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逍至今没有直接脱离师门的唯一理由,便是即将到来的魔祸之劫。
北辰宗的高层如今所做的一切重大抉择,都是为此做着准备。
这样的当口,多一份力量,好过决裂吵闹。
因此,即便看不惯宗门里某些人的作为,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最多眼不见为净。
凡是知晓魔祸之劫的人没有一个不明白“天命之人”的重要性。
若陆夕岚真的是……
那必然不可能再放他回归到凡人的生活中去。
这是全天下的祸劫。
可若要陆夕岚留下,至少短时间内是要受些委屈的。
林楚逍思索之间,那边小黑蛇大概是蹦累了,躺在草丛上挺尸,偶尔挺一下细长的肚子,甩一下尾巴,陆夕岚在看旁边的草药。
“夕岚。”林楚逍开口。
陆夕岚抬头看向他。
“代宗主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林楚逍顿了顿,犹豫着某些话该不该在孩子面前说,“他在某些方面不大正常,但是,也不会太过于出格。”
最多耍些小手段恶心人。
陆夕岚点点头:“我知道。”
“你不知道。唉……”林楚逍按了按眉心,一时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有些话说出来,丢的是整个宗门的脸,虽说他对宗门已经没多少感情,可对着一个孩子,他还是说不出口。
怎么说得出来的呢——
单单是因为嫉妒这种理由,就去迁怒欺负这样年幼的孩子。
代宗主不是姓代,而只是“代理”宗主。
原因有二,相较于那些尚且活在人世且正值修士壮年的师叔们而言,他实力稍弱一些,若非那些师叔都没心思打理门派上下的琐事,这位子也轮不到他来坐。
二来,便是他对璇玑长老的仰慕之心。
不是什么旖|旎之情,只是一种盲目地崇拜,璇玑长老在一日,代宗主便自觉没有资格坐在宗主这个位置上。
早在做弟子的时候,季无归——也就是如今的璇玑长老,便是师兄弟之中最出色的一个。
后来师弟师妹们都各自收徒,唯有季无归毫无动静。
代宗主入门时便是冲着季无归来的,然而季无归不收徒,虽有遗憾,但他也知道强求不来。
直到后来季无归继任长老的位置,反倒带回了一个徒弟。
在知道江宴宁的天命之身之前,代宗主没少给他冷眼看。
知情之后,他反倒心理平衡了一些。
天命之人,本就是其他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那些年间,他坐在代理宗主的位置上,倒也还算公正,少有偏颇。
除了对璇玑长老的盲目推崇,倒也没有多少值得诟病的地方。
然而还没平衡多久,曾说过只收一个徒弟的璇玑长老又下了山,带回来一个新徒弟。
新徒弟不是天命之身,唯有命格与江宴宁相近。
可若照此论,天下命格与江宴宁相像的不计其数,新徒弟除了年龄相仿、出身富贵,便再没什么特别的了。
代宗主多年的耿耿于怀瞬间被扎穿,恶意便喷涌而出。
可惜知情的人寥寥无几,若是直接说出去,反倒要被许多同门指责不懂事,将家丑外扬,而不会同情还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年幼孩童。
“这些年,为了魔祸之劫,所有门派都在扩充人手,很难再向过去那样仔仔细细地考察品性,以至于如今……”
林楚逍止不住叹气:“不提了。过几日我与你师父聊一聊,或许他会收敛一些。”
陆夕岚说:“好。”
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期待。
林楚逍想了想,又自嘲地笑笑,陆夕岚可不是奔着拜师上山的,大约还不知道璇玑长老的“美名”。
反倒是原本尘世生活过得好好的,突然之间被强行带上了山,又被忽视,受尽委屈,即使心生怨恨也不奇怪。
“往后若是回了主峰,便没那么多忌讳,你找块地方,安心修炼便是。”林楚逍说道,“刚刚领头闹事的那小子有句话说的不错,修真界以强者为尊,不想再受委屈,只能靠自己强大起来。”
他细心嘱咐了许久,才第二次见面,反倒比陆夕岚正经的师父还要上心一些。
小黑蛇躺在地上,不再挣扎吵闹,安静地听着林楚逍说的话,倒是渐渐明白为什么前世他们两人关系那么好了。
林楚逍并不是过于重“大义”之人,或者说并不是喜欢将目标和责任都定得过于大、过于远的人。
那些嘴上挂着道义的人只看着远处,便觉得在那样宏大的目标之下,牺牲谁都是理所应当,偏偏他们又难以摒弃所有的私心,有时显得过于冷酷,对于私心之人,却又是百般回护,舍不得他们在危机浩劫之中受一点伤害。
反倒是林楚逍,常被人诟病优柔寡断且斤斤计较,不够大气,但他却并不单单只以“救世”的价值看人。
前世陆夕岚受过的委屈,他看在眼里,并不总能帮上忙,但林楚逍通常都是戳穿这一点的人。
北辰宗上上下下,只有林楚逍一人当众站出来说过:“你们这样做对夕岚不公平。”
只是后来他为了妹妹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加上受了重伤,渐渐退居二线,很难再帮上什么忙,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这么想来,其实前世关心陆夕岚的人并不算少,可死的死,伤的伤,要么渐行渐远,最后竟只剩下昔日的仇敌对手陪在他身边。
小黑蛇在草丛里翻滚一圈,恰好砸在陆夕岚的手背上。
陆夕岚低头看它,像是在问,怎么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类的交谈声停了下来,林楚逍已经走了,大约是去处理前面的后续了,现在只剩陆夕岚一人和一蛇。
微风拂过山崖,只余草叶沙沙作响。
安静得似曾相识,仿佛它人生之中最静谧的那一刻。
陆夕岚躺在草地上,满身是血,抬头看着它,却是在笑,隔着重重的人影,漆黑的眼眸里却也只映出一人的倒影。
那是唯一一次,陆夕岚眼里看的不是别人,而只是它。
——这也值得高兴吗?
没出息。
小黑蛇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从陆夕岚落下来的手掌下穿过去,爬到旁边的石头顶上去看他。
“那个混蛋都这样对你了,你还要留下来吗?”小黑蛇问。
陆夕岚伸手去摸它探起的脑袋,不置可否。
“你不能留在这里。”小黑蛇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会被那些人害死的。”
“你想修炼,我可以教你。”
“你怕父亲怪罪,我们可以去很远的地方,等你日后修炼有成,比这个破山门最厉害的道士更厉害,你大可以去救你想救的人,然后再去叫你的父亲看。”
“你要是想交朋友,长大了再回来交也一样,你一个小孩子,哪那么多余力去收小弟?”
“你留在这里,只是个出气筒,往后也只是任凭人摆弄的棋子——反正你这种烂好人对舍己为人就是没有抵抗力对吧。”
“我、我替你去卖艺都行,但……总之就是不能留在这里。”
陆夕岚的动作渐渐停下来,小黑蛇搜刮着离开的种种好处,没注意到那双眼睛渐渐靠近了。
静默的片刻里,小黑蛇看着那双黑眸里细长的倒影出神。
“真的吗?”陆夕岚趴在石头上问。
“什、什么?”小黑蛇慌张地往后退了一下,“修炼吗?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以前我可是名镇一方的大妖,多少山头的小妖怪都要跪着给我上供呢,区区功法,我看过的没有几千本,也有几百本了。”
小黑蛇挺起胸膛,却也只有两根筷子粗细,实在跟“高大威猛”搭不上边。
陆夕岚“噗嗤”笑了一声。
小黑蛇不满地嘟囔:“你还笑!还不是为了救……”你。
尾字被它吞咽回去。
陆夕岚问:“你说什么?”
小黑蛇耷拉下去,把自己团成团,翻了个很不明显的白眼:“我说你这个小受|虐|狂!”
陆夕岚没在意,又说道:“我说卖艺。”
小黑蛇没反应过来:“什么?”
陆夕岚说:“你说可以替我出去卖艺,是真的吗?”
小黑蛇呆了一下,僵硬地“哦”了一声。
陆夕岚又问:“‘哦’是可以还是不可以?你会卖什么艺?说人话肯定不行,会被当做妖怪抓起来的,那还是钻火圈吗?你会跳舞吗?”
他说着眼睛亮起来,这会儿倒显出几分小孩子该有的旺盛精力与好奇心。
虽然这点上小黑蛇宁愿他没有。
小黑蛇痛苦地呻|吟一声,把自己团得更紧,试图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它也就是随口一提,前面那么多都不问,怎么就抓着这一条——
小黑蛇愣了一下,忽的又猛然探起身,问:“你愿意离开这里了?”
说着它生怕陆夕岚反悔似的,扭动着细长的身躯便要往下游。
陆夕岚伸出手指抵住它的肚子,将它推回去,反问它:“你能离开了吗?”
小黑蛇身子一僵。
这才是问题所在。
它预想中的远离这群黑心肝,带着陆夕岚浪迹天涯,是全然遗忘了一个前提——
以它目前残存的力量来说,它根本没办法突破北辰宗的结界。
至于让陆夕岚一个人下山浪迹天涯……
那绝对不行!
外面那么危险,陆夕岚耳根子又软,说不准被卖了也不知道逃跑。
现在的陆夕岚可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子。
小黑蛇呆滞地在石头上摊成一张蛇饼。
“现在也不要紧,我受了这次罚,代宗主出了气,短时间内不会再针对我。”陆夕岚戳了戳蛇饼,觉得好玩,又连着戳了好几下,“你以后就跟我一起修炼,我带你去吃肉。”
小黑蛇扭了两下,没躲得开,放弃了:“你怎么知道那个变态不会再针对你?变态能用常理推断,还能叫变态吗?”
陆夕岚眨了眨眼,说:“师父快要忙完了。”
小黑蛇嘀嘀咕咕:“忙完又怎么样,那么偏心眼,你以为他会给你出头吗?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人□□他才懒得为他的心肝宝贝以外的人做……”
陆夕岚道:“师父会见我的。”
小黑蛇问:“你要向他告状吗?”
年幼的陆夕岚有这么天真吗?
小黑蛇心说这还真够稀奇的,不由打量起这个心上窟窿还不太多的小豆丁。
生得纯良的好处之一,便是很能迷惑人心。
有那么一阵,小黑蛇几乎要遗忘过去自己被那个黑心小狐狸——对比现在这个是大狐狸了——骗得团团转的惨烈黑历史了。
小黑蛇仍然保持着妖相对直线的思维,对于告状的猜想嗤之以鼻。
“还不如等夜里他睡着了,我偷偷潜进去咬他一口出气,就算毒不死,也要叫他吃点苦头,我看他这装模作样的架势,顶个猪头脸看他还敢不敢出门!”
“你想变成蛇羹吗?”陆夕岚摸了摸小黑蛇身上的鳞片,光滑入玉质,他不太清楚小黑蛇到底是什么品种,但光看这一身鳞片的质感,便知道不是凡物。
小黑蛇嘴上吵吵嚷嚷地自称大妖,陆夕岚其实是信的。
“若是代宗主识货一点,说不准还要逼你变大,然后抽筋扒皮……”
小黑蛇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是不要再想了。”陆夕岚戳了戳它僵直的尾巴尖,微微弯了弯唇角,说道,“也不必那么麻烦,说与不说,都没什么要紧的,只要他开始想便够了。”
“想什么?”
“想我到底跟师父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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