婚姻,即使他和对方都不乐意,谁也不敢不从。


    姜恬盯着面前的酒杯,长睫的阴影遮住了眼眸。他手中的玫瑰轻轻敲了敲酒杯的边缘,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那就回去成亲呗。”


    青衣公子握着扇子的手指不觉紧了紧,低下了声,望着姜恬说道:“这就是了,还是快去吧。先应付过去,咱们早晚还能一处玩乐。”


    “不忙,花轿离我家不是还有两条街吗?”姜恬抿了一口酒,转头对一旁身披轻纱的弹琵琶少女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再陪一会儿翠翠。”


    弹琵琶的少女娇羞一笑,指尖的琴声更加婉转缠绵。


    青衣公子扶额。


    姜恬喜欢到处拈花惹草也就罢了,偏生还长了一张足以潦倒众生的脸。


    他仿佛天生就会撩人,一颦一笑有意无意都能让人心神迷乱,可撩拨了别人的心后,他本人却从来不放在心上,转头就忘却了。


    只剩下被他撩逗过的人从此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忘怀。


    真真是个祸害。


    ·


    穆国公府


    新娘的花轿已经到了府门外,需要新郎亲自出门迎接。


    穆国公转身递给管家一把钥匙,说道:“快去请公子出来。”


    管家接了钥匙,连忙亲自带人去后园。


    后园花草茂盛,水木清华。园中有一方大池,池上仅只有一座石桥,可以通向大池中央。


    大池中央是一座楼阁,拔地三丈多高,四面环水。大门上挂着铜锁,人在楼上除非插翅而飞,否则根本逃不出去。


    官家走过石桥,开了门锁。阁楼中静静悄悄,并不见一个人影。


    他带着家仆楼上楼下翻天覆地找了几圈,不得不接受一个残忍的现实——虽然门锁得好好的,但是二公子确实又跑了。


    管家别无办法,只好愁眉苦脸地回去向穆国公如实禀报。


    穆国公听闻,急得直跺脚,蹙眉骂道:“这个小畜生!”


    他知道姜恬喜欢乱跑,为了保证今日的婚礼顺利,他还特意提前一夜抓住姜恬,在后园里关了起来,想不到这也能被跑出去。


    周围的家仆都吓得不敢吱声。


    太皇太后亲自指婚,新娘都已经到门前,这节骨眼上,公子竟然跑了。


    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连带着他们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张管家,你出去说,公子身体虚弱不能出门迎接。”穆国公道,“让丫鬟们搀扶新娘子进来。”


    “李府丞,立刻派人暗中查访,不要闹出动静,去找公子下落,抓到了就绑回来。”


    穆国公安排完毕,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堂去陪客。


    姜二公子长年卧床不起,一步一喘天天咳血,这是满朝公卿无人不知的情况,所以由于病弱没能迎接新娘,倒也没人觉得奇怪,只是有人暗中叽叽咕咕地议论几句:


    “这姜二公子从前见过一次,真可谓是芝兰玉树天人之姿。如今这般体弱多病,可见沉迷酒色伤人啊……”


    “听说现在已是形容枯槁,一个快死的病秧子了……”


    “嘘,轻声点儿……”


    穆国公坐在堂上,虽然没人敢在他面前闲言碎语,但是看着交头接耳的宾客,他也猜的到自己和儿子会被怎么议论。


    他一向好面子,姜恬小时候也给他争气过。当年的姜恬才貌两绝,把京城一众王孙贵族尽皆压倒,让他在京城得意得横着走了一段时间,连先帝都因姜恬对他另眼相看。


    后来姜恬又渐渐地不上进了,但好歹还有太皇太后宠爱,又亲自赐婚,让他脸上稍微好看一点。


    但是此时,他又觉得自己脸上有点搁不住了。


    等会儿若是姜恬还不出来,为免欺君之罪,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外宣称姜恬病得卧床不起,明日定会给满城公卿笑掉大牙。


    他可真丢不起这个人。


    穆国公的手指暗暗敲打着金丝楠木桌子,坐如针毡。


    这时,新娘已经被丫鬟搀扶上堂。


    新娘一身火红的嫁衣,盖着大红盖头,身姿修长而挺拔,颈长腰细,步履从容,可谓美人之姿。


    对于一名女子而言,气质美则美矣,但阳刚之气太重,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大,肩有些过于宽,脚也大,就算穿了一身珠翠,也与柔美半点不沾边。


    不过看仪态,的确有大家闺秀之风。美人在骨不在皮,盖头也掩不住新娘的大家矜贵之气。这确实是一位不得多得的美人。


    在场的宾客无不点头赞叹。


    司仪喊了三遍“有请新郎”,却一个人影都不见。


    堂上除了丝竹管弦之声,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响。他们都感觉到了,穆国公的脸色不善,心情不佳。


    穆国公的拳头紧紧捏住,恨不得能隔空一拳打在姜恬身上。


    早知道,昨日他就应该打断姜恬的腿,这样还能让人抬上来拜堂,总好过现在人都看不见。


    在座的宾客鸦雀无声,有的人暗暗担心,有的人则是心中暗喜。


    姜氏这般显赫无比的簪缨世家,丢脸起来会是什么模样,他们倒是幸灾乐祸地迫不及待要看看,这件事穆国公要怎么收场。


    屋漏偏逢连夜雨,眼下还没办法圆过去,门外家仆忽然禀报:“圣上派总管何公公送来贺礼。”


    穆国公连忙起身道:“快请上座。”


    何公公和穆国公见了礼坐下,眼珠子在堂上转了一圈,只见孤零零的一个新娘子,挑眉问道:“二公子怎么不见?这新婚的大好日子,总不会是又卧床不起了吧?”


    穆国公干笑一声,没有回答。


    从前那些朝拜大礼姜恬不肯去,他都是用姜恬“病重卧床不起”遮掩过去的。


    皇帝一向唯恐找不到他家的错处,如今李公公又一语道破他想说的谎话,他现在想故技重施支吾过去也不能够了。


    李公公笑道:“二公子莫不是又出去秦楼楚馆玩乐了,到现在还未回来吧?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今儿可是太皇太后亲自赐婚,这般作为可是不妥吧……”


    “李公公在我新婚之日编排我,这般作为就妥了吗?”李公公话音未落,一个声音从堂下传来,潇洒恣意如清风吹过竹林。


    众人循声望去。


    堂下月光如水。


    清风明月里,堂下一道挺拔的身影,恍如玉树生于阶庭。肌肤皑如霜雪,一身红衣若秋风吹过千顷枫林,潇潇肃肃,风流无两。


    不像人间本有,定是天上谪仙。


    满堂宾客尽皆愣住。


    一看到姜恬,穆国公心里长舒一口气,方才脑海中的责怪怒恨也一扫而光,之前要打断他的腿那些念头也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咳咳……”


    宾客们还没来得及惊愕赞叹姜二公子的风姿,姜二公子就禁不住风吹,偏头咳了一口血出来。


    家仆连忙去搀扶,被姜恬推开了。


    姜恬自己一步一咳地走上堂来,一副风吹一吹都能倒下的苍白模样。


    原来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众宾客心道,实在可惜,若是中用一些……恐怕是连天也在妒忌这样的容颜,想早日收了去。


    “姜二公子。”李公公看着姜恬一副快死的模样,觉得自己没必要和一个将死之人争执什么,拱手笑道,“请恕咱家失言。”


    姜恬没再理他,走上前对穆国公微微鞠了个躬,就去牵起新娘手中的红绸。


    他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新娘。


    新娘的身量竟与他一般高,在他面前站得笔直,一身红衣披在身上不觉得柔美,却像一杆淬了无数鲜血的钢枪。


    肃杀之气若秋风冷冽,重重金丝罗衣和盖头也遮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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