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平静的话音落下,藏雪君冷淡的视线将谢归慈定死在原地。
谢归慈四肢百骸遍体冰凉,薛照微一直表现出来的种种平静与他不理解的作风让他几乎忽略了“天下第一人”这个称谓后面的危险。
除了旁人望尘莫及的修为之外,藏雪君身为一宗之主,该有的洞察力、判断力一样不缺。
任何一点小小的疏漏在薛照微眼中都是巨大的、足以致命的错误。
薛照微能说出口的“怀疑”,还真不是他一句“伤心之处未表现出来”能糊弄过去的。
谢归慈轻轻叹了口气:“藏雪君问我这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心底这个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在鹤月君的身份事情上,他不说做的天.衣无缝,起码大体上是没有什么差的。至于谢归慈,大不了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狼心狗肺的名声。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是——斯人已逝、往事已矣罢了。”谢归慈垂下蝶翼似的眼睫,最后几个字吞没在仿若叹息的尾音之中。
“斯人已逝、往事已矣。”薛照微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这八个字,“谢公子今日这番话和当日在渡越山上说的截然不同。”
“彼时是彼时,今日是今日。”
谢归慈抬眼轻轻一笑,他相貌上的艳丽风流无形中抵掉了他眉梢眼角不易察觉的锋芒,一笑色如春花,似乎是需要被放在绫罗锦绣堆中、掌心上小心翼翼呵护的珍宝。
若是不论修为,他和鹤月君江灯年确实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而且修为低微这一点,在江灯年心悦于他的前提下,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哪里容得旁人插足。
薛照微想到此处,心下不觉冷笑。
………又哪里容得旁人插足呢。
“谢公子对鹤月君的死深信不疑。”
谢归慈的视线看向了窗外,春山镇上那种雾蒙蒙的白气还没有散去,反而有越来越浓的迹象。
而且……太安静了。
安静到好像这个镇子上除了他和薛照微之外没有任何活人。
谢归慈垂落的眼睫擦过眼睑下方的阴影,声线飘摇得不真切。
“我不知道藏雪君究竟想问什么,但是我和鹤月君……并非世人想的那样。”
既然薛照微想要一个答案,那谢归慈就给一个答案出来。他刻意说得模模糊糊,至于怎么意会是薛照微自己的事情。
果然,在谢归慈说完这句话后,薛照微只是瞥他一眼,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你方才说周暄不见了。”
“是。”谢归慈理了理措辞,“我去主屋里看过,周秀才倒是还在,不过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尽数折断,是被野兽啃咬,和之前徐大身上的伤痕很像。”
“而且整个春山镇都很奇怪。”
“是幻境。”薛照微说。
“幻境?”
“从我们进入春山镇开始,踏入的就是妖物的幻境。”薛照微目光冷冷淡淡垂下来,“你没看出来吗?”
“……我修为不如藏雪君,看不出其中有异。”谢归慈说得坦然。
薛照微:“你把凤凰骨尾戒摘了再看。”
凤凰骨庇护他,也就阻绝了幻境中的种种妖异,谢归慈摸了摸尾指上炽热的戒指,心念微微一动,抬眼道:“就算摘了,以我的修为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倒不如不费这个功夫。”
“随你。”薛照微道,转身:“走吧。”
果然,薛照微方才在试探他。谢归慈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以他的修为,不管有没有凤凰骨戒指,都不应该看破幻境。之前的话还是让薛照微起疑了。
他蹙了蹙眉梢,跟上薛照微的脚步。
主屋里,薛照微看了眼周秀才的情况,如谢归慈所言,他藏在棉被下的双腿部分被野兽啃咬断裂,露出衣袖的肢体长满了细细密密的白色的毛,看到薛照微和谢归慈两人,也只是“嗯额啊啊”半天,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人早已经死了。”
薛照微道。
谢归慈已经看过情况,自然知道,不过他恰到好处地适时露出一点惊讶:“那他现在……?”
薛照微伸手虚虚抚过周秀才的脸,从他耳后找出一根雪白的狐狸毛来。
“妖物操控他的身体残余的意识而已。”
被薛照微取走狐狸毛后,周秀才马上僵死,身体一动不动,幻象退去,露出他原本的、死了多日已经有腐烂迹象的尸体。
“是只狐狸妖?”谢归慈问。
“十之八.九。”
“藏雪君是什么时候发现周暄不对劲的?”谢归慈忽然问了一句。
“一开始。”薛照微嗓音淡淡,“周家家徒四壁,周暄身上穿的却是新做的棉布衣裳,他见你给出的银钱也无半分心动之意。周秀才病重,周家却不见一副药材,半点药味……到处都是破绽。”
“藏雪君既然看出来了,也该告诉我一声,好早做提防。”谢归慈叹了口气,控诉薛照微。
“你不是知道吗?”薛照微看了他一眼。
“我只不过觉得周家这小公子的作派和寻常人不太一样,哪里猜到他就是那妖物所化。”谢归慈明智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很快地转开了:“我们去哪里找那狐妖?”
他想了想:“要不要先打破这春山镇的幻境?”
——他对幻境了解颇多,被薛照微点破整个春山镇都身处幻境之中,便大抵知晓了是怎么回事。这幻境只是屏障,约莫是那狐妖用来隐匿气息,倒没什么别的影响,打破与否无关紧要。所以谢归慈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选择权丢给了薛照微。
薛照微:“不必。”
谢归慈“哦”了声,没有再问什么。
“那你去找狐妖,我留在周家。”
薛照微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谢归慈满脸无辜地问。
“……没有。”
谢归慈弯了弯眼角,他知晓以藏雪君的性情,大抵是不会拒绝他这个要求的。毕竟他对薛照微来说,更像是一个需要分心保护的累赘。
他说:“藏雪君不必担忧,我有凤凰骨庇护,妖物上伤不了我。况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留在此处,还能叫藏雪君不必分心照料我。”
他言辞极为诚恳,像是全心全意在为薛照微着想一样。
薛照微并未说什么,二指并拢抵在他眉间,金色流光一闪而过,没入识海。
谢归慈只感到一阵暖流涌过。
他知晓这是某些大能修士会在自己后辈外出历练时给后辈打下的标记,相当于一道保护的符咒。
被打下这么一道印记当然谢归慈心绪一时间有点复杂,他摸了摸额头,眨眨眼望向薛照微。
“…………”薛照微避开了他的目光,“有这道印记,大宗师境界之下都无法伤及你。”
“多谢藏雪君。”谢归慈朝他一笑,虽然这道印记于他没什么用,但是对于别人的善意,谢归慈还是记在心里。
………………
周家后面有一座矮山,林木郁郁葱葱,谢归慈放出神识,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周菁所在的山洞。
山洞外有一道透明屏障,谢归慈手中幻化出一道剑气,屏障触之即碎,走进去是幽深的甬道,寒气刺骨,走了大约半刻钟,视野才忽然开阔起来,也亮了起来。
山洞穴壁上挂着几盏照明用的灯笼,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桌案上还有新鲜水果,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子边,愁眉不展,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下意识抬眼朝外面望去,眼底浮现出惊恐,这种惊恐在发现来人是一个陌生的青年时散去些许。
她局促地起身。
谢归慈知晓这大概就是周菁,她确实如徐寡妇所言是个美人,一张瓜子脸,粉面含春,杏眼朱唇,肤色白皙,身形匀称。见到周菁的一瞬间,他也明白了为何那狐妖要掳走她——因为周菁是天生的灵体。
这种体质在修道路途上并不占优势,但是天生就可以储存比旁人多上许多倍的灵气。假如那狐妖把周菁吃了,修为起码能再精进一个境界。
——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
周菁在那狐妖眼里大约就是这么个地位。
“周姑娘不必怕我,在下姓谢,是受徐氏一家之托前来带周姑娘回家。”谢归慈笑容温柔绮丽,不知不觉周菁心底的局促就消去了许多,对谢归慈生出一种没来由的亲近与信赖:“……谢公子,多谢你愿意来救我,但是我和那狐妖定下了契约,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你还是早点离开吧,不然那狐妖马上就要回来了。”
“契约?”谢归慈挑眉,微微不解。
周菁眼眶不觉润湿,低声将一段旧事告诉他。
原来她那时不堪被继母兄弟欺辱,又听镇子上的人说山上有庇护人的狐仙,就一个人跑到山上,结果还真叫她赶巧遇上了。她就鬼迷心窍和狐妖做了交易,愿意不惜任何后果,希望狼心狗肺的父亲和继母也体验一遍她受过的苦。
后来狐妖果然允诺,继母和父亲开始诸事不顺,想卖掉她也没有成功,她顺利嫁给徐大,没多久就听说了父亲中风、继母潜逃、儿子和周家半点关系没有的事情。周菁心中开始感到不安,决定回来看一看情况,结果回到家时正好瞧见她的好兄弟周暄,化作一头巨大的白狐,将周秀才啃噬掉半截身子。
她一时控制不住尖叫出声,被狐妖发现,狐妖就以她当年立下的誓约为由,要吃了她。周菁也这才知道,她父亲后来娶的妻子、生的儿子都是狐妖变幻而成,对周菁多年欺辱,包括有人告诉她山上有狐仙,目的都是为了引诱周菁心甘情愿地立下誓约,乖乖被狐妖吃掉。
结果没想到徐大来接她回家,发现了狐妖的不对劲之处,想要带着她逃跑。那狐妖大怒,周菁拼死相护才保住徐大一条命,而她自己也被狐妖从周家带到了山洞里。
只等狐妖突破的时机一到,周菁就会被吃掉。
“多可笑,原来我这么多的痛苦和仇恨都是别人早早布好的局,只等着我傻傻地往下跳。”周菁说着小声抽泣起来,“我就是后悔牵连了徐大,他是个好人……”
谢归慈打断她的哭泣:“狐妖和你定下的是什么誓约?”
周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应该也不清楚——你身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誓约的禁锢。”谢归慈叹了口气,“天道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承认这种有悖于真相的誓约,那狐妖走的不是正道,哪里敢向天道起誓。”
谢归慈慢慢说:“那狐妖唬你的。”
周菁缓慢地睁大了眼睛。
“走吧。”谢归慈对她说,“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他估计再耽搁半刻钟薛照微就回来了,到时候还真是不好交代。
“但是我害了徐大重伤……”
“他没事。过两日人就好了。”谢归慈淡淡道,“你既然不想死在这里,何必执念于这些。”
周菁一咬牙:“走!”
*
*
薛照微走过春山镇的街巷,最后在他们来时的镇子入口停住,碧桃花树簌簌地落下。
剑势寒光顿出,凌厉剑风砍向桃花树的枝干,削落半树桃花,顺着狂风落下,漫天桃花中,桃花树竟然疾速向后退去,险险避开薛照微的剑势,化作一只四条雪白大尾巴的白狐,独属于兽类的利瞳冷冷地看着薛照微,口吐人言。
“我与你们人类修士无仇无怨,你们却为何要主动来招惹我!”
薛照微眼眸未动,又一剑斩下,这一剑的剑锋比之前更快、更利,狐妖闪避不及,竟被一剑削去两条尾巴。
——这尾巴他百年未必修的出一条!
狐妖心下又惊又怒,
“你究竟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卷起平地半扇狂风的一剑。
这一次狐妖被削去了半边耳朵,他原本就不善于近身战斗,媚术幻境才是他的专长,见薛照微心硬如铁,当即便决定脱身逃跑。
“你看清楚我是谁!”
狐妖话音落下,薛照微视线里那雪白的狐狸一刹那间竟然变成了江灯年的模样,眉目昳丽风流,“你当真要杀我?”
薛照微眼神动了下。就在狐妖以为他要心软收剑时,他眼神骤冷至极,看向狐妖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紧接着剑风扫过,每一丝风都像是最锋利的刀尖,这一剑比先前的任何一剑都更加狠绝、不留余地,也比之前的任何一剑都让狐妖难以闪避——分明不是极快的剑法,狐妖却找不到一丝闪避的机会。
剑尖穿过跳动的心脏,随即毫不留情穿膛而过。
怎么会……这是狐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念头。
狐妖倒地,薛照微眼眼“江灯年”的幻象也随之消失,只剩下一只血迹斑驳的白毛狐狸,他没再多看一眼,收剑离开。
*
*
“你杀掉了那只狐妖?我闻到你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谢归慈坐在桌子边,仰起头看向逆光站在门口的薛照微。他觉得藏雪君今日的气势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像是先前内敛的锋芒此刻外放未收拢。
不可逼近。
薛照微“嗯”了一声。
“狐妖的内丹呢?”谢归慈问。
“未取。”
“还是拿走吧。”谢归慈说,“那狐妖走的不是正道,内丹也定然有斑杂杂质,若是被别的小妖物吃了心性受影响,说不定又养出个为非作歹的家伙来为祸一方。”
“对了,我把周菁带回来了。”谢归慈指了指里屋,“我在门口捡到她的,听她说是狐妖死了,那关押她的囚笼也碎掉了,所以她就跑了出来。”谢归慈又把周菁和那狐妖的渊源简单说了说。
“那狐妖把周菁关在山上?她一个人逃出来?”薛照微重复了一遍谢归慈的说辞。
谢归慈摸了摸鼻尖,他把周菁和狐妖的事情告诉薛照微,本就是想让薛照微转移注意力,不去想这其中的不合理,但没想到藏雪君的敏锐度如此之高,他眼下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我看那山也不高,她逃出来也不费什么功夫。”
薛照微没有再细问。只是谢归慈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深意。
不过薛照微既然没有说明白,那谢归慈就全然当他不知道。
两人便带着周菁从春山镇返回,没有了狐妖,春山镇上的雾气也散开,露出真面目来。人们脸上笑容和煦,似乎完全不知道这座镇子上曾经有过妖物横行。
谢归慈收回视线,朝薛照微微微一笑:“走吧。”
“狐妖的内丹不见了。”薛照微神情略有些凝重,开口道。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谢归慈讶然,“难不成还有人在我们后面坐收渔利?”
他眯起眼睛,口吻有点冷。
薛照微:“是魔界十二门的手法。”
“春山镇有魔界十二门的人?”谢归慈揉了揉眉心,魔界十二门简直和附骨之蛆一样,叫人嫌恶得发指。
“我已用神识查探过,春山镇都是普通的凡人。”
“说起来,这狐妖是不是本来就和魔界十二门有关系?”
薛照微:“不知。”
………………
为了以防万一,薛照微还是在春山镇上留了一道神识,假如春山镇出什么事情,他会第一时间察觉。
“此次是我失察。”
他还是受了那狐妖弄出来的幻象些影响,心神不宁,处事疏漏。
谢归慈宽慰他:“如果不是丢了颗狐妖内丹,咱们怎么知道还有黄雀藏在暗处。倒也不全然就是件坏事了。”
将周菁送回徐家后,徐大也已经醒来,徐家人对谢归慈和薛照微感恩戴德。
谢归慈指了指薛照微:“都是藏雪君出的力,你们要谢就谢他吧。”
薛照微垂眼:“不必。”
虽然两人都不在谢意,但徐寡妇还是千求万请求他们留下来吃过饭再走,杀鸡宰羊,忙活了起来。
谢归慈叹了口气,“盛情难却啊。”但语气却没有半点勉强的意思。
薛照微站在门廊下远远看着徐图之在院子里扎马步,忽然侧过目光问:“你对周菁之事如何看待?”
“你说她向狐妖祈愿希望父母付出代价的事情?”谢归慈愣了一下,“那狐妖固然可恨,但他并未迷惑过周秀才,如何对待周菁也是周秀才自己的选择,因而他被周菁怨恨也怪不得旁人。”
“至于父母不慈、子女不肖这等罪责该如何判定是人间帝王官吏的职责,与我们修仙之人无关,也不该逾越,否则若是修仙之辈个个都凭心随意插手人间之事,人间的秩序岂不是乱套了。只有妖物为非作歹、为祸一方才是修道之人该管束的。”
他声音很轻很淡,“不过如果是我,我不会向狐妖祈愿——求人不如求己。”
“救人除妖是你的责任,所以你救了周菁。”
谢归慈强调:“她自己逃出来的。”
薛照微唇边极淡的笑意一闪而过。
末了,离开徐家的时候,谢归慈又和徐家人提及,徐图之的天赋如果拜入扶风派反而会耽搁,不如跟随薛照微离开学剑道。徐家人如今对他们两人所说的话深信不疑,当下就给徐图之打包好行李,送他跟两人离开。
只有徐图之本人一双清凌凌的眼仰起看向谢归慈,声音有点委屈。
“我不能和你走吗?”
“藏雪君是仙门里有名的人物,你跟着他学到的东西更多。”谢归慈眼下的情况不适合收弟子,他对徐图之印象虽然不差,但是把他带回渡越山,只怕对这孩子没什么好处。
徐图之:“没关系,我跟着您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说完他不等谢归慈开口就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大喊一声:“师父!”
谢归慈被他这一声震得心神晃了晃,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徐图之又对着天下第一人的藏雪君声音响亮地喊了一句。
“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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