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茶盏打皇后膝盖滚落,跌在脚下台阶,碎了一地。
滚烫的茶水浇在她膝盖,刺痛瞬时从膝头窜至眉尖,她眉心蹙成一块,却半点不觉疼,只凝神问,“你可听清楚了?”
小宫女怔了一下,犹豫着道,“奴婢当时跟的不算近,见她进去后不见踪影,便悄声往砖房旁凑近了些,险险听到这么一句,奴婢听着像是在唤陛下”
皇后起身,未留神将碎地的瓷片给带开,她一脚踩到一块碎片,疼的她差点跌落,那小宫女迅速扶了一把,将她搀至一旁。
皇后依然陷在一股巨大的情绪旋涡里,久久回不过神来,须臾,猛地攫住小宫女手臂,诘问,
“会不会是徐嘉?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徐嘉陛下仿佛也有那么点相似。
“这”小宫女手臂被掐疼,一脸晦色,她原是觉得自个儿听清楚了,只是被皇后再三追问,细细揣摩回忆,也不禁犯了糊涂。
皇后见她这般光景,脸色一拉,将她手臂推开,顾不上下摆湿漉,于窗下来回踱步。
天光大亮,映出她一脸灰白。
她心慌如雷,皇帝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
若真看上了傅娆,一纸诏书召入皇宫便是,还能有人拦他不成?
只有徐嘉才可能背着人与傅娆偷情。
若是后者,于她而言并无大助益,也只是让淑妃丢脸罢了。
若真是前者皇后脸色变得幽黯不堪,若是陛下真的看上了傅娆,些许是她一个莫大良机。
思忖完,她神色凛冽警告小宫女,“你已是我身旁唯一有身手的婢子,本宫不希望你出事,这件事无论真假,你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否则不仅是你,便是我坤宁宫,也会遭池鱼之灾。”
小宫女立即跪地应是。
皇后依然不放心,弯腰低眉问她,“你确定没被人发现?”
小宫女仰眸小声回道,“那时天色刚亮,正是侍卫换班之时,奴婢身量小,躲在花丛里,并不曾被人瞧见。”
“那就好,记住本宫的话,下去吧。”
待她离去,皇后身边几位女官进来,替她更衣解钗,服侍她歇息。
皇后枕在软塌上,久久不入眠。
得寻个时机,试探一二才行。
这一日终是下起了阴绵细雨,傅娆回房补了个觉,下午开始给大皇子配药,那株五行灵虚草,除了留几瓣给她母亲,其余的,怕是都得用在大皇子身上。
到了晚间,她制出一颗药丸,送去给周行春,周行春小心翼翼掰开一半熬成水,喂给大皇子喝下,大约等了四个时辰,傅娆又取血珠查验效果,果然见毒素微有变化,周行春立即坐下给大皇子把脉,见脉象平稳,朝傅娆点了点头,二人相视一笑,心里落下一颗石头。
“你再制三颗,分六日服用,中间空档一月,再进行第二轮,如此反复,一年内些许有望将毒素拔除。”周行春神情难得宽慰,床榻上那少年自襁褓便在他怀里养着,如今十年过去,他早已将之视为亲人,自是希望他有机会痊愈。
再过一日,皇帝启程回京,大皇子也堪堪苏醒,皇帝担心大皇子受不住颠簸,欲将他留在此处修养数日,周兴春却觉无碍,是以给大皇子备了一宽大舒适的马车,垫的厚实,又吩咐侍卫缓行,再许周行春同乘,妥当回銮。
傅娆几日皆未歇好,幸在贺玲帮着她将行礼搬上马车,她上了车,挨着引枕便睡了过去。
十月二十这一日傍晚,浩浩荡荡的车驾载着夕阳余晖入城。
皇帝銮驾与百官从正南门入,其余官眷与闲散人群自广宁门归。傅娆这几日累极,贺攸准她三日假,贺家又离着西城门近,是以二人的车驾随官眷从西门回。
斜晖未退,灯火已惶。城内喧嚣不绝,摩肩接踵,皆是晚归旅人,西城毗邻西市,此处向来是人马汇聚之地。
傅娆于嗡嗡的喧闹声中,掀起车帘一角,只见酒肆茶楼绵延挤在两侧,旌旗满街,吆喝声此起彼伏,繁华的人烟冲淡了她心中寂寥。
这两日,他每每去澜水苑探望大皇子,她不是装睡便是如厕,总想法子避开,眼下回了京,有那堵高高的皇墙,当能隔断他的念头。
马车沿着拥挤的街道缓缓徐行,前方官眷车驾一一往各家方向散去,忽然间,一人一骑披霜戴月打小胡同奔来,停在了马车一侧,传来熟悉的嗓音:
“师妹。”
靠在车壁闭目养神的傅娆猛然睁开眼,贺玲闻言替她撩开车帘,朝外头那人露出一双笑眼,忍不住问,
“这位公子是来接傅姐姐的吗?”
陈衡朝她颔首,目光越过她落在傅娆身上,见她神色怔惘,似极是疲惫,不由眉心一蹙,面露担忧,“师妹,我今日探望伯母,她使我前来接你回去,你这几日该累着了吧?”
傅娆对上他关切的眼神,陷入一阵空茫,有那么一瞬间,在踽踽独行的世间,有一人披星而候,算得一方皈依。
可惜,这份皈依,不该属于她。
傅娆怔愣的瞬间,贺玲识趣,连忙抱着包袱下来马车,
“傅姐姐,改日来府上看你。”
不等傅娆反应,她已将包袱往肩上一扶,踏步要离开。
而这时,又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贺玲跟前,一白衣男人被侍者搀起,缓缓下来马车。
于昏阳交割间,他一双眼亮如明月,冲贺玲缓声一笑,“我送你回去。”
贺玲痴痴望了他一眼,立即垂下了眸,手足无措般支支吾吾,“这这怎么成呢,我们还没”
“无妨。”他声音清浅如风,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若有人嚼舌根,本世子将那舌头给砍下来。”
贺玲呆住,旋即俏脸殷红如血,唇角勾出怯怯的笑。
谢襄看了她一眼,往后走了两步,来到傅娆车驾前,朝她一揖,“多谢傅姑娘相助,谢某铭记在心。”
傅娆冲他颔首回礼,并未多言。
这厢谢襄领着贺玲上了马车,另一头李勋打马过来与陈衡招呼,“陈兄,你来接傅姑娘?”目光不经意朝里掠过,朝傅娆颔首示意。
傅娆掀开车帘,自马车而出,立在车辕上朝李勋一拜,再问,“我这几日忙着给大殿下配药,一直忘了问公子与那侍卫的伤势,那日逢公子相救,感激不尽。”
李勋缓缓摇头,神色平静道,“陛下已重赏抚慰,姑娘不必挂怀。”
傅娆明白他说的是那侍卫一事,并未提他自己,不过他不提,傅娆也不好问,只得再拜,看向陈衡,“师兄,我们回去吧。”
陈衡与李勋拱了拱手,“大恩不言谢。”
李勋闻言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暗沉,旋即失笑道,“是我李家欠傅姑娘的,不必多言。”
陈衡与他相交,倒也知他性情,施了一礼,领着傅娆马车自小巷离开。
李勋骑马立在巷子口,目送他们远去。
他一小厮策马跟来,觑了一眼他左手臂,“公子,您快些回府吧,剜了那么大一块肉,夫人不知该要多伤心。”
李勋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不许多嘴!”随后,勒紧马绳打另外一方离开。
一盏素色的羊角宫灯挂在车壁,于夜色里徐徐绽放光芒,破风而行。
傅娆这厢令侍卫将马车停在了傅家胡同转角处,她抱着包袱下了马车,再遣侍卫驾车离去,方才看向翻身下马的陈衡,
“师兄,我有话同你说。”
陈衡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冷淡又凝重,心里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他缓缓将缰绳系在一旁小树,朝傅娆走来,如常露出笑容,“师妹,你舟车劳顿,先回府歇着,伯母还等着你呢,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我觉得还是先说清楚”
陈衡笑着打断她的话,“也对,那我先说。”
傅娆抿嘴瞧他,巷子墙壁挂着一盏风灯,烛火被罩在一层琉璃内,散着温润的光芒。
这穷乡破巷本没有这般好的琉璃灯,想必是平康公主搬来后,将这街道四处布防,添了些墙灯。
陈衡长相虽不及李勋与徐嘉出众,也算一表人才,他是进士出身,即便不会大富大贵,夫妻和美过日子,已十分足够。
也庆幸当初不曾与他定下,否则,他现在定受她牵连。
“师妹,嘉州疫乱,我无尺寸之功,却因你填写一名,而获得如此殊荣,我心中惭愧,自你回京,我几番要来登门拜谢,却因事耽搁,好不容易得了空,你又随驾秋猎,李勋给我来信,说你遇袭差点没命,我这心里”
“师兄!”傅娆忍着心头悲凉,冷然打断他的话,“你助我良多,我提你名,也是为了相谢,如今我们算是两清”
陈衡脸色一白。
“师兄,我心中有人,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的人,我此生无意婚嫁,还请师兄莫要浪费心思在我身上”傅娆面不改色扯谎,挺峭的鼻尖被寒风掠起一抹红,驱不散她眸间的消沉。
陈衡闻言眸色陡然一凝,几乎是抬步向前,灼热相逼道,“你该不会还惦着徐嘉?”
傅娆一愣,想要开口解释,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你回吧。”
倘若说是旁人,陈衡定不信。只要能让他死心,哪怕是让她承认自己喜欢一只老鼠,她也认了。
傅娆酸楚涌上鼻尖,泪意破出眼眶前,转身,消瘦的俏影匆匆没入巷子暗处。
陈衡闭了闭眼,心有不甘地转身,待他牵马,却见徐嘉不知何时立在墙根,应是将刚刚的话听了个正着。
一袭锦衫,风华自染,当真是一副好皮囊。
陈衡恨他负傅娆,当即所有怒火聚在拳尖,猛地一拳朝徐嘉挥去,正中他鼻梁,顷刻,一股鼻血涌出,徐嘉顾不上还手,捂着鼻子跌跌撞撞扶墙站起。
陈衡整整揍了他五拳,将他揍得鼻青脸肿,最后拧着他领口,将他提溜起来按在墙上,牙呲目裂质问,“徐嘉,你对得住她吗?”
徐嘉满脸颓丧,任鼻血横流,呲牙自嘲一声,“我当然对不住她,我现在后悔了”
他侧眼望向傅娆离去的方向,眼底涌现几分痛楚。
两刻前,平康公主回府,不知谁惹了她,她大动肝火,将府内砸了个遍。
仅仅成婚数月,这日子,仿佛过到了头。
大概是报应。
傅娆回府并未歇着,当夜取下一瓣五行灵藤花给母亲配药,次日清晨又急着去药铺,补药,进药,查看账目,忙了整整一日方回。
第二日总算无事,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连忙去给郑氏请安,郑氏也不责怪她,只睃着窗下的小炕,“去那头坐着,将早膳用了。”
傅娆笑着来给她捶背,“再过一会便该用午膳了,女儿干脆留着肚子一起吃。”
郑氏瞪了她一眼,“成日叫我注意身子,却糟蹋自个儿。”复又吩咐钟嬷嬷道,“快去给娆儿将燕窝粥端来。”
“家里宽裕,你也不用省着,每日给你煮上二两燕窝,你瘦了,该好好补补身子。”郑氏揉着她发丝道。
傅娆原是想攒些家底给傅坤娶妻,这一回又得了丰厚赏赐,倒也丢开。
母女俩腻歪了片刻,午时刚过,门房一小厮急匆匆往里奔来,立在廊下喘着气禀道,
“大姑娘,国子监那头来报,说是咱们少爷与人打架!”
傅娆闻言立即直起身子,先安抚了郑氏一句,连忙出门边问边往外走。
门房也不知里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待傅娆至门口,将马车备好,却见三两个少爷簇拥着傅坤骂骂咧咧而回,而傅坤呢,捂着脸嘴里说着气冲冲的话,待瞧见傅娆冷着脸立在门口,立即住了嘴,只转身与那同伴说了什么,那些同伴却不肯离去,执意将他扶着送到了傅娆跟前。
傅娆并没瞧傅坤,视线反倒是落在春莱身上,春莱缀在最后,身上背着傅坤的书囊,手里捧着一大摞书册,看样子像是将傅坤的东西都搬了回来,春莱对上傅娆冰冷的脸色,缩了缩脖子,垂下眸不敢吱声。
傅娆扫了傅坤一眼,见他面带愧色,也不在外人跟前训他,只挤出笑容与另外两名少年道,
“两位公子里头坐吧。”
其中一面白少年朝傅娆作了个揖,“傅家姐姐,咱们也不进去坐了,但事儿呢,先跟您说清楚,您不能怪坤哥儿,今日澄清坊金鱼胡同的傅家七少爷傅霖肆意挑衅坤哥儿,说什么傅家没有坤哥儿这样的人,言语间竟是侮辱了傅姐姐您,还说什么坤哥儿是靠了姐姐才能入国子监,坤哥儿一怒之下动了手,被司业责罚,说是回府思过七日。”
傅娆闻言脸上并无表情,只道,“我知道了,辛苦两位送他回来,先进来喝口茶。”
二人哪敢,也知傅家还有一场官司要算,连忙挥手离去。
傅坤与春莱,一步三回头,挪着步子跨入大门。
傅娆等外头人影彻底消失,脸色拉下,“把门给我关上!”
傅坤对郑氏尚且还能忤逆几句,在傅娆这个姐姐跟前,却是如耗子,当即一个转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姐姐别恼,我知错了,我不该与人起冲突,可我今日索性跟姐姐说明白,那国子监我不去了。”
傅娆不怒反笑,见他额角有一块淤青,拢着袖淡定问道,“为何?”
傅坤咬着唇,梗着脖子没吭声。
那头春莱捧着书册也跌跌撞撞跪下,扬着脖子急于替傅坤辩解,
“大姑娘,您别怪哥儿,哥儿在国子监真是吃够了苦头,那个傅霖三天两头嘲讽哥儿,哥儿平日知道这名额来之不易,拼命忍着,怎知那混账今日竟然辱及您,还伙同一帮人笑话哥儿,哥儿哪里肯忍,便动起手来。”
“司业也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动了怒,将哥儿给赶回来了。”春莱灰溜溜说着。
傅娆从他寥寥数语已窥得弟弟境地艰难,那傅家大老爷高居副都御使,司业自然偏袒人家,傅家在京城盘踞多年,颇有声誉,傅霖身边聚着一伙帮衬的贵族子弟,也难怪弟弟忍无可忍。
傅坤这时也别过脸来,义正言辞道,“姐,士可杀不可辱,我就不信出了国子监,我还中不了举,姐姐放心,我一定铭心苦读,绝不叫姐姐失望。”
傅娆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对这桩事倒也看得开,并没有想象中愤怒,只平静道,
“坤儿,你知士可杀不可辱,岂不知‘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傅坤愣住。
“想要平息风言风语,不是靠躲,而是要正面迎上,待有朝一日,你站得足够高,让那些人俯视你,他们自然会闭嘴,否则无论你躲去哪里,只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你若是学不会隐忍,这辈子都成不了大事!一两句闲言碎语你尚且难忍,今后你还如何走上朝堂,经受风吹雨淋?承祖父遗志?”
“若是你不去国子监的话,今后也不必读书,咱们还不如早点收拾行囊回到青州,开一店铺娶一房妻儿,怡然自得,也是幸事。”
傅娆丢下这话,便往后院走。
国子监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学府,是因此处名师满堂,与朝中关系错综复杂,每年总有科考官出自国子监,国子监生徒考中的几率,比旁处不知大多少。
她当初费尽心机告御状,并非是为了那点钱财,为的是替弟弟博出一条登天梯。
国子监生徒非富即贵,弟弟与他们结识一场,他日真的步入宦海,也不至于无人帮衬,说白了国子监便是一张网,将未来朝廷新贵网于其中,这对于他们这些普通门户来说,无异于登天梯。
徐嘉为何攀上公主,就是因他出身贫寒,无所依仗,陈衡之所以被排挤去太医院当文书,也是因为朝中无人。
傅娆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是以才斗胆跟皇帝谈条件,将弟弟送去国子监。
倘若弟弟甘于平淡,她正好带着家人离开京城,他却偏偏少有志向,要继承祖父遗志,傅娆无法,只得助他。
次日,傅娆也不理会傅坤,任他自个儿去琢磨。
怎知巳时初刻,门房来报,说是一位姑娘并一位少爷来访。
傅娆诧异,迎出门去,却见一圆脸姑娘拧着一十多岁的少年跨入大门,那姑娘身着月白褙子,瞧着便是活泼爽利的性子,她上前来先与傅娆行了一礼,旋即指挥弟弟道,
“快些给县主磕头请罪。”
傅娆不解其意,回了一礼,“敢问姑娘这是何意?”
杨姗姗指着弟弟,与傅娆分说道,“昨日我这弟弟受人挑拨,言语间对县主与令弟颇有不敬,我母亲得知,遣我登门认罪,我母亲与我皆仰慕县主高风亮节,听闻县主不久前从嘉州而回,救黎民于水火,这次秋猎又救了大皇子一命,乃女中豪杰,我等仰慕不及,特来告罪。”
说完,便一脚踢在那少年的膝盖,逼着他跪了下去。
“磕头!”
那少年慑于姐姐威势,不情不愿朝傅娆行了大礼。
傅娆被杨姗姗这一番举动给震得不轻,不过片刻,已露出欣赏之色,“姑娘这番气度,令我仰慕,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杨姗姗笑语嫣然上前朝她屈膝,“我姓杨,闺名珊珊,我父亲是朝中左通政。”
左通政乃通政司副贰堂官,正四品要员。
这位杨姑娘能拧着弟弟屈尊降贵来傅家请罪,算是极有胸襟。
傅娆领着她进了内院,杨姗姗又亲自给郑氏行礼道罪,傅娆客气款待她,那杨姗姗反倒是拉着她坐下,“姐姐莫要忙碌,我早闻姐姐高义,今日上门也是为了结交。”
二人一番谈笑,倒是性情相投。
杨姗姗是个活泼的性子,隔了几日又来傅家看望傅娆,还跟着傅娆去店铺制香,一来二去,二人倒是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
七日后,傅坤本该去国子监入学,怎料人一去,再次被司业给赶了回来。
他灰头土脸,一颗心惶惶不安,坐在廊下,默然不语。
傅娆下衙回来,闻讯,却觉不对劲。
论理,一个司业不至于这般挤兑傅坤,莫不是那傅霖咬死不放?一贵家子弟有这般能耐左右司业?
次日她请人告假,决心去国子监一趟,结果遇见杨姗姗与贺玲一同来寻她。
“傅姐姐,我与杨姐姐一道来寻你玩呢,杨姐姐说你调的香极好,能不能也送我一盒?”
傅娆只得将人迎进去,杨姗姗问及傅坤一事,傅娆据实已告。
杨姗姗当即面露怒色,“傅姐姐,你别担心,上次你不是告了御状吗,咱们再告一次。”
傅娆闻言俏脸染了一丝血红。
她自然不想求他。
“这御状告多了,怕陛下生厌。”
“这倒也是。”杨姗姗托腮细忖,“要不,等我回去寻我爹爹帮忙。”
下午申时,杨姗姗急匆匆给她递信,
“傅姐姐,你怕是得罪了人,我爹爹原是要帮你去督察院带话,让督察院的御史去查此事,怎料没多久,我爹爹的上峰,也就是通政使梅大人将我爹爹训斥一番,不许他为这点小事去叨扰陛下。”
傅娆脸色一变。
傅霖在国子监挤兑傅坤,还牵扯到了梅家,这就奇怪了,她与傅家无冤无仇,何故这般刁难?
到了夜里,皇帝派了内监亲自接了傅坤送去国子监。
这一回,傅坤倒是闷声不吭,眸宇坚定跨入国子监大门。
御书房,沉香缭绕,灯火惶惶。
皇帝倚在御塌,翻阅吏部递上来的各部空缺名录,马上便是秋选,年前要将这些人员名录给定下来。
虽是年过三十,他却保养极好,修长的身子倚躺在长塌,眉宇间依然有朗月清风之态。
冷怀安笑眯眯奉上一杯安神茶,“陛下,这是县主在行宫调配的药茶,您喝了安神好眠。”
皇帝听傅娆之名,将折子放下,俊脸露出几分不快,“你说那丫头碰了钉子,不来寻朕,一个人傻乎乎去求杨清河,朕不比那杨清河管用?”
冷怀安见皇帝一脸苦闷,不由捂嘴轻笑,“陛下,您又不是不知道县主的性子,估摸是一点小事不忍来叨搅您?”
“是吗?”皇帝冷冷掀起唇角,心里咂摸不出滋味,“她弟弟读书一事,她看得比命还重,这是小事?她只是不乐意求朕而已。”
语毕,他意兴阑珊将折子往御案一丢,按着眉心闭目躺下,
“那傅家见傅娆近来声名鹊起,担心傅坤走科举一途,抢了傅家风头,不欲朝堂上两傅并立,是以才刻意刁难,目的在于将那傅坤赶出国子监,断绝他科举之路,那丫头终究年纪小,哪里能看出这里头的门道。”
皇帝恨铁不成钢,修长的手指拉回在眉心按压,费神道,“她呀,瘦瘦小小的一个姑娘,偏偏什么事都要自己扛,朕说的话,她是一句都没放在心上,估摸着现在还打着主意,从朕身边溜走呢。”
冷怀安侍奉一侧,将手炉递过去,替他掖了掖背角,笑嘻嘻帮傅娆讨好,“您既然晓得她年纪小,可不得多担待一些嘛”
心里咂摸着,自行宫回来,已整整十来多日,傅娆去了大皇子寝殿三次,又与贺攸给谢襄探病两次,皇帝几次去寻她,皆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不管怎么样,冷怀安冷眼瞧着,傅娆大致是不乐意进宫,如今是想法子拖延呢。
日子转眼进入冬月,天际间飘起了白茫茫的小雪。
雪片飞舞,洋洋洒洒,落在枝头顷刻化去。
郑氏畏冷,这等天气,她向来窝在暖房不出门,屋子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她裹着一件厚褙子,立在窗下,瞧着外头桃儿在摘晚桂。
园间萧瑟,百花谢尽,唯有些许黄花绰绰约约,缀在枝头,雪花洒落,如坠白霜,平添了几分萧索,
傅娆立在廊下裹着披袄,指挥桃儿,“这不同时令的桂花,有不同功效,八月桂,花气太浓,可酿酒,入了冬月呢,这桂花清香极淡,可入药。”
那头桃儿踩在梯子上,摘了一小盒子晚桂,递给钟嬷嬷,扶着梯子自行下来,一边将梯子放去墙角,拍落身上的雪花,一边催促着傅娆,“姑娘,您快些进去吧,奴婢数着日子,这两日您该来月事了,小心着了凉,回头肚子疼得厉害。”
傅娆闻言,心口蓦地一窒,一股莫名的心慌萦绕胸膛。
她精通药理,时常调理身子,月事一向很准,皆是每月初一来。
今日已初二
会不会去了一趟嘉州,又紧接着随驾秋猎,是以乱了些时辰,晚一日两日也不算事。
募的,她想起岩洞那晚,一些烫人的画面从脑海拂过,只觉双腿发软,险些立不住,呼吸更是塞在喉咙间,吐气不出,手抓着领口,连着抖了几下。
冷风自领口灌了进来,她被呛了一下,扶着廊柱咳了起来,钟嬷嬷抱着盒子上来台阶,连忙一手搀着她入了内,
“我的姑娘诶,女人家的,好日子来的这几日,切莫着凉,否则回头怀孩子艰难”
傅娆听到“怀孩子”三字,只觉有针刺在脑门,不由红着眼眶恼羞斥道,“嬷嬷说的什么胡话,我还未婚,怎么提起了孩子一事?”
“哎呀,瞧老奴这张嘴,失言了,姑娘快些进去吧”
钟嬷嬷将傅娆搀至软塌上,将盒子置于一旁高几,从窗棂往外探出一头,张望桃儿,“你这小妮子去哪了,快些来伺候姑娘,我还要去膳房给夫人取药呢”
“来啦来啦,我这不是去耳房取我的针线,打算给姑娘缝些月事带么”
“得了,有事喊你,你总是躲懒,我先给姑娘倒口热水。”钟嬷嬷探身回来,去隔壁端来一紫砂壶,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
傅娆眸光清凌凌盯着那杯茶,茶雾袅袅,气氲缭绕,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身子紧张的发软,手拽着垫下的软褥,仿佛都坐不住,一颗心更是无处安放,眼神惶惶,怔忡无助。
钟嬷嬷见她愣了半晌都不接茶,脸色又白的厉害,不由担忧,“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喝口热茶”
傅娆迟钝地回神,勉强笑了笑,将茶接了过来,摩挲在掌心,“嬷嬷去忙吧,我无碍。”
钟嬷嬷不疑有他,出门往后廊折去。
桃儿蹦蹦跳跳抱着针线篓钻进了房内,端来一锦杌,坐在窗下,低头一本正经做月事带,嘴里却是念叨着,“姑娘,奴婢原本做了好些,等您从嘉州回来便可用,偏偏杏儿那妮子前阵子月事提前,奴婢给了她,如今又得给您备一些”
桃儿每说一字,傅娆的手便抖一下,额头不知何时已渗出冷汗,手握着那碗茶都察觉不到烫意,脑海里如有线团,找不到思绪,好半晌,她方才胸口闷出一口浊气,暗自宽慰。
不要自己吓自己,或许无事呢。
她不会这么倒霉的。
她已经够倒霉了,她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不会这般折腾她。
若是怀孕,不宜喝浓茶。
她垂眸瞧了一眼那褐色的茶水,茶水已凉,猛然间一口咕咚灌了下去。
她不会怀孩子的,绝不会。
清凉的茶水灌入喉咙,驱散了五脏六腑的纷乱,她心情静下来,平视前方,闭目,缓缓抬起右手,轻轻搭在左手手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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