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慈着实愣了一下,这就是夙星真人口中说的他那不求回报的、心地善良的好师侄吗?
他没有想过薛照微会提出要求,在谢归慈心底,把“报酬”和藏雪君联系起来,是件玷污薛照微品格的事情——大约是薛照微高山雪的模样迷惑了他。
“那藏雪君想要什么报酬?”谢归慈谨慎地试探。
薛照微忽然伸手掐住了他的下颌,力道收紧,逼迫他直视自己。
因为这个姿势,薛照微看他的时候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像是评估什么一样的目光……这种要害被人拿捏住的感觉让谢归慈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不舒服,就好像薛照微把他整个人扒开了放在眼皮底下瞧。
谢归慈不知道他要从自己身上看出点什么来,但是经过次生死之间命悬一线训练出来的直觉还是让谢归慈感到了一种隐秘的、不动声色的危险。
薛照微的声线犹如金石相击,低沉时却又有种白雨跳珠的冷然。
“报酬的诚意,不该由鹤月君自己决定吗?”
随着他说出这句话,钳制住谢归慈的力道也放松了几分,但仍旧是稍有动作就会被制止的程度,近得有些不应该了。
谢归慈:“我听人说,藏雪君是个不喜欢别人提及报酬的好人,不过看来许是我想错了。”
“听人说?”薛照微忽然笑了一下,他大抵是极少笑的,这一笑也不似带着讽意的冷笑,反而有种与他眉眼间姿态不符的温和缱绻,像是新雪初化,露出底下桃花的枝桠。
“那你想错了,我从不是这样大度的人。”
谢归慈微微沉默:“…………”
看出来了。
薛照微和“大度”这个词,那简直是毫不相干。
谢归慈轻声道:“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以报答藏雪君救命之恩的。”
他弄不懂薛照微的思绪,并不敢轻易许诺——在这个幻境里,鹤月君不是真正的鹤月君,他只是薛照微心底认为的那个人,至于薛照微心底的鹤月君是什么样的人,谢归慈可不知道。
“你有的。”薛照微说。
“什么?”
但是在谢归慈问出这个问题后,薛照微并没有回答,握着书的手指指腹从书页上挪开一寸,谢归慈眼角余光瞥见他指尖压着的那行字“仙狩四十二年,落蘅仙误入幻境,遇境中人,施以秘术,使境中人同归。后三年,境中人死,落蘅仙不知所踪。”
是一段和幻境有关的传闻,谢归慈曾经也读过这个故事,说的是有个女修士用一种秘法把幻境里的人带了出来,没过几年,这个从幻境里出来的人就死掉了,女修士也失去踪迹,有人说她堪不破情障,在渡劫飞升时死掉了,也有人说她是重新回到了那个幻境里面。
不过谢归慈一向对这个故事视作笑谈。幻境里的人没有自己独立的意识,一言一行都只不过是复刻境主记忆中的人,根本无法离开幻境而存在。
就是没想到薛照微居然会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谢归慈视线很快挪开,垂了垂眼睫,放柔了几分声调:“藏雪君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薛照微却只是说:“你知道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话音落下,薛照微便绕开他走了过去,衣袖拂动间有冷冷的桃花香,像是一场从春末来的幻梦。
徒留谢归慈在原地愣神,幻境里这个“鹤月君”到底和薛照微有什么样的交集?薛照微说他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可是真的一件都不知道啊。
谢归慈叹了口气。
不仅谢归慈不知道,薛照微门下的弟子也不知道。
幻境里做出来的“人”到底不是真的人,行动做事透着几分呆板的痕迹,一切都透露着与现世迥然不同的违和感。明明不算高明的幻境,薛照微却一直没有打破这幻境。
他托着下颌,漫不经心地想:薛照微门下弟子竟然没有一个知道藏雪君和鹤月君有交情,反而个个都认为他们势同水火,但是从薛照微的态度上来看,幻境里的鹤月君和薛照微又确实有故交……总不能他们俩其实是瞒着别人偷偷摸摸私会吧?
他这边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那边发现被他塞在床底下的“鹤月君”不见了!
有点麻烦了。
谢归慈揉了揉额角,决定先去找薛照微。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幻境里面,他们两个活人才是真正站在同一阵线上的。
——
没等谢归慈站起来,耳侧忽然传来一阵“咔嚓”的声响,四周像是有看不见的壁障一寸一寸碎裂开,紧接着周围的陈设布置地动山摇,像是突然闯入了一群只知道横冲直撞的疯兽。
天旋地转,世界一寸一寸地裂开。
——是幻境被打破的征兆。
怎么会突然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归慈蹙起眉,来不及细想,就被一阵力道推拉了出去,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只来得及看见一片幻境残片里倒映出薛照微的身影。
——
“鹤月君”与他相对而立,那“鹤月君”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忽而弯了弯唇,想要凑到薛照微身侧去,下一刻他唇角的笑意缓缓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朝薛照微看去,握着剑的青年眼神未动,毫不留情一剑穿心而过。
随即幻境开始崩塌。
谢归慈:好家伙!
费尽心思把人救回来,就是为了再一剑捅死?
难怪人人都说江灯年和薛照微有仇,要是没有十八辈子的仇也干不出这种事情啊。
不过有些疑问,也只能随幻境的崩塌而永远埋藏了。
…………
薛照微醒过来的时候天光乍亮,谢归慈并不在屋中,他轻轻蹙了蹙眉头,然后方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谢归慈端着两碗清水走了进来。
“你醒了?”
他笑吟吟在薛照微面前坐下,昳丽的眉目染上几分天光,显出一种极灿烂的颜色。
薛照微不动声色地问:“昨夜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谢归慈自然是装作一问三不知,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事发生,不过今日早晨我起来时发现周暄不见了。”
“周暄有问题。”薛照微淡淡道,“不必寻他。”
“你是说周暄是那个妖物所化吗?”
“有几分可能。也或许只是妖物的傀儡。”
谢归慈有意识地避开了昨夜的幻境,但是薛照微却没有打算这么轻易地揭过。
“那妖物擅长幻境,昨夜睡着时你可有梦见什么?”
谢归慈眨了眨眼睛:“昨夜确实做了个梦。梦见鹤月君回来寻我,问我为何要改嫁于你,还说要杀了我,然后我就吓醒了。”
“…………”薛照微沉默半晌,终是道:“妖物诡计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谢归慈:“那藏雪君可也梦见了什么吗?”
“……见到了一位故人。”薛照微轻声答道,他似是不欲对谢归慈多言,三两句轻描淡写揭过此事。
谢归慈心下的好奇却又重了一分为,心思几经流转,却见薛照微的视线落在自己尾指上的凤凰骨戒指上,火红流光一掠而过。
凤凰骨避鬼神,区区一个幻境奈何不了有凤凰骨护体的谢归慈,也在情理中。这样是他敢在薛照微面前说自己昨夜什么都没有遇见的原因。
但是薛照微的心思又好像不仅仅只是落在这枚戒指上,谢归慈听他问:
“本君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鹤月君对你情深意重是天下皆知,听闻你二人早早互许终身、天赐良缘。”
他冷冰冰的嗓音说出来这样一段话,有种莫名意味。
“谢公子也并非性情内敛之人,对于鹤月君之死,却似乎一直未见半点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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