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韩越心下恼怒,然而仅凭刚刚那一手,他便清楚自己绝不是这个陌生男人的对手,斥责的话到了嘴边便拐了弯,“你、你是何人?”
男人一身布衣游侠的打扮,比起仙气更显尘世江湖气。
若是主峰的长老师叔师兄们,绝不会允许自己如此散漫啷当的。
韩越心下转了一圈,压着怒气又道:“我们北辰宗内部的事务,想来也轮不到外人插手。”
林楚逍轻嗤一声:“北辰宗内部事务?你是说这以大欺小、倚强凌弱便是北辰宗的特色吗?”
这话可没人敢应,周围人不由自主缩缩脖子低头,韩越也一滞,面上憋得通红。
林楚逍又道:“你既然敢夸口说强者为尊,我还以为有多大能为,事实不过如此,照你所说,岂不是也该低头认下?”
不过如此。
林楚逍说得轻描淡写,韩越听着却脸色发窘,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围似乎有人因此窃笑出声。
韩越咬牙,抬头瞥见林楚逍手里那半截树枝。
仅是随手从地上捡来,不知掉落多久,表面嶙峋干枯,细得仿佛一折便断。
一截枯枝,轻易挡住了他精心挑选来的利剑。
韩越把那口气咽下去,心知不可再正面相冲,低头说道:“是我技不如人。那玉佩……我不要了。”
但看他的神色,那点不服气都摆在了脸上,抬头瞪一眼陆夕岚与谢衡之,像是在说,算你们好运。
跟在后面的狗腿子不解实情,想也没想便如往常一般拍起马屁:“怎么可能是韩师兄技不如人!一定是这伙人使了手段,我马上去请别的师兄——”
韩越怒瞪他一眼,冷声道:“闭嘴!”
比起那个吊儿郎当的江湖侠客,还是韩师兄凶狠的神情更有些威慑力,狗腿子缩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看韩越转身,狗腿子只能装模作样地抬起下巴,朝对面的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急忙转身,微微躬起身子,一路小跑,跟上前面的韩越。
“站住。”林楚逍又叫道。
韩越身子一僵,脚步一顿,转头看向林楚逍。
“你这认输未免太没诚意了。”林楚逍转了转指间的枯枝,慢条斯理地说道,“讨点彩头也是理所当然,你说呢。”
韩越没敢说个“不”字。
林楚逍瞥一眼陆夕岚,问他:“你想要什么?”
陆夕岚看向韩越,说道:“请你和你的同伴向两位师兄道歉,并且发誓从今往后不再随意欺凌他人。”
林楚逍问韩越:“听清楚了吗?”
韩越不言不语,面若寒霜,看向陆夕岚的眼眸越发深沉。
周围的人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却无一人真的离开。
不可一世的混世小霸王向刚上山的小孩儿低头,还是这几个胆大包天的新人自掘坟墓?看热闹的好奇心暂且压过了将来会被报复的淡淡惶恐。
那些聚集来的目光如芒在背,韩越进退两难。
答应,自此便是他一生之耻,竟向一个弱不禁风的小鬼投降示弱,日后威望必然大大削弱。
可拒绝,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男人摆明了要为那小鬼撑腰,韩越清楚自己并非男人的对手。
林楚逍偏了偏脑袋,打量着沉默不语的韩越,问:“你聋了吗?”
说着他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那倒也妨,我认识一位医修,最善治疗重伤奇症,到时我一并带你去一趟,也算省事。”
枯枝在指间转了几道,陡然间停住,停滞的瞬间扑面而来的是无形的压力,韩越的心脏也随之猛跳了一下。
大丈夫能伸能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韩越暗自磨了磨后槽牙,在狗腿子惊恐的视线之中,压着声音道:“对、对不住,是师兄没约束好下面的师弟。下次师兄一定注意,不会叫人再找你们的麻烦。”
——放屁。
下一回我一定亲自出马,好好教训你们一顿,叫你们通通给我跪下来求饶。
韩越脑袋低下去,心里恨恨地想着。
周围投来的视线里不乏惊奇,甚至还有来自死对头的嘲笑与幸灾乐祸,像是一巴掌赤|裸|裸|地扇上来。
韩越咬了咬牙,更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这个男人显然只是偶然间路过,才突然冒出来逞一时英雄,但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在那三人身后。
不过就是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罢了。
韩越这么想着,心里才稍稍舒坦了一些,停顿片刻,刻意看向陆夕岚,一字一顿地问:“这样够了吗?”
陆夕岚看了林楚逍一眼,转回头,平静地否决:“你要起誓——‘我发誓’、‘我起誓’,‘我起誓从今往后绝不利用自己的力量欺凌他人’。”
“这有什么区别?”韩越很想冷哼回去,心说小孩子可真是天真又难缠,可他实在没有耐心再跟这群人继续掰扯下去。
他今天丢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发誓,”韩越抬起手,忍着不耐重复了一遍,“从今往后绝不利用自己的力量欺凌他人。”
话音一点点沉下去,然后……
——咔哒。
无形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上了锁。
韩越恍惚一瞬,很快回神,并未那点异常放在心上,只盼望这场毫无意义的折磨早些结束。
“够了吗?”韩越问。
陆夕岚点了点头。
林楚逍嘴角噙着一抹怪异的笑,并未言语,以沉默表达了默许他可以离开的态度。
韩越匆忙转身,走出去几步,又下意识缓了缓。
这一回再也没有人拦住他。
意识到自己近乎惶恐畏惧的本能反应,韩越微微一滞,随即沉下脸,掩饰性地加快了脚步。
主心骨离去,留下的狗腿子们面面相觑片刻,也不敢再造次,扶起受伤的同伴们,低下头,灰溜溜地退场。
剩下的人再没什么热闹可看,只有几个好心的师兄弟,迟疑片刻并未随人群散去,而是留下来帮忙,将谢衡之和周衔羽送进药堂旁边的医舍。
谢周两人一身狼狈,一眼看过去仿佛随时都会升天,里面的人便不好再将他们赶出去,取出草药与纱布,为他们处理伤口。
算上看热闹的,医舍附近人满为患,年幼一些的陆夕岚反倒被挤出来。
他踮脚看了两眼,分辨出里面交谈的声音,两位师兄的伤势并未危及性命,只需静养即可,他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向一旁的竹林,向独自站在凉亭边的林楚逍道谢。
小黑蛇在草丛间飞快地游动,靠近陆夕岚时便猛的探身,想要爬上去。
陆夕岚微微俯身,让它爬回到自己的手腕上。
林楚逍看着他们配合的动作,眉头微挑。
看这默契,仿佛是已经朝夕相处很多年,然而小黑蛇却似乎并不清楚这小孩儿的潜在天赋,先前来找他时那慌张的态度也并非作假。
然而比小黑蛇更加让人在意的,还是这个孩子。
陆夕岚摸了摸手腕,抬头看向林楚逍时,便见他抬了抬手,止住他道谢的话。
“我在与不在,于你而言,有什么分别吗?”林楚逍意有所指地说道。
陆夕岚认真思索了片刻,谨慎地答道:“总要多些麻烦。”
这还真是不客气。
林楚逍觉得有些好笑,这小孩儿道谢是真心,可这话里话外,听着却全是自信。
林楚逍问:“若我不在,你准备怎么做?”
陆夕岚说:“打断他的腿。”
林楚逍哈哈笑了两声。
“你知不知道他已经能够引气入体,即便还未筑基,已是与普通凡人天壤之别?”林楚逍问。
“曾听说过。”
“你不害怕?”
陆夕岚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
那些反应对他而言便是本能一般,只分应不应该去做,而从未想过能不能做到。
如同凡人会害怕滔天巨浪,却不会担心涓涓细流能够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
在他看来,那位韩师兄也不过就是虚张声势。
林楚逍敛起笑意,打量的视线由暗转明。
能让妖挂心乃至为此向旁人低头的人类必然不同凡响,哪怕仅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可这孩子身上的秘密,似乎比妖还多得多。
——没有凡人在这个年纪便能拥有那样力敌千钧的力道。
林楚逍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先前震到他虎口发麻的一剑还历历在目。
他毫不怀疑陆夕岚的话——即便这小孩儿还是个“凡人”,若真的交手,输的人绝不会是陆夕岚。
引气入体,对于毫无根基的凡人而言,确实需要仰望,可若论起修“仙”,却是连门都还未入,有些天资愚钝的,修炼到白发苍苍都未能筑基的,也大有人在。
反倒是某些修炼奇才,天生灵骨,即便未入门,也不惧于修炼的等级压制。
一旦开了窍,便是一日千里,上限不可预测。
可这样的惊世天才,百年未见得有其一。
林楚逍此生见过的也不过两人,一是他大师兄,季无归,北辰宗如今的璇玑长老,二便是大师兄的徒弟,江宴宁——传闻中将要拯救天下于水火的天命之人。
江宴宁如今不过十六岁,眼前这小孩儿虽年幼,与他相差却也不会超过五岁。
而且无论是他大师兄,还是那位天命师侄,都是曾经在预言之中出现过的修真界之星、引路明灯。
一个是指引者,一个是未来的救世之人。
眼前的小孩儿算是哪一个?
哪个也不是,否则也不至于被丢在这儿平白叫个外门弟子欺负了。
可除此以外,也再没有其他什么合理的缘由,能够解释清楚这个小孩儿身上的异常了。
妖异之术的伪装?
这孩子身上的气息干净温和,没有丝毫的攻击性,这可不是那些邪术禁术能够伪装得出来的。
林楚逍回忆着与那位江师侄寥寥数次的见面,十一二岁时的江宴宁,有师父撑腰、有天命做后盾,面对比自己强一些的对手时,尚不能做到陆夕岚这样的镇定。
疑问在脑海里回旋了一圈,林楚逍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你是从何处来?”
陆夕岚答道:“花汐城。”
花汐城在江南,只能算一座小城,声名外显只是因为住在花汐城里的人。
林楚逍心下一动,问道:“你叫什么?”
“陆夕岚。”
“哪个陆?”
“一二三次五六的六。”
“你父亲是陆思舟?”
陆夕岚微怔,应道:“是。”
林楚逍露出几分恍然:“原来如此。”
若是陆家的孩子,那倒不算太过奇怪了。
陆家在凡间很有名望,数百年前便已是江南的望族,到上五代还曾随着新朝皇帝乱世起义,开国封将,声名更盛。
直到陆夕岚的祖父那辈,皇朝稳固,开疆扩土后,战乱渐歇,新帝生性多疑爱猜忌,陆大将军心如明镜,便主动辞官交权,回乡隐居,承诺后代再也不入朝堂干政。
陆大将军的“识相”让新帝极为满意,反倒念起陆家的好处,生出几分宠爱之心,大加赏赐之后也算叫他风光还乡,但自此之后,陆家后人便只能做那远离朝堂的富贵闲散人。
陆家倒也并未就此沉寂,毕竟也是将门后裔,而且是难得的历经数代,依然门风清正,深受百姓的爱戴。
离了朝堂,江湖琐事便找上来。
林楚逍这些年在凡间游历,没少听过陆思舟陆先生的大名,在凡人里他是个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又有一手精妙医术,名声传出去之后,找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
陆先生医术高明、武艺高强、机敏睿智,有大将之风,且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听起来如圣人一般。
林楚逍未曾见过陆思舟的面,对于那些夸张的传闻半信半疑,如今见了陆夕岚,那点怀疑倒是被打消了大半。
儿子继承父亲的天赋与个性,也并非什么怪异之事。
况且,既然说是陆思舟的儿子,是真是假,下山一探便知。
林楚逍更倾向于这是实情,但疑问便随之而来:“那你为何上山?”
陆夕岚照实答道:“师父说天下浩劫将至,需要我尽一份力,便随他上山了。”
近来据说被破例带上山的,也只有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了吧。
林楚逍心底有了些猜测,问道:“那你师父是……”
“是璇玑长老。”回答他的是从陆夕岚身后传来的声音。
陆夕岚下意识伸手按住袖口,将尾巴陡然间紧绷起来的小黑蛇按在原处,尽力用衣袖遮掩住那点异样的动静。
好在来人似乎并未觉察到小黑蛇的一声冷哼,反倒是笑盈盈地朝林楚逍行了半礼:“林师叔,许久不见。”
来人一身广袖道袍,挂着不少配饰,看起来身份不凡。
中年面貌,鬓间却已夹杂着白发,张口叫着青年模样的林楚逍师叔。
并非是他比师叔更年长,只是单纯天赋上欠缺了一些——
显老。
林楚逍的脸色转瞬间转为疏离,冷淡地叫了一声:“代宗主。”
代宗主不动声色,接着解释道:“江师弟前几日受了伤,璇玑长老正守着他,一时走不开,毕竟江师弟天命之身,不容有失,林师叔您也清楚,不若您多留几日,等璇玑长老——”
林楚逍冷硬地打断他:“不必了。”
代宗主不依不舍:“可璇玑长老是真想见您。”
“你找我就是为这事儿?”林楚逍表现出几分不耐,“那你可以滚了。”
沉寂的片刻里,代宗主面色未见波澜,只是微微停滞了片刻,似乎是斟酌之后决定不再继续劝说。
两位师叔关系冷淡疏离乃至一方的刻意回避,都不是什么秘密,再纠缠下去只会让人更为恼怒。
“听闻侧峰这里有人闹事,担心是有外敌混入借机挑事,放心不下,便来看看。”
代宗主说明来意,视线转向一旁的陆夕岚。
“事情经过我已经大致清楚。”代宗主直截了当地说道,“陆师弟,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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