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甘棠在离去之时,不忘了将那只盛过避子汤的空碗端走,然后轻轻的阖上了门。
待出了门后,她才注意到,今日是个天气极高的晴天,阳光撒在院中,虽没有屋内的炭火那般暖和,却也暖烘烘的。宁甘棠的四肢在方才一瞬皆冰冷,此刻看见日光,才像回暖了几分。
宁甘棠跟着刘姑姑走在廊下,开口:“今日倒是劳烦姑姑为我梳妆了。”
刘姑姑笑了笑,“奴该做的,娘子不必挂心。”
察觉到裴敛之如今没有杀她的意思,宁甘棠松了口气。,又试探的问道:“姑姑,今日太傅不去为太子殿下授课么?”
“今日太傅休沐。”
宁甘棠这才想起,今日确实是裴敛之休沐。与上辈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有了肌肤之亲,加之自东宫逃出,这一日,竟是比一年还要难熬些。
可她着实想知道,东宫如今发生了什么。可如今依照她的立场,现下唯有把自己和东宫撇的干干净净才好消除他的疑心。唯有通过裴敛之的反应来推测东宫里发生了什么。
刘姑姑看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开口问道:“娘子可是在担心家人?”她昨夜被卷在太傅的大氅中带回来,家里人,莫不是半分不知情的罢?
宁甘棠眸色一暗,开口:“阿梨……早已无家可归。”
裴府的屋檐砖瓦与东宫的琉璃瓦不同,交错之间,圈出了四方天空。她有些恍惚,不知如今是该当如何。
东宫女眷,与外人有染,她若回去,便是死罪。所幸,如今她也未曾入太子的眼,至于宁府,更是不可能回去。
如今,她除了留在裴府,留在裴敛之身侧,似乎……别无选择。
她的目光落至石榴色的袖口,刺绣的纹样针线密集,亦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头一次,她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重来一世,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命运轨迹已偏离前世。
她被嫡母毁了婚事,以探病之名塞入东宫。后来那位未曾成婚的夫婿,高中探花郎。前世有人笑她攀附权贵,放着正头夫人不做,去做东宫妾室,曾有人问她,后不后悔,她摇了摇头。
后来她被封做俪贵妃,荣宠之际,风向再转,又成了她命好,有福气。
可无人知晓,东宫于她,本就是囚笼。
眼下,倒像是自由了一般。自红墙一跃而下,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呢?
宁甘棠有些晃神。
-
当她出了书房,被刘姑姑带走的时候,侯在门口的小厮云泽愣了愣,太傅竟真的只是让人喝了药便把人赶出来了。他的目光在宁甘棠的背影停留了片刻,忽觉得,眼前的娘子,他似乎见过。
可他日日侍奉在太傅身侧,又哪见过深闺小姐,更遑论乐坊女子,可这两类人中,若有此姝色的,他当是过目不忘才对。剩下还有的,便是宴席上哪家女眷。
想到这,他摇摇头,都觉得自己有些荒谬。
太傅,最是注重循规蹈矩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将别家女眷带到府上呢?
风一吹,似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了直棂窗。
云泽目光敏锐,他看到,一滴墨顺着太傅手中的狼毫笔端落下,在纸上绽开,似墨莲。
冷风一吹,裴敛之眼中清明几许,继而拢了眉,道:“去查清楚昨夜之事。”
“是……是!”分明裴敛之的语气淡淡,但云泽却只觉得如坠冰窟,吓出了一身汗。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对太傅做手脚。
狼毫笔触及紫砂笔搁时,静的悄无声息。分明只是搁下笔,但云泽却愣是看出了几分收刀入鞘的势头。
他恍惚想起,五年前,南疆战场之上,自尸山骨堆中,裴敛之斩下敌军首级时,在万千士卒前,以丝帛擦拭手中剑刃。血珠子顺着银白的剑刃蜿蜒而下,落在裴敛之足前。
他只是拢了眉头,慢条斯理的将浸了血的帕子丢至一旁。
黎明的晨光映在他的银甲上,比起剑,裴敛之更加锋利。
想到这,云泽的牙关紧了紧。
而眼前的人,温润似谦谦君子。
“让你去查的事如何了?”裴敛之的视线落在了眼前的纸笺上。
“属下已查过鸣琴轩,昨日您用的茶盏并未有人动过手脚。”云泽道。昨日席上,他见裴敛之匆匆离席,便觉异常。只是他查探鸣琴轩时,却似乎并未有半分不妥,而太傅离席后,另几位同僚虽面色各异,但却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再查。”裴敛之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如今是永安七年,瑨恭帝在位的第七年。
瑨恭帝虽人过中年,身子却如江河日下。如今的东宫太子虽是苏皇后正儿八经的嫡出长子,但萧贵妃所生下的七皇子亦是虎视眈眈。如今萧家的权利一日大过一日,野心亦是如此。反观皇后背后的苏家,竟是被压了一头。
中宫太子的位置,自然坐的也不是很稳当。只庆幸瑨恭帝虽人到中年,独宠萧氏,却碍于体统,论嫡论长,太子陆焕舟才是正经人选。
他虽为太傅,却是哪派也不站。
太子并无尤为出彩的地方,总归还是名正言顺的。只可惜,瑨恭帝却并未放权,交到太子手上的差事,都是无足轻重的。反倒是交到七皇子,看上去似乎更得皇帝青眼些。
朝中分三拨人,各自站队,虽看上去一碗水端的平整,暗地里实则汹涌。春日里瑨恭帝又亲指了不参与朝政的他为太傅,为陆焕舟授课。
这一举动更是君心难测,户部侍郎是个明眼人,不欲牵扯其中,一月前更是连夜告老还乡。昨日朝中同僚相邀鸣琴轩,看似问他这户部人选该如何是好,实则是来探他究竟有没有成为太子一党。
谁料,这算盘竟是打到他头上了。
想到这,裴敛之眼中戾气翻涌。他与鸣琴轩与户部尚书对饮之时,只觉得血气翻涌。他察觉到时,提步便走。岂料策马经过东宫红墙之时,却于墙头接下了那东宫良娣。
继而……
裴敛之喉结滚了滚,不愿多想昨夜。他抿了一口茶:“还有……东宫后宅有何异样。”
方才他有意试探,没想到她连御赐的贡墨和避子药都不认得。
这样的人派到他身边做细作,幕后之人怕不是傻的罢?
只是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却又好似一环扣一环。若是幕后之人的算计,当是想看到他与太子一党彻底决裂。
可惜,他裴敛之,从来便不是旁人的棋子。他下意识的想去摩挲腕上的那串檀木手串,但却是空空如也。
他手一顿,似是想起什么。一瞬间,回过神。
云泽已然去查鸣琴轩,廊下站着的,是伺候他的另一个小厮风润。他微微皱眉,道:“吩咐下去,等云泽回来,让刘姑姑将‘她’安置在东厢房,不得让旁人知晓半分。”
背后之人在他毫不察觉之时便算计到他了,显然也是筹划过的。他只知她是东宫良娣,却似乎从不知她的名。但以如今来看,把她藏在身边,掌握在自己手中,方能一点点钓出幕后之人。
何况,今日试探那小良娣许是装出来的。东宫的女子,又长了一张姝色无双的脸,怎会不得太子宠爱?
除非是……有心之人特意将她送到自己身边。若是如此,那便半点也不能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
“可……寻常人家的女眷都是安置在前院的,如此是否不妥?”风润便是昨夜送水的小厮,犹豫一息,问道。
裴敛之冷冷扫了他一眼。
风润闭上了嘴:“属下这就去办。”
眼前的纸笺染了墨痕,裴焕之将其捻起,指腹触及纸张质感时,看着火舌舔上纸张时,他眸中的戾气才微微散开些许。
如此便想牵制他?
做梦。
棋局之上,谁又知晓谁才是棋子呢?
墨迹也好,纸张也罢,都在火焰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
“太傅说了,娘子不用住在前院,住在离主卧近的东厢房就好。”
“太傅还说了,万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
云泽将太傅的吩咐告诉了刘姑姑,刘姑姑也是一惊。无论是将人安置在东厢房里,还是不许任何人,都耐人寻味极了。便像是那等……金屋藏娇的意思。
而当事人却一无所知,安安静静的坐在卧房内,不知在思索什么。但她只要在那,便像是一幅画,令人移不开视线。
刘姑姑触及宁甘棠的视线越发复杂:“太傅将娘子安置在了东厢房。”刘姑姑本以为她出身低微,太傅会将她安置在院中做了外室,再抬举也不过是做个通房,却没想到……
虽太傅没有给什么名分,但这份特殊,却是明摆着。
刘姑姑本以为太傅只是一时兴起,如今倒是有一些不太肯定了。
但一想起今日的那碗避子汤,刘姑姑还是松了口气。
太傅从前从未有过通房,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如今初经人事,许是尝个新鲜。大户人家的后宅里,有几个通房,本也是正常。
何况,这小娘子,确实生得一张好颜色,也识大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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