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恬心下暗暗惊奇。


    这位新娘本应该是白尚书府的千金。他外祖母太皇太后知他无心争权夺利,特意给他千挑万选了一门既能门当户对,又不涉及权力斗争的亲事。


    白尚书是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文官,一向给皇帝写写文章歌功颂德,日子安稳与世无争,过不了几年就会光荣退休。他女儿听闻也是个只爱读书写字不问世事的闺中小姐,竟然能生得这般……高大威猛。


    不过人不可貌相,这位姑娘曾有和穷书生私奔的心意,就说明也是个敢爱敢恨的好女子,长得粗壮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姜恬一向敬重有情有义的好女子,认为自己不应该怠慢了这位新娘,攥着手中的红绸,十分郑重认真地和新娘拜了堂。


    雅乐声声,丝竹管弦,缤纷不绝。


    童子侍女手捧花篮果盒掷向堂中的新人。花果如雨,落了满天。


    明月清影,映一双璧人。


    天地间再难得这般郎貌女才的金玉良缘,堂上一片祝福叫好之声。


    总算顺利拜了堂,穆国公心里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连忙命人把姜恬和新娘一起请下去洞房。


    这种场合他还是决定自己来掌控。


    姜恬要是在这种日子里乱来,他丢不起人。


    毕竟姜恬可是在和太皇太后出门拜佛的时候会偷吃贡品,给天子伴读能拆太傅的台,金殿上嘲笑新科状元,在先帝灵堂前随口怼王公大臣的人。


    总之,没什么事是他姜恬干不出来的,还是早点送走好。


    姜恬对热闹的宴会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他一手牵着红绸,目光却在席间逗留,还回头对在座的宾客笑眯眯道:“你们诸位,吃好喝好啊。”


    在座宾客纷纷赔笑送他离开。


    这个姜二公子虽说是个病秧子,又不务正业,礼貌倒还是很有的,长得又好看,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他们想,若非对他干过那些斗鸡走狗赌钱嫖|娼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如雷贯耳,光看今夜这般,哪里看得出来这是个流连青楼吃酒赌钱恣意胡为的膏梁纨绔。


    分明是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生养出的风流俊雅一少年。


    众宾客还没来得及对姜二公子赞叹不已,就听坐在上首的何公公忽然失声大喊起来:


    “啊啊啊……这是什么东西?!”


    “……来人来人快来人!!!啊啊啊!!!”


    何公公吓得抱着头躲到了穆国公身后,吓得眼泪都迸了出来:“这是什么玩意儿?啊啊啊!”


    穆国公连忙起身去看,只见方才何公公坐的位置上,桌脚立着一个小人,大概只有人的半个膝盖高,却身披甲袍,手持兵刃,有鼻子有眼。


    小人脸色惨白,双颊是两坨惨烈的红色,一双眼睛乌黑。这小人不但会走会跑,手中的大刀还能一动一动地砍人。


    说滑稽也滑稽,说吓人也吓人。


    看到这个小人,穆国公脸都青了,他果然还是低估了姜恬这个犬子,人都被他支开了,还能派妖魔鬼怪出来搞事。


    估计就是刚才姜恬回来和他鞠躬行礼的时候,悄悄从衣袖里放到桌下去的。姜恬这小子一向不记仇,但是有仇当场就报。


    今日何公公说出那种话姜恬也没怼什么难听的,亏他以为姜恬是因为今日大婚大局为重收敛了,原来在这里等着。


    穆国公把小人从桌脚提起来,想发火又发不得,眼下众宾客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只好故作轻松地拱了拱手,笑道:“这是犬子平日里做来玩的小玩意儿,不想失落在这里,惊吓了公公。”


    穆国公把小人手中的刀取下来,折成两段扔在地上,说道:“不过也是玩意儿而已,并不伤人。”


    刚才被何公公吓到的众宾客纷纷坐回席上,释然大笑,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暗暗取笑何公公大惊小怪,到底是个阉人,被一个小木偶吓成那般模样。


    何公公瑟缩在角落里,见满堂宾客笑容满面,脸涨的通红。


    原来方才姜恬看起来那么恋恋不舍,并不是真想凑热闹陪宾客,是不舍没法亲眼看到他出丑狼狈被人取笑的模样。


    他和皇帝陛下素来都觉得姜恬此人可恶至极,想不到姜恬没有最可恨只有更可恨。


    他定要回去狠狠地告一状。


    姜恬带着新娘回到房里,把门一关,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场双方都身不由己的婚姻,对于姜恬来说倒也没什么。反正他对谁都不爱,也能对谁都看起来很爱,早晚都得娶妻,娶了谁都是娶。


    但是可怜了人家姑娘,明明心有所属,还得嫁给他。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新娘帮了自己一个忙。皇帝曾多次想塞眼线到他身边,都被他求着太皇太后否决了。如今有了妻子,皇帝以后再想找借口来塞人在他身边,他就更有托词了。


    总之他是欠人家的,他得对人家姑娘好一点。


    姜恬想到新娘子应该还没吃晚餐,端了桌上一盘点心走上前去,递给新娘:“你饿吗?先吃一点吧。”


    新娘毫不客气地抬手把点心接了过去,放在膝上。


    姜恬心中琢磨着,光吃点心未免有点太淡而无味了,今晚好歹是新婚之夜,也许人家新娘饿了一天,想吃大鱼大肉又不好意思开口呢?


    姜恬又补充问道:“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出去给你拿。”


    新娘没有说话,只是拈了一块点心,把点心送进红盖头里。


    “盖着这个怪闷的。”姜恬伸出手,捏住红盖头的一角,“我给你扯下来。”


    新娘抬起手,一把握住了姜恬的手腕。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十分有力,令姜恬无法动弹。


    虽然灯光昏弱,但姜恬目光敏锐。他发现新娘的指节内侧隐隐还能看到一层薄薄的剑茧,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姜恬的心里暗暗震惊了一下。


    尚书府的千金,又不是将门之女……这般孔武有力的吗?


    “那我不掀。”姜恬收回手,说道,“你自己来。”


    新娘没有说话,也不理会姜恬。她好像饿狠了,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一盘点心。


    她吃的很快,但又不是狼吞虎咽,还看得出来带着世家大族的优雅举止。


    姜恬惊讶于新娘怎么会如此饥饿,连忙接了空盘子,又给新娘拿了一大盒果子过去。


    新娘一点也不挑食,把姜恬递来的一盒果子也一格一格地认真吃了个干净。


    姜恬开始对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新娘产生了兴趣。


    如此孔武有力,又敢爱敢恨,除了掀盖头这件事也毫不扭捏,看起来似乎是一位女中豪杰。


    他有点想看看这位新娘的真容。


    也许他们还能聊得来。


    在新娘吃东西时,姜恬早已经热得脱了自己成亲时穿的大红礼服,只剩下一身单衣,吊儿郎当地靠在窗边躺椅上。


    新娘一直笔直端坐在床上,一动不曾动,好像一尊石砌的神像。


    但是借着烛光,能看出来新娘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前胸后背几乎全都印着被汗水打湿的深红色。


    她一定也觉得很热,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姜恬说道:“天很热,你把衣服脱了吧?”


    新娘:“……”


    “我知道你漂亮。”太皇太后和姜恬夸过一百次新娘很漂亮,姜恬很相信自己外祖母,他说道,“不过放心,我是不会见色起意的……”


    “因为你应该还没我好看。”


    “我还怕你对我见色起意呢。”


    新娘:“……”


    姜二公子的不要脸,诚然名不虚传。


    亏他刚才一瞬间还曾有过一种错觉,会觉得姜恬是个正常人。


    这个人根本正经不过一刻钟,让他不想理睬。


    新娘依旧端端正正坐得笔直,好像庙堂之上接受凡人朝拜的天神,懒得搭理姜恬这个俗人一句。


    姜恬躺在摇椅上,吃了几颗葡萄,见新娘还那么端端正正坐着,忍不住决定一探究竟。


    那种一本正经的人他见多了,太过无聊,他有一万种鬼主意陪他们玩玩。


    姜恬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小刀,随手拿起桌上果盆里一个金黄色的佛手。


    佛手清香无比,但本身如橘皮一般苦涩,只能做个案上的摆设,或者煮汤,或者制成糕点,能将佛手直接吃下去的狠人姜恬还从来没见过。


    他用小刀把佛手切成花的形状,又从桌上拿了一盘糕点,从里面取出来一个,把佛手放进去,将一盘菓子递给新娘,问道:“你真的不要掀开盖头看看吗?”


    新娘依旧不理他,把吃完的空盘子放在一边,吃他送上的一盘新菓子。


    盖头里看不见菓子,全靠新娘自己用手摸,新娘摸了几个菓子吃下,最后摸到了姜恬用佛手雕成花形的菓子。


    菓子本就是形态各异,用什么瓜果制成的都有,佛手做成的也不奇怪。新娘拈起佛手菓子,送进盖头里,咬了一口。


    姜恬一直盯着新娘。只见新娘咬了一口佛手菓子,整个人都僵了一瞬,却没有掀开盖头吐出来,也没有质问也不骂人,反而淡定地吃了下去。


    姜恬暗暗称奇,贴心地给新娘倒了一杯水。


    新娘接过水一饮而尽,小腿上忽然被什么挠了一下。


    他垂眸看去,透过盖头底下的缝隙,只能看到一袭衣袍的下摆,是很小的衣服,穿这样衣服的人估计还不到膝盖高。


    他轻轻撩了撩盖头,只见一个武装小人,手中拿着一杆□□,戳他的小腿。


    “来玩玩吗?”姜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盖头底下闷着多没意思。我还有好多个,它们还能给你演戏看呢,出来看看?”


    新娘冷淡地踹了一脚,把小人踹倒在地上。


    小人在地上手舞足蹈,笨拙地爬又爬不出来,手中□□还一动一动的,模样十分滑稽可笑。


    姜恬自己哈哈大笑,新娘依旧冷漠地无动于衷,衬托得姜恬像个二傻子。


    这位新娘,竟然是个油盐不进的冰块。


    姜恬更加来了兴致,他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自己走到新娘脚边,俯身去把小人捡起来。


    俯身拾小人的一瞬,姜恬的长腿一扫,直取新娘的下盘。


    新娘虽蒙着盖头,五感却敏锐惊人,一翻身凌空而起,稳稳退到三尺之外,盖头依旧稳落在他头顶。


    方才从新娘的举止行动之间,姜恬就知道新娘是习武之人。只是新娘的表现,厉害得有些超出他的预估。


    像新娘这样行云流水的一避,在京城里也找不出几个如此高手。


    姜恬与新娘过了几招,忽然低头猛咳起来,退到床前,整个人一头栽倒了下去。


    姜二公子名不虚传,是个病秧子。


    新娘觉得自己本不该和他动手,可这个病秧子是自己不自量力先动的手。


    新娘看着晕倒在床上的人,站在床前迟疑片刻,俯身去探姜恬的脉搏。


    就算这个病秧子再颠三倒四又弱不禁风,他总不能刚嫁过来就守寡。


    新娘俯身去探姜恬脉搏的一瞬之间,姜恬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后将盖头一扯。


    盖头从新娘的头顶滑落。


    肌肤皎然如白雪辉映明月,令一室生辉。


    盖头下,一双紫眸深邃如极夜,冷如千尺冰雪。


    寒光凛冽,映入姜恬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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