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恬一曲未终,姜泽已经回了花园里,静坐聆听了一会儿,等姜恬一曲弹罢,便起身和穆国公以及在座的“诸位才子”道别离去。


    毕竟帝王日理万机,也不能在国公府多做逗留,穆国公十分理解,也没多做挽留,和姜恬亲自送君泽到门口。


    大门前,君泽拉着姜恬的手轻轻拍了拍,又说了一些“有空常进宫来陪陪朕”这样的客气话,方才上了之前出宫时那一顶低调的小轿。


    姜恬盯着那一顶小轿慢慢远去,转过街道拐角再不见踪影,若有所思。


    穆国公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说道:“我这心里一直突突地跳。他一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不可能白跑一趟,到底想从咱们这里得到什么?”


    想起自己这些年过的提心吊胆,此时也是危机重重却毫无头绪,穆国公蹙眉长叹:“此时真好像一脚踩进一个大坑,四周漆黑一片都是绝路,抬头又不知光在何处,真是令人忧愁。”


    姜恬笑道:“您且放宽心吧,该吃吃该玩玩,我自有办法。”


    穆国公眼前一亮,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姜恬笑着眨了眨眼睛:“既然掉进坑里,只要用针戳一下脑子,把脑子里的水放出来,不就浮上来了吗?”


    穆国公微微蹙眉,一边暗自琢磨姜恬这话有什么玄机,一边问道:“此话何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痛定思痛,另辟蹊径?”


    姜恬摇了摇头,笑道:“我的意思是,您要不是脑子进了水,大白天走路怎么掉坑里呢?”[1]


    “你这个逆子!”穆国公抬手敲了敲姜恬的头,骂道,“我就该知道你一肚子坏东西。”


    “虽说是玩笑话,但是您也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姜恬又眨了眨眼睛,从穆国公眼前“呲溜”一下溜走,回房里找他的“娘子”去了。


    穆国公独自回到席上,心中忧虑不能纾解,只命席上的歌妓拣几首曲调舒缓,可以静音的曲子弹来听。明明没有悲伤之意的曲子,却听得他差点落下泪来。


    在座的文人雅士们一贯都只和穆国公饮宴取乐,几时见过他如此黯然神伤,纷纷起来嘘寒问暖。


    穆国公只道是想起过往,总觉得繁华一梦,想和席上的才子们吟诗作对,以消寂寥惆怅之情。


    他还没说完自己的惆怅,猛然想起方才姜恬对自己说的话,却突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众才子:“……”真不知道穆国公这忧愁是真的还是装的。


    不过穆国公是不是真的忧愁,也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他们只负责顺着穆国公的心意。既然穆国公想吟诗作对,他们就继续吟诗作对。


    一群人吟诗作赋到了近晚时分,张管家匆匆来到花园,说是皇帝身边的何公公带了圣旨前来,要召穆国公全家出来听旨。


    这一下穆国公如闻惊雷,放下手中的茶杯,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忙问道:“所为何事?”


    “这……”张管家为难道,“小人也不知,但相公公身后跟了许多人,似乎抬了什么东西来的,都是都有红布遮着,不知是什么。”


    穆国公急得愁眉不展,背着手来回踱步。


    “国公爷,为何如此忧愁?”戴相公凑上前说道,“当今圣上对咱们府上那是十分恩宠,说不定是一桩喜事呢?”


    穆国公蹙眉叹气,她从来就不相信皇帝找他能有什么真正的喜事。


    每一次圣旨看似是恩宠是好事,但其实不是在试探他,就是在变相瓦解姜氏这一门的势力。


    毕竟当初助太|祖起兵夺了天下这四大家族,被君泽瓦解了其中三个。兔死狗烹卸磨杀驴,他这偌大的公府如今就是帝王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他一直在韬光养晦,但也知道未必就能因此幸免于皇家的猜忌。


    而且他今天心头直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国公爷。”张管家见穆国公迟疑不决,暗暗提醒道,“何公公正在外面等候。”


    穆国公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张管家道:“去把老夫人和公子,还有少夫人都请出来吧。”


    姜恬这边,正在房里和君策聊这两天的事。


    从那晚上姜恬进去的那个禁地是什么作用,与君策的事有何关联,到朱氏一家为何被重用,君泽到底有什么谋划,以及对君策是否起疑,要如何应对。


    君策发现眼前这个平日里看似说话颠三倒四不着正调的人,条分缕析起来却是思路清晰而且切入肯綮,让他在心里频频叹服。


    不知不觉和君策聊了一个下午,姜恬就见张管家亲自前来,说要他们全都去前厅接旨。


    姜恬本来就对所谓的什么圣旨君命不大上心,不比别人火急火燎唯恐迟了就被怪罪,因此行动是最慢的一个。等他和君策一起到了前厅,全家除了他的所有人都到齐了。


    穆国公没说什么,华夫人洋洋得意地看了姜恬一眼,姜桦的眼里写满了对自己的骄傲和对姜恬的鄙夷。


    要不是圣旨还没读,姜恬都要怀疑是华夫人被册封为皇后,姜桦要去当太子了。


    要不然,怎么这两个人能得意骄傲成这个样子。


    由于在等人到齐,何公公正满脸谄笑地和穆国公说话,模样比上次姜恬大婚之时还要喜庆:“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既然人都到了,那就请接旨吧。”


    何公公打开圣旨,细声细气地宣读起来。


    这一道圣旨洋洋洒洒竟起码有上千字,大概用尽了世上吹捧人的形容词,把姜家全家所有人都夸了一通,比如穆国公怎么忠君爱国,华夫人怎么蕙质兰心,姜恬和皇帝怎么感情深厚,他的新婚夫人又多么温良贤淑,最后赏赐了一堆金银珠宝。尤其是其中赏赐姜恬的东西,就念了足足一刻钟。


    皇帝偏爱他的表弟,这本来也可以理解,不过华夫人还是听得默默翻了个白眼。


    姜恬跪都跪累了,挨着君策直打盹儿,往君策的肩上一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低声说道:“他说‘钦此’的时候再叫我。”


    君策:“……”


    每一道圣旨最后都是这两个字,姜恬的意思就是要打盹到何公公读完了。


    君策一动没动,默认了给姜恬靠着。


    何公公那里读得眉飞色舞,哪里看得到姜恬有没有睡着。姜恬趴在君策肩上正要睡过去,忽然听到了什么东西,猛地睁开眼睛。


    他听到了何公公读的圣旨上,出现了从前十几年从未被皇帝提起过的“姜桦”。


    何公公读道:“朕闻之,明主以才取人,不以出身而论。穆国公三子姜桦,少年才俊,有报国之志,朕心甚慰,敕封正三品中都督、六军大将军,三日之内可赴边关到任。钦此谢恩。”


    听到这一段,穆国公的眼睛瞪大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华夫人跪在那里春风得意,眉开眼笑。


    姜桦虽然低头听旨,但是胸挺得笔直,骄傲得不像是还没去打仗,倒好像已经上阵杀敌无数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了。


    姜恬眨了眨眼睛,眼睁睁看着穆国公替全家接了旨意,一双手都在微微发颤。


    领旨谢恩的时候,几乎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姜桦的声音是最洪亮的。


    穆国公满心忧愁,脸上却是喜笑盈盈,请何公公下去喝个茶吃个晚饭,又打赏了一堆东西。


    何公公乐得眉开眼笑,正要下去吃饭,回头只见姜恬病歪歪地靠在“女人”身上,被他娘子扶着才慢慢地站起来。他也是多嘴多事,走上前笑道:


    “二公子的身子,还是没有好转呢?看来夫人不仅貌美,还得天生神力禁得起依靠才是,如此贤妻真是万里挑一,要不然怎么是钦点御赐的良缘,其他人哪有这个福气?”


    这问候显然不是出于关心,更不是来夸奖姜恬夫妻情深,而是来幸灾乐祸讽刺挖苦的。


    “咳……”姜恬本来能站着,他听了这话倒靠回君策肩上,笑了笑正要怼回去,却听身旁的君策冷冰冰说道:


    “别人不知,你确实没有。”


    姜恬眨了眨眼睛,他本来打算怼何公公个狗血淋头的,想不到君策能帮他说话,还直接一盆冷水当头浇到何公公头顶去。


    君策在长辈面前虽然有礼貌,但对旁人说话一向冷淡疏远,语气又生硬直接,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还让人接不上话。


    而且君策说何公公确实没有,而不是说别人没有,也是戳着他在某些方面的短处去的。


    何公公撇了撇嘴,吃了个瘪。


    穆国公也看得出来何公公是冲着对姜恬幸灾乐祸去的,他本就心中不爽,担忧姜桦,现在何公公又来说姜恬,他心里更是不悦,见何公公吃了瘪反而觉得畅快。


    但他也不好明明白白地得罪了何公公,于是连忙打个圆场,说姜恬确实身体不适,请何公公和他下去喝茶。


    华夫人对姜恬积怨已久,加之姜恬的娘子上次靠着在穆国公装乖卖惨,导致她在他们两个手里落败,心中一直十分不甘。见此时穆国公和何公公走了,姜恬他们两个拉不出人来卖惨撑腰,立刻就开始嘲讽挖苦:


    “哎哟哟,有些人这是擒了反叛了,还是杀了贼王了?好嚣张呢,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也就罢了,连天家身边的人都敢这么得罪,一天到晚的只管自己高不高兴,不管得罪了紧要的人。改日若是惹出祸来,可不要连我们都带累了。”


    华夫人说着,回头看到身边的姜桦,又笑道:“幸而桦儿这样懂事上进,将来偌大的公府也只能指望他了。如今做了将军,这都是靠本事得的恩典,到底比那些靠着父母兄弟亲戚关系才无功受禄的人,来得光彩体面多了。”


    “您若知何为‘体面’二字,”这一次,还是不等姜恬说话,君策看了姜桦一眼,冷冰冰说道,“便请您给后辈做个典范。”


    因为君策太过讲礼貌和道理,在长辈面前的时候就仿佛是个道德模范,以至于姜恬见到他如今这样冷冰冰狂怼人,觉得格外新鲜有意思。


    而且他说话不比姜恬怼人嚣张恣意,还还注意有分寸恰到好处地礼貌用语,让对方摘不到他的短处。


    姜恬笑眯眯地看着君策,这么多年和华夫人硬杠下来,习惯了单打独斗亲自上阵的他,终于有了可以消停会儿了。


    其实怼人还是怪累的。


    姜桦被君策的眼神看得一激灵,转头看了看华夫人,又回头看了看姜恬和站在姜恬身旁的嫂子。


    他虽然受华夫人教养了多年,但心里长幼尊卑是非曲直还是有的,这也是他从来没跟着华夫人在姜恬面前嚣张叫骂的原因。


    华夫人对姜恬说话一直太难听了,虽然他一向看不上姜恬,但华夫人这一点他一直都不敢苟同,只是碍于长辈之面,一直都不曾多言。


    现在这位嫂子把他也扯了进去,姜桦到底觉得挂不住脸面,轻轻拉了拉华夫人的衣袖:“母亲,还是不要说了。”


    “怎么,姜恬想踩我头上也就罢了,连你也这般不孝起来了?”华夫人甩袖骂道,“看别人沆瀣一气来编排你母亲我,你不说替你母亲出头说话,现在劝我做个缩头乌龟,这算什么?”


    “这可没天理了,你实在是太没有良心了!”华夫人说着竟落下泪来,“如今你翅膀硬了,用不着我了,你就这样!你也不想想是谁让你有的今日?!”


    “走了。”姜恬对君策挑了挑眉,低声笑道,“别打扰他们两个母慈子孝。”


    姜恬和君策回到房里,路上只见家仆来来往往,都在忙着把皇帝如山堆积的赏赐搬进库房,光搬运就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人力。姜恬在路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随手从小箱子里拣出一枝大红的绒花来,拿在手中看了看,笑道:“娘子,这个花还挺适合你的。”


    君策:“……”


    姜恬笑道:“娘子最好了,你就戴给我看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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