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一向信佛,每年都要在城北皇家寺院举行法事。本朝又是孝治天下,因此皇帝也要带百官捧场。
法会上总是一堆繁文缛节,姜恬能逃就逃了,故意迟到了一个多时辰,和君策从后门溜到后面的花园里去休息。
姜恬溜到花园的时候,正好是法会结束,僧人们都排着长队回到后面休息。
庙里不熟悉姜恬的小和尚还好,都是礼貌地行个礼,那些熟悉姜恬的老和尚,见了他连声道“罪过罪过”,连忙跑开了。
每一年这个人来,从不真心拜佛,只会搞事情。要么随便拿贡品吃,要么百官都在拜佛,他躺在佛台上睡着了。
这一回他低调走后门,不去法会上搞事情,已经是佛祖显灵了。
姜恬见这么多和尚过来,估摸着法会已经结束了,又和君策走到花园里走廊尽头那一间佛殿。
每一年法会结束后,文武百官各自回去,太皇太后一般都在这里稍作休息,到了午后才会回宫。
路过佛殿前又在廊上遇到两队僧人,看着年纪不大不小,也没过来行礼,也没喊着“罪过”跑开,只是有几个用眼神来打量姜恬和君策,便默默排队走了。
姜恬歪了歪脑袋,看着那两队僧人远去,也没说什么,拉着君策进了佛殿里。
佛殿侧间陈设清幽典雅,主持星虚老和尚正亲自陪周太后和君策喝茶,君策的身旁坐着姚佩璟。除此之外,别无旁人。
“阿甜,站在门口做什么?”周太后转头正看见姜恬站在门口,连忙招手道,“快进来,坐这儿。”
姜恬带着君策进去坐下。星虚让小沙弥捧上茶来,由他亲自放在姜恬和君策面前。
“这个茶和我们平时里吃的不同的。”周太后笑道,“是佛前的茶,我喝了身体都觉得硬朗了,你们喝了也都是有好处的,快尝一尝。”
“尤其是阿甜,应该多喝点。”
姜恬连忙举起茶杯一口闷了下去,还把空杯子的杯口给周太后看。
周太后笑着摇摇头。
姜恬挑了挑眉,又转头去祸害君策,非要他也一口气都喝了。
周太后见姜恬夫妻两个有说有笑的,也是眉开眼笑,转头对君泽说道:“你也应该早日立后了。”
君泽应了一声“是”,手心里捏紧了茶杯,眼眸一转,看向周太后身旁的星虚和尚。
星虚对周太后说道:“太皇太后前些时日要的佛经,老衲已经命弟子们抄录出来了,请太皇太后移步一观。”
“老师父真是有心了。”周太后放下茶杯,说道,“既如此,哀家就同你去看一看。”
周太后对余下众人说道:“你们就在此稍坐片刻,哀家等会儿回来,和你们一同用斋饭。”
姜恬看了一眼君泽,只见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垂眸若有所思。忽然,只听君策在耳边低声说道:“有埋伏。”
姜恬回头给君策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坐着,自己起身道:“陛下,您的杯子怎么和我的不一样呢?”
君泽抬起头看着姜恬,笑道:“今日的茶具都是星虚主持珍藏,大家的杯子各有都不同,并无重复的。”
姜恬已经走到君泽面前,要看他的茶杯。
君泽一向不会拒绝他的要求,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他,说道:“拿着上面,小心烫。”
“咳……”姜恬接杯子之时,故意偏过头去咳了一声,手心假意一滑。
“呯——!!!”一声,茶杯打碎在地上。
电光火石之间,周将军带着数百持刀的僧人冲上殿来,挥刀就往君策的身上砍。
君策没有动。
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雨嫣,他本应该没有躲开的反应速度。
姜恬抓起面前桌上装糕点的盘子,砸向周将军手中的刀。
“铿——”
瓷盘碎裂,刀被生生震开。
周太后刚刚起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到姜恬挡开周将军那一刀,这才回过神来,呵斥道:“周勤,你反了吗?你们还不住手?!”
周勤连忙和身后假扮僧人的禁军停了刀,用眼神悄悄打量皇帝。
君泽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周勤,你怎敢如此胡作非为?”周太后怒道,“来人,把周勤给哀家拖出寺院去斩了!”
“陛下?陛下!”周勤见君泽还没有出言解救之意,连忙喊道,“末将都是奉命行事,说好的摔杯为号,杀了姜(夫人)……”
姜恬立刻“啪”一声跪在地上,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对周太后哭道:“陛下要杀我。”
周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恬打断。周太后只听到一个“姜”字,姜恬又声泪俱下,周太后被气得直发抖。
她知道君泽一直忌惮姜氏,不想今日竟要杀了姜恬和他的娘子,她也不顾君泽的颜面,直接指着君泽骂道:“你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做出这等事来!你……”
如今被姜恬先发制人,直接在太皇太后面前戳穿了,君泽蹙着眉,看了姚佩璟一眼。
姚佩璟会意,皇帝是要弃军保帅了,连忙起身跪下:“都是臣的主意,与陛下无关。”
周太后这大半辈子的逆鳞都在姜恬身上,如今事关姜恬的性命,气得平日里念佛慈悲连宫人都不曾打过一下的她下令道:“把姚佩璟和周勤一并斩了。”
“太皇太后,不可。”姜恬眼泪涟涟,膝行到周太后面前,说道,“如今若为我斩杀陛下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我更不知竖了多少敌,我日后只怕更难活着了。”
君策起身,跟着姜恬跪下。
周太后听姜恬这么说,也落下泪来,一手拉着姜恬,一手拉着君策,扶他们起来,对姚佩璟和周勤呵斥道:“你们还不退下?!”
周勤和姚佩璟捡了一条命,连忙退了出去。星虚见里面氛围不妙,也自觉退了出去。
周太后拉着姜恬的手,哭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他们又要害你,叫我怎么办?我死都不能瞑目。”
君泽连忙起身,解释道:“孙儿从未想过害他。”
“你还敢说话?平日里惺惺作态假意对他好,心里不知道多想要他的命,如今你要让和尚支开我杀他,你以为让姚佩璟出来顶罪,哀家就不知道?”
姜恬转身给君泽磕了个头,流泪道:“臣愿举家离京远去,什么穷山恶水之地都可以,只求陛下放臣一条生路。”
君泽想和姜恬解释,却知道解释不清,这辈子从未如此有口难言。
“你不必求他,哀家准了。”周太后紧紧握着姜恬的手,“只有如此,才免得有人总视你为眼中钉。不如远去,大家都干净。”
周太后说着,不舍地落下泪来:“我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教我早早地失去你娘,如今你也不能在我身边了。”
君泽蹙眉看着姜恬,终究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的决定,他本就不能反驳。加之太皇太后又在气头上,他现在不让姜恬和他娘子离京,只会更加坐实他要谋害姜恬,只能暂且答应。
周太后对姜恬放心不下,亲自派人护送他和君策回府上。姜恬挂着眼泪上了自己的车,一到车上就把泪擦了,对君策咧嘴一笑。
君策:“……”
姜恬吸了吸鼻子,一块帕子就被递到了手里。
姜恬接过帕子来,一边擦擦鼻子,一边说道:“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拦我带你离京的。”
君策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行啊你。”姜恬笑着夸奖道,“你还挺有慧根的,不愧做了我半个多月的娘子,都有我一半聪明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咕咕回到家里,在家用了午饭,午休以后,忽然小厮来敲门,说是穆国公有急事,让姜恬一个人过去。
姜恬刚脱了衣服准备午睡,又只能把衣服穿上,和小厮出去了。
出去却不是到正厅里,而是悄悄地到了一个角门。
角门外停着一顶轿子,除了轿夫,还有一名仆人站在轿子旁边。一开口,却是细声细气不男不女的声音:“姜二公子,陛下请您入宫一趟,赶紧上轿吧。”
小厮抱着头,战战兢兢地对姜恬说道:“是他们要小的这么通报的,小的不是故意的。”
姜恬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仆人是皇帝身边的何公公,笑道:“什么时候陛下召见我,还要偷偷摸摸的,骗我是我爹找我了?难道,他生不出来就想认我做儿子?这个辈分不太对啊。”
何公公的脸绿了,说道:“编排陛下不要命了您?您赶紧上轿吧,别让我们动手。”
“我说了不去吗?”姜恬自己掀开帘子上了轿。
轿子刚起来,何公公又对门上的小厮威胁道:“敢说出去一个字,小心你的命。”
小厮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说道:“打死小的也不敢乱说。”
姜恬从轿里的小窗里探出头来,笑道:“吓唬他做什么,这么厉害有本事,就别偷偷摸摸的呀。”
何公公连忙上前把轿子的窗帘放下,对姜恬说道:“路上别出声,别露脸,这是圣谕。”
姜恬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你说的就是圣谕?我等一会儿问一问有没有这圣谕。”
“消停消停吧您。”何公公愁眉苦脸,他就知道这差事很难办。皇帝要他神不知鬼不觉把姜恬带进宫里,还不能用绳子直接藏起来把嘴堵上,这个任务简直就不是常人能够完成的。
好在他能守在窗户边,免得姜恬把头探出来,就这么捏着冷汗进了宫门。
皇宫开了一道侧门,轿子悄悄地进去,只走偏僻的小路。姜恬在轿子里闷了一路,见停下了,就下轿来看。
眼前庭院幽静整洁,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一看就是皇宫里的偏僻之处。他小时候上窜下跳到处跑都没来过这个地方,这里应该是后来新修建的,雕梁画栋也不似那些半新不旧的宫殿,都是崭新的。
四周草木葱郁,将视线都遮没了,连身在何处都分不清。
何公公亲自带路,姜恬一路打量,这院子不算大,却是守卫森严,围满了禁军,比之前自己闯的那个禁园也差不了多少了。
何公公只把姜恬带到正殿门口,禀告了一声,就退下了。君泽本坐在里面等着,闻声抬起头,见了姜恬,连忙起身迎接出来。
“阿甜,不必多礼,来这里坐。”君泽还没等姜恬和他行礼,就拉住姜恬的手,让姜恬先在榻上坐下,自己放在坐在另一侧。
殿中别无旁人,君泽亲自给姜恬倒了茶,放在他的面前:“来,累了吧?先喝口水。”
姜恬没有喝水,问道:“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阿甜。”君泽长叹一声,说道,“我往日如何对你,你应该也能感受到。我可曾有一丝一毫要加害你之意?”
姜恬看了君泽一眼,没有说话。
“我对你之心,天日可鉴。只是可恨小人难防。”君泽望着姜恬,动容道,“这皆怪我平日对你一片真心,从未有过遮掩,才会遭到小人妒忌,从中挑拨是非,离间你我。”
“你难道真的相信,我会害你?”
姜恬笑了笑,说道:“怎么会,臣早上被吓傻了,方才在家里冷静了一下,早上那样说确实不该。陛下待臣一向情同手足,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阿甜。”君泽没想到姜恬会这样回答,也不知是真是假,并不完全置信,望着姜恬说道,“你若心中还有疑虑,一定告诉我,我可以和你解释,不要憋在心里,和我有隔阂。你心里有什么,只管对我说。”
姜恬摇头说道:“都过去了。”
君泽问道:“你可还想离京?”
“臣……”姜恬故作思考,说道,“还是暂且离开吧。陛下固然不会害臣,只是怕还有小人嫉妒,再生是非。”
君泽望着姜恬,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要出去散散心,这样也好。只是姑父年事已高,你早上说的举家离去,我觉得不妥。”
姜恬心中冷笑。君泽是怕自己趁机跑了,要把父亲留在他手上,也好作为掣肘。
举家离开姜恬本来也是说说而已,君泽必不可能答应,姜恬本来也意不在此,说道:“陛下所言甚是,那就臣和娘子两个人,可以吗?”
君泽笑道:“这有何不可?只是你这一去,别忘了早日回来才是。”
姜恬点头答道:“那是自然。”
“来,阿甜,我带你逛一逛,这新竣工的藏云苑。”君泽拉起姜恬的手,说道,“这里,是我专为你修建的,你可要好好看一看才是。”
姜恬疑惑道:“为了臣?”
“是啊,我知道你不喜欢宫中的规矩,因此不爱来宫里。此处为你而建,什么都由你说了算。”君泽微笑道,“我只希望你有空的时候,能多进宫来陪陪我。可好?”
姜恬干巴巴地笑了笑:“陛下日理万机,臣经常打扰也不好。”
“只要你来,我什么事都能放在一边。”君泽带着姜恬走在园中,一边走一边向姜恬介绍:
“你看,这是你喜欢的西府海棠。”
“这是上次你在岳麓山看上的白鹿,运了有几个月,瘦了一些,再养几日就好了。”
“还有这里……”
院子很大,姜恬跟着一一看过,又哪里有心思真的看这些,只巴望着早点离开。眼看天色渐渐暗了,更想快点逃离魔爪。
姜恬低下头:“咳咳……咳咳咳……”
“阿甜,觉得怎么样?是风吹着了吗?”君泽搂过姜恬的肩膀,说道,“来,我们先回屋子里去。”
姜恬说道:“天不早了,臣暂且告辞,下次再来。”
“不急。”君泽哪里能放姜恬离开,带着姜恬走回到殿中。
君泽一带姜恬回殿里,立即有宫人奉上一碗汤药。
君泽亲自接过汤药,递到姜恬面前:“这是我命太医院给你熬的百花清露,有祛寒止咳之效。”
姜恬盯着君泽手中的汤药,没有伸手去接。
君泽双手捧着汤药,望着姜恬笑道:“阿甜还在怀疑我,怕我会下|毒害你?”
姜恬笑了笑,摇摇头,接过来一口就闷了。
他知道这个药有问题,但的确没有毒。
而且在君泽这里,就算是下了毒,也是他不得不入圈套的阳谋。
皇帝赐的,就是毒|药,他也没权利选择不喝。
由于汤药是一口闷的,姜恬抬手去擦唇角的水迹,一只手却已经轻轻托住他的下颌,拇指的指腹在他唇边轻轻地摩挲。
姜恬愣了愣,连忙站起来避开。
这一站,眼前天旋地转。
姜恬的脚底一软,人也站不住了,径直倒下去。
君泽起身扶住姜恬,把姜恬横抱起来,走进内室。
姜恬已经没了力气,意识却还清醒,连说话都觉得费劲,问道:“这是……什么……药?”
“放心,只是会没力气一会儿,不会有事的。”君泽抱着姜恬走进里间,将人轻轻放在床上。
姜恬躺在床上,连动一下手指头都觉得费劲,索性也不说话了。
他只听得脚边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咔擦”一下,脚踝一凉。
君泽垂眸望着姜恬细白的脚踝。
一只不大不小的金环扣在姜恬的脚踝上,合适得正好不留一丝空隙,金环连着一条拇指粗的金链,如毒蛇在他脚边盘绕着,延伸到床脚下的地上。
地上,是一枚深深嵌入地底的环扣。
君泽满意地微微一笑:“我想过了,还是不能让你走。”
姜恬听着声音,也猜到君泽干了什么,他躺着动不了,只是强提力气说道:“你真……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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