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娆将左手轻轻放平在身旁小案,等呼吸略平稳,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按寸口脉,闭目,静静听脉。
可她眼一阖上,先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仿佛要蓬勃而出。
她将手松开,缓缓吁气,再闭目,按脉,才触上不到片刻。
脉象跳动极为有力!
傅娆吓得松开了手,她眉目怔怔,惶惶不知何处。
心血过旺者,脉象跳动有力,怀孕者,脉象跳动也极强劲
当然,有若干些病症,也会使脉象沉浮有力,使得脉动滑过其中一指,可若是脉象一下一下,同时有力的从三指滑过,称为滑脉,便是孕像。
傅娆不敢再继续,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她手撑额,鼻尖酸胀,泪意涌现,竟是忍不住要哭出声来。
虽然没有继续,可她并非成年精旺男子,身体也无大病,还能是什么呢?
日子还早,或许误诊也未可知。
再等两日,没准这两日便来了月事。
除了自欺欺人,她已无旁的法子让自己镇定下来。
须臾,她熏了些安宁香,推脱身子不适睡了过去。
下午申时又昏昏沉沉苏醒,瞧见桃儿笑眯眯抱着一个竹筐打帘外走进。
“姑娘,你醒啦。”
傅娆瞧见她一对小酒窝盛着笑意,也忍不住弯了唇角,“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桃儿将竹筐往高几一置,从里掏了个橙黄的大橘给递了过来,满脸稀奇道,“姑娘,瞧瞧,这么大橘子,市面上可是买不到呢!”
那大橘差不多有人手掌大,颜色鲜艳,瞧着便很美味。
“这是哪来儿的?”傅娆趿着鞋子下榻,
桃儿连忙将旁边高架上的披袄给她拿来,帮着她穿戴,一边笑嘻嘻问道,“您猜?”
傅娆哪有心思,白了她一眼,“我哪猜得到?”
桃儿帮她系好,转身打小案上给她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递到她手中,又顺手将那橘子给剥开,坐在她脚跟,将一瓣饱满的橘肉递给她,
“是给咱们供药的陈四爷送来的姑娘您尝尝”
陈四爷
傅娆脸色一僵,心跳险些漏了半拍,“他来了?”
桃儿给自己塞了一口胖橘,摇着头,含糊不清道,“掌柜的遣庄二过来,说是今日四爷到了店里,没见着您,便回去了,四爷说他得了些新鲜的岭南柑橘,顺路便送来给姑娘尝尝,庄二给送来了两箩筐,夫人见吃不完,给隔壁柳大婶和王大婶家各送了一篓子。”
桃儿吃得满腮鼓囊囊的,嘴角还缀着些甜汁,吃完一个又去拿了一个,掰开又递给傅娆一半,“姑娘,您尝尝,奴婢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橘呢。”
傅娆慢吞吞接了过来,小口咬上,甜爽的汁液滑过喉颈,沁骨的凉,她觉不出半点甜意。
他定是来寻她的,派人送来这些东西,无非是告诉她,他想见她。
傅娆委屈的眼眶泛红,若是真的怀了孩子,她不知道该要怎么办。
她从未遇过这么难的坎,她怕自己迈不过去,最终遂了他的意,入了宫。
这时,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门房的小厮领着一小女使匆匆跨入堂屋,
“县主在吗?”
傅娆辨出这是杨姗姗的女婢,连忙起身掀帘而出。
只见那女婢泪痕交错,发髻沾满细碎的雪渣子,衣裳也黏了不少泥污,怀里抱着一包袱,形容十分狼狈。
瞧见傅娆,扑通一声跪下,神色惊恐地哭道,“县主,我家小姐遣奴婢将这些东西送给您”
傅娆见她这般阵仗,已是大惊,并不去接她的包袱,只问,“出了什么事?”
那女婢已将包袱打了半开,里头露出一袋金银珠玉首饰,傅娆心下一沉,“杨家出了什么事?”
那女婢抽抽噎噎,一五一十将事情道出。
原来今日早朝后,皇帝骤然外出,回宫途中瞧见占国使臣队伍,旋即雷霆震怒,占国使臣入京,这么大的事,他身为帝王竟是不知,到底是何人将邦交大事瞒了他这个皇帝。
朝中九卿,并锦衣卫等各部大臣悉数聚在奉天殿,占国使臣入京,论理该由礼部并鸿胪寺接待,使帖也早该由通政司递至文书房,文书房经司礼监递给御前,御前交给内阁,票拟后经御前裁决,发往礼部施行。
可人家使臣已抵达京城,礼部也将人安置在馆驿,可内阁接待文书迟迟未批下来,派人一问,原来内阁根本没收到御前的指示。
而文书房也不曾收到那张使帖。
经查,问题出在通政司。
每日有成千上万的帖子,经通政司送去文书房。
可偏偏就把这帖子给漏了,是以皇帝不知有这回事。
皇帝雷厉风行,派督察院与锦衣卫核查此事,一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
使帖递来那一日,乃是左通政杨清河当值,是他将这般重要的帖子给漏了。
皇帝震怒,当即派人将杨清河下狱。
女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搭道,“圣旨是午时下的,锦衣卫申时便到了杨府,眼下虽未定罪,可一旦入了北镇抚司的大牢,是断没好果子吃的,我家姑娘担心被抄家,财物一并没收,遣奴婢收拾了这一袋子金银细软交给县主,她说,与县主相交一场,无以为赠,这些财物被抄了也是可惜,遣奴婢送给县主,好歹添些家用。”
傅娆闻言心头钝痛,眼泪猛地蒸出,弯腰将她扶了起来,“东西我先替她收好,我断不会动,现在我跟你去杨家。”
女婢一听,先是震惊,旋即跪下来抱住了傅娆的腿,“县主高义,我家小姐是知道的,可如今生死存亡之际,那锦衣卫向来杀人不眨眼,您去了不过是白白断送了性命。”
桃儿早吓得面色发白,她这小丫头向来胆大,可唯独闻锦衣卫之名,如丧考妣,当即死命抱住傅娆,“姑娘,您疯了,您去了能顶什么用,杨家大老爷没准被冤枉呢,圣上贤明,遣人查清楚,定能还杨老爷清白,雪下得越来越大,您怎么去?”
傅娆神色怔忪,总觉得事情没这般简单,桃儿与女婢之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
待要抬步外出,那头郑氏被惊动,连忙披着衣裳出来过问。
女婢待要回禀,被傅娆拦住,她笑了笑宽慰道,“娘,杨家妹妹病了,我去看看她,您在家里歇着,我一会就回来。”
郑氏瞥一眼外头乌沉沉的天色,“眼瞅着要下大雪,你这会子过去还怎么回来?”
傅娆露出撒娇之色,语气软了几分,“娘,她病得厉害,我若不去,怕是没有大夫肯给她治病,而且一旦杨家请太医,也该是我去,您知道的,我打小在冰天雪地里摔滚长大,这点雪算什么?”
郑氏忧心忡忡,却也没拦她。
“你呀,非得将这太医院的事给揽下来,按我说,过阵子将你与衡儿婚事定下,你好好在家里相夫教子”
她话未说完,瞥见女婢怀里揽着包袱,露出异色,
傅娆见状,立即将包袱夺过来,顺手包紧,递给桃儿,背着郑氏严厉朝她使眼色,“将东西收好。”
桃儿犹豫地接了过来,咬着下唇要去瞥郑氏,被傅娆狠狠一瞪,只得慢吞吞抱着包袱进了傅娆的屋里。
傅娆将女婢扯起身,朝郑氏笑眯眯道,“娘,天冷,快去歇着,女儿很快就回来了。”
语毕,拉着女婢头也不回离开了正房。
桃儿将包袱放好,急匆匆拿了一件兜帽追到了门口,“大姑娘,奴婢知道拦不住您,可您要小心呀”
“我知道。”傅娆接过她手里的兜帽,穿戴身上,神色镇定嘱咐她,“我在嘉州曾与五军都督府的佥事霍将军有些交情,我绝不会有事。”
说罢,她着车夫驾马车,飞快往杨府奔去。
彼时天色渐暗,茫茫飞雪中,万家灯火悄然而亮,到了杨府后巷,那女婢领着傅娆悄悄从一狗洞里爬进了杨府。
二人一路往正院去,躲在后廊砖墙下,果然瞧见锦衣卫如潮水般涌了进来,为首的一名千户正神色冷厉,下令侍卫将杨家女眷带走。
那四爪飞鱼纹,张牙舞爪笼罩着整个院落,黑漆漆的侍卫拔刀相逼,“都带走!”
几声力喝,已是将满院的女眷吓得噤若寒蝉,哭哭啼啼。
杨姗姗挡在母亲与幼弟跟前,一身火红的殷裙据理力争,“我爹爹案子还未查清楚,你们为何这般急着拿人?”
那着银白色的锦衣卫千户,目若鹰隼,将台阶前的侍卫拨开,将腰刀一拔,刀剑出鞘,发出铮铮亮响,
“谁再抗命,杀无赦!”
杨姗姗早闻锦衣卫恶名,也是吓得腿软,杨夫人将她往身后一拉,面露土色朝她摇头。
顷刻,一道月白的身影翩然从廊后闪来,伸手拦在了锦衣卫跟前,
“慢着!”
杨姗姗抬眸,瞧见傅娆拦在锦衣卫刀尖前,那一瞬间的惊愕令她眼珠差点睁出。
这个时候,所有姻亲故旧,无不避之千里。
傅娆这个认识不到半月的姑娘,怎么会这般孤勇,奔来杨府,还敢于拦锦衣卫的路。
杨姗姗心头震撼,哇的一声哭出来,使出浑身力气将她往后扯,
“傻姑娘,你怎么来了,你不要命了!”
杨夫人震惊半晌,也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傅娆,见拉不动她,泣泪交加恳求道,“大人,还请见谅,她并非杨府人,求您不要跟她计较,孩子,你快些走,快走!”她使劲推傅娆。
那锦衣卫千户将刀一拧,鹰眼眯出一道寒光,落在傅娆身上,“不怕死是吗?”
傅娆铁骨铮铮,面不改色无视他的刀芒,而是将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刘桐身上。
她之所以敢奔出来,便是瞧见一抹鲜红的衣角在门口翻飞。
据她所知,锦衣卫能着红色飞鱼服者,唯有都指挥使刘桐。
她不愿仗他之势,可眼下,杨家生死存亡之秋,由不得她矫情。
那千户见傅娆极有胆色,越发露出狰狞的冷笑,正要一刀砍下,身后传来一道寒声,“慢着!”
刘桐神色无奈跨入院中,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开,他手扶腰刀,缓缓步上台阶,落在傅娆跟前,先是颔首一礼,淡声问,“县主何意?”
语气出乎意料的温和。
身旁的锦衣卫并杨府众人皆是惊疑。
傅娆暗暗松了一口气,朝他施礼,温声道,“刘大人,我虽不知案子真相如何,我也不敢妄言,只是杨家到底是正四品府邸,杨大人平日也素有令誉,可否容杨府上下稍稍收拾一二再行下狱?”
见刘桐面露难色,傅娆面带恳求,指着身后满脸脏污,神色颓败的杨府众人道,“您瞧瞧,他们不过是妇女弱孺,入了那天寒地冻的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我也不求您别的,只求给她们两刻钟,叫她们换身暖和干净的衣裳,吃饱肚子,省的回头在狱中出了事,刘大人也难担干系不是?”
事实上,但凡进了锦衣卫大牢,无论生死,刘桐皆不在意。
可面前站的是傅娆,天子对她是什么态度,刘桐一清二楚。
“那我便给她们两刻钟。”
杨府上下喜极而泣,连连跪下谢恩。
刘桐无奈地望了傅娆一眼,见她穿的单薄,转身时低声道,“姑娘也该保重自个儿身子,否则令我等为难”
刘桐语气太轻,几乎只容傅娆一人听见,傅娆知会他意,脸腾腾泛红。
刘桐带着人退到正院外,那名千户满脸郁碎跟来,指着里头傅娆的背影问他,“都指挥使,您怎么给她面子,她不过是”
刘桐扭头一记冷眼扫过来,“不该你过问的事,不要过问,本将只有一句吩咐,以后见着她,给我放尊敬些,切莫冒犯。”
那千户心里打了个激灵,登时明白过来。
先前霍山说刘指挥使瞧上了一位姑娘,他还不信,原来是真事。
瞧着既有姿色,也有胆色,难怪指挥使喜欢。
正屋内,傅娆与杨姗姗搀着杨夫人坐在炭盆旁,下人均去替主子准备衣裳和吃食。
杨姗姗寻了一件厚披风给傅娆披上,扶着她的肩,泪水横陈,“娆娆,你怎了来了?你胆量也太大了,那可是锦衣卫呀,你说拦就拦。”
杨夫人倒是看出一些端倪,温声问,“你莫不是与那刘指挥使相识?”
傅娆手已冻得发红,悬在炭盆上烤火,笑着道,“我在嘉州结识了都督府佥事霍山将军,霍山与刘桐相识,刘桐估摸是卖个薄面。”
杨夫人闻言眼泪簌簌扑下,“孩子,大恩不言谢,我家幼儿身子不好,得了这机会,正好瞧瞧带些药物在身,也能扛上几日。”
傅娆思及杨家一事,露出疑惑,“夫人,怎么突然间,就将杨大人下了狱?”
杨夫人摇头叹息,“我也不好说,估摸着是中了贼人奸计。”
“是何人要害杨大人?”
杨夫人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垂下眸,没有接话。
倒是杨姗姗冷哼一声,依着傅娆坐下,语锋冷峭道,“还能是谁?定是通政使梅家,我爹爹勤勉,连续两年考绩上乘,那梅大人定是担心我爹爹顶替他,故而设此奸计,将爹爹除之而后快。”
傅娆问,“可有法子证明杨大人清白?”
杨姗姗苦笑道,“那日确实是我爹爹当值,无论如何脱不了罪,这也是圣上将他下狱的缘由,除非是圣上令人细查,能查出我爹爹是被人陷害的,否则无济于事。”
“圣上难道没查吗?”傅娆印象中他不是个昏庸的皇帝。
这回换杨夫人接话,“通政司办事流程摆在那里,证据确凿,近些年内阁权重与日俱增,通政司地位大不如前,圣上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盯着通政司?再说了,平日里,她爹爹与几位大人都十分要好,面上都是很和气的,而且他爹爹也鲜少在圣上跟前露面,圣上怎么会想到有人陷害他?”
傅娆依然不死心,“那封折子呢,后来是在哪里寻到的?”
“那日清晨她爹爹将前一日递来的折子理好,送去文书房,应是在他上衙之前,有人偷偷将折子放在他桌案底下,瞧着就像是不经意掉在地上,想要查,也是无迹可寻!”杨夫人闭上眼深深吐息,也知这事瞧着小,可涉及邦国外交,怕是没法善终,少不了一个抄家流放。
傅娆寻思道,“怎么不能查呢,譬如我们太医院,每日谁当值,皆是纪录在档,每日出入,门房也有记载,两厢合计,便可知有什么人进来过,有什么不该来的人却来了,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杨夫人失笑,“你以为圣上没查?当即就派了督察院的人去通政司核对名录,结果并无任何异常。”
“督察院派得何人查案?”傅娆问,
“副都御使傅大人。”
“傅家?”傅娆闻言脸色一变。
她突然想起上回杨家替她说话,欲让傅坤回国子监读书,却被梅大人给斥责。
如果傅家与梅家暗中勾结,会不会傅大老爷查案时,故意替梅通政遮掩,从而给杨大人定罪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傅娆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些朝政之事远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插手。
可若是因上次杨家为她求情,使得杨家得罪了傅家,从而导致今日李、梅、傅三家联手对付杨家,那么她就不能袖手旁观。
“不行,咱们得想想法子”
“等等!”杨姗姗突然想起什么,攫住傅娆的手腕,激动道,“我想起一事,我爹爹书房有通政司这一月当值名录,我爹爹为人谨慎,凡事都要留一后手。”
杨姗姗说到这里,杨夫人猛地想起今日随杨清河入宫的小厮,回来递了一句话,说什么名录被换了,正本在书房。
杨夫人眼中幽亮,连忙推着杨姗姗,“你快些去寻来。”
不多时,杨姗姗打杨清河书房将那份名录寻来,三人立即翻开一看。
乍一眼看不出什么来。
傅娆却将这份名录收好放在胸前,“如果正本真的被撤换过,说明假名录必有问题,两厢对比,就知道是什么人进了通政司。我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我且想办法把这份名录递进宫去。”
杨姗姗满脸惊愕望她,“傅姐姐,这是极大危险的事,不能连累你为我家丧命。”
傅娆揉了揉她脸颊,冲她一笑,“放心吧,上次在行宫,陛下赐我腰牌,准我随时入宫,眼下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你们把这份证据递进去。”
杨夫人闻言心头震撼,已是泪如雨下,拉着女儿朝她下跪,“县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傅娆连忙侧身让开,将她扶起,“您这是折煞我,你们一定要撑住,等我消息。”
事不宜迟,傅娆当即将兜帽戴好,眉目凛然踏出正堂。
迎面,风雪交加,黑漆漆的夜空被雪映亮,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砸下,茫茫大地已是银装素裹。
门前台阶的积雪已有鞋底高,她下意识便要大步奔走,猛地想起什么,她手覆在小腹,身子跟着软了半个,脑海里被纷杂情绪交织,搅乱,有那么片刻的迟疑。
从此处奔去皇宫,冰天雪地,倘若真有孩子,怕是也保不住届时被他发觉,她只推脱不知,他也怪不得她
可那到底是她的骨肉,他选择了她,她如何就这般狠心抛弃他
傅娆泪水盈睫,强按住奔走的冲动。
送她出门的杨姗姗当她生出畏惧,连忙搀住她,哽咽道,“姐姐,你还是别去了,你帮我们争取了两刻钟,已是舍命之恩,倘若你再行入宫我怕你”
傅娆侧眸打断她,摇着头道,“你错了,我并非犹豫,我只是身子略有些不舒服,你可否搀我至门口?”
杨姗姗一怔,愧疚难当,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连忙小心翼翼搀着她胳膊,送她出门。
小厮擒着一盏风灯,引着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松松白雪步至门口。
傅娆扶着门框而立,示意杨姗姗回去照料杨夫人。杨姗姗一步三回头,最后实在忍不住,跪在冰天雪里,朝着她磕了一个头。
天际被雪映成青白色,乌茫茫的雪片砸落下来,渗入眼底,是刺骨的寒凉。
抬眸,一人长身如玉,一袭鲜艳的飞鱼服,眉宇凛冽立在阶下,迎着满城风雪,容色迫人。
刘桐回身,瞧见傅娆,颔首一礼,指着门口停当的马车,“县主,马车已备好,快些回府吧。”
傅娆小心翼翼迈着步子,下来台阶,朝他屈膝一礼,“刘指挥使,烦请送我去宫城。”
刘桐眉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他其实是不愿的,可思及冷怀安这阵子日日唠叨,嫌傅娆不见踪影,不由犯难。他可以阻拦傅娆插手杨家一事,却不能阻拦人家与陛下欢好。
这一去,指不定宫里那位多高兴。
刘桐抬了抬手,示意傅娆上车。
马车无声穿梭在风雪中,及至廊房胡同,抵达正阳门前。
傅娆下来马车,将兜帽兜严实,掏出腰间玉牌,打正阳门而入。
她扶着宫墙,一脚一脚艰难地踏过甬道,于黑暗中眺望前方灯火通明的奉天殿。
也好,梅家,傅家,李家,积玉宫那笔账这次一起清算。
风雪太大,寒风怒号一阵阵卷来,似要将她纤瘦的身子给掀落。
她勉力强撑,殷红的皮袄,如茫茫天地间一颗朱砂痣,任风雪肆虐,也挥之不去。
过正阳门,前面还有一形状如棋盘的御道,过棋盘街,方至大明门,此处乃是百官衙署,虽是入夜,各部皆有当值官员,甚至一些没家世的官吏干脆在衙署凑合一晚。
冰雪天里,廊下依然人来人往,极是热闹。
沿长长的宫道,她费了大约一刻钟,终是走至长安左门,过白玉石桥,她浑身已冻僵,双腿仿佛已不是自个儿的。
再往前便是内廷,深夜无大事,不可惊扰圣上。
傅娆将腰牌掏出递给守门的侍卫与内监,“我是太医院太医傅娆,这是陛下赐予我的腰牌,准我随时出入宫廷。”
那守门校尉接过细细查验一番,腰牌不假,可傅娆这人位卑权低,
倘若皇宫大院要召太医,也该有旨意下来。
侍卫为难地看着她,“今夜风雪极大,陛下想必已睡,你入宫是去寻何人,所为何事?”
傅娆巴掌大的小脸冻得白一阵红一阵,她抓紧领口的兜帽,面不改色扯谎,“前两日冷公公腹痛,我给他一剂药贴,今日他着人来取药,我不在,待我查看,方发现那药童拿错了药,您也知道,这药可不是随便服用的,是以急着去见冷公公一面,以防万一。”
牵涉司礼监提督冷怀安,不是小事。
侍卫斟酌半晌,给与放行,却还是遣一小黄门跟着她。
傅娆再三道谢,在那小黄门帮助下,终究是抵达了奉天殿。
傅娆来过奉天殿数次,守门的恰恰是冷怀安心腹,见是傅娆,惊得跟什么似的,连忙入内通报。
待冷怀安急吼吼迎出来,见傅娆依然立在廊下裹挟满身风雪,当即气得瞪那守门太监,
“不长进的混账,怎的让县主在外吹风?”
一边欢天地喜将傅娆迎至殿内,一边吩咐人送来手炉,“您且在这里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老奴进去通报。”
语毕,急不可耐地朝内殿奔去,到了暖阁,两步当一步,颠着老态龙钟的身儿,笑眯眯奔至御前,“陛下,您猜谁来了?”
皇帝倚在灯下看书,清隽的眉眼被晕黄的灯芒衬出几分柔和,闻言,抬眸,视线眯了眯,见冷怀安笑若春风,已是猜了个大概,哼了一声:“她这么晚来了?”
“可不是嘛,您是没瞧见,啧啧,可把她给冻坏了”冷怀安正要绘声绘色描述傅娆如何冒着千里冰寒奔来奉天殿,见皇帝脸色不虞,忙住了嘴,
“陛下,您怎的还不高兴呢?”
皇帝心情五味陈杂,身子往后一靠,目视前方虚空,冷声道,“你以为她这么晚是来寻朕的?”
“若是她自个儿的事,她跑断腿都不会来求朕,眼下冒着风雪入宫,只可能是为了杨清河一家。”
冷怀安不敢接这话,只弯着腰身,跪在他跟前,替他捶了捶腿,“那依您的意思,让她回去?”冷怀安语调儿拔得高高的。
皇帝一记眼风扫过去。
冷怀安笑得捂住嘴,连忙起身,“得了,就知道您舍不得,老奴这就去宣县主进来。”屁颠颠往外跑。
皇帝一阵无语,追着他背影吩咐道,“将炭火搬入,着御膳房送些热食来。”
“遵旨!”
片刻,傅娆褪去兜帽披风,立在暖阁外,殿内烧了地龙,腾腾热浪从里冒出,扑面而来,令她倍感温暖,身子渐渐找到知觉。
眼前的殿宇宏伟高大,反衬着她纤瘦的身枝儿如蝶翼,轻轻黏在门框,昳丽娇艳。
傅娆驻足片刻,心情平复少许,探身而入,抬眸往前望去,只见那道明黄的身影倚靠在迎枕处,手执书册,神情专注。
远远瞧去,是极俊美的容貌。
每一笔仿佛是水墨染就,棱角分明,轮廓精致,眉目如画,清湛的眼神蕴着经风历雨后的豁达与沉稳,时刻散发着上位者无与伦比的威严,当真是岳峙渊渟。
这样的男人,成熟,又极有魅力。
也难怪那么多女人为了他不择手段。
傅娆晃了晃神,略有几分心虚地,提着裙摆,绕过八开的座屏,缓缓来到御前。
也不敢瞧他,规规矩矩在他案侧跪下,“臣女给陛下请安。”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帝将书册缓缓合上,神色怔惘望着她。
刚刚她在门口立了那般久,迟迟不过来,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袭月白长裙,腰间被蓝色腰带给系住,勾勒那窈窕的身段来。
他已许久不见她着裙装。
今日这般,挽着云髻,娉婷婀娜,仿若瑶池仙子,即便是为了旁人而来,他也认了。
“何事?”他再次翻阅书册,低眉,漫不经心地问。
傅娆压根不知自己已被他看透,跪直了身子,娇怯地瞥了他一眼,腼腆地起了个话头,
“听闻陛下今日去了药铺,我身子不适,并不曾过去,倒是叫陛下跑了个空”
些许是受了些风寒,她声音纤弱无力,便如那清羽一般,一点点拂过他心尖,细细密密的酥痒涌了上来。
他不动声色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傅娆犯了难,原是想从他出宫引到那占国使臣上,怎知他不吭声。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试探,
“陛下送来的橘子,可好吃了,我吃了好几个呢,待回头”原想说回头亲手做些吃食回赠他,暗想不妥,临嘴吞了回去。
皇帝听她漏了个声响,又没了下文,便觉不快,“回头怎么?”
傅娆低眉顺眼道,“待回头我再给陛下配些安神丸,给您助眠。”
皇帝总觉得这不是她本来的意思,可也知她的性子,滑不溜秋的,想拷问出她的心思,难于登天。
又思及她为了旁人,不顾惜自个儿身子,冒着风雪入宫,心里莫名窝火。
他皱着眉觑她,一双杏眼如同被水洗过,乌溜溜的,双颊泛红,被身旁炭盆映得现出几分潮色,募的想起那夜岩洞,她浑身湿漉漉的,眼巴巴望着他。
心里的火一下子就消了。
“冻坏了吧?”
傅娆见他语气和缓,胆色立即上头,明眸波光流转,正色道,“陛下,我是为杨”
“朕乏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他寒着脸打断她。
傅娆如鲠在喉,思及那杨家女眷柔弱,在牢里多一日便多担一分风险,杨家又是因她得罪傅家,傅娆如何忍得,水汪汪的眸底露出几分央求,“陛下,您看在臣女苦心救治大皇子的份上,能不能听臣女把话说完”
皇帝闭目,皱眉不语。
傅娆将鬓发别于耳后,一鼓作气,道出,“陛下,杨家是冤枉的,有人设计暗害杨大人,这是证据。”
她从胸口将那当值名册底本递了过来。
皇帝闻言,寒眸瞬间眯起,还当她是为了给杨家求情而入宫,他虽宠爱她,却不能为了她枉顾法度,是以阻止她说话,怎料居然是携了证据来,立即正色接过名册,堪堪扫了一眼,变了色,唤了冷怀安进来,
“将这份名册与定案的证据核对,宣蒋南生入宫,着他细查!”
“遵旨!”
冷怀安恭敬接过名册,悄悄瞥了一眼傅娆,露出几分笑意,退了出去。
傅娆见状,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朝他顿首,“谢陛下,臣女就知道陛下是明君,断不会令清白者蒙冤!”
皇帝见她眉眼生动,也跟着泛了笑意,探手扶住她,“你替朕寻了证据,该朕来谢你,夜深,外头风雪大,就在这里歇息。”
傅娆被这话给砸蒙了,茫然望他,“啊?”她环顾一周,慢腾腾品出他意思,俏脸当即要滴出血来,假装不明其意,支支吾吾提着裙摆就要退下,
“陛下既是要安寝,那臣女便告退”
皇帝脸色一变,眼风扫了过来,“朕让你走了吗?”
对上他沉湛的眸眼,傅娆目陷呆滞。
这是要她侍寝?
她慌得浑身热浪腾腾,手不自禁覆在了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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