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逍在后山绕了一大圈,才在树林前面看见陆夕岚。
被豢养在后山的灵兽们刚吃完草饼,陆夕岚正在收拾剩下的东西,一头白色的小鹿在他身边打着转,时不时拿脑袋去拱他的肚子。
手上的盆被小鹿拱掉下去几次,陆夕岚也没生气,只是无奈地叹气,拍拍小鹿的脑袋,轻轻地将它推到一边,收拾剩下的残局。
但没过一会儿,小鹿又再度撞过来。
几日没见,小鹿一点也不见陌生,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玩闹,因而更显得兴奋。
周围几只兔子安静地啃着草皮,平时极易受惊的小动物这会儿安闲地待在原处,对近旁的人影视而不见,似乎默认了互不干扰的原则,亦或是压根就将那孩子当做了草坪的一部分。
林楚逍刻意收敛了气息停在林边,远远看着那一派和谐的场面,心底的疑问不受控制地再度浮现出来。
陆夕岚这体质,要说没什么特异之处,他是很难相信的。
山上的小动物常年受到充沛的灵气影响,早已不是凡物,其中被称作灵兽的那些更是个性十足,平日里除了生病受伤或者拿它们最喜爱的小零食诱哄,几乎很难看见它们的身影,更别提和谐共处。
该说不愧是驯服了妖的人吗。
林楚逍又想到那条小黑蛇,再一细看,才发现小黑蛇盘成了一小团,正趴在陆夕岚脑袋上睡觉。
——真是前途不可估量。
林楚逍心底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敬意。
陆夕岚终于注意到林边站着的人,连忙站起身,跟他打招呼:“林师叔。”
林楚逍往前走了几步,一边说道:“你倒是比你卫师叔有本事多了。”
兔子听见他的声音,惊慌地竖起耳朵,在他走过来之前便跳进了身后的林子里,不见了踪影。
小鹿也有些紧张地伏低身子,退到陆夕岚身后。
陆夕岚不解其意,露出茫然的神情。
林楚逍一指那头白色的小鹿,说道:“小鹿的母亲是你卫师叔救回来的,也她接生的,就生了这么一头小白鹿。然而即便有救命之恩,给它们精心准备各式药膳,还很热情地追着照顾,可这小鹿就是不愿亲近她,反倒一见她便跑远了。”
陆夕岚听着明白过来,有些无奈地说道:“小鹿会跑或许不是因为不愿亲近……”
谁家养鹿会喂药膳呢?
林楚逍也忍不住,仗着当事人不在,很放肆地笑了两声:“不过若是让她见了,该嫉妒死了。”
但愿不要。
陆夕岚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想到这位师叔的奇葩之举,多少还是生出了几分敬畏之心。
“这些天她有事要忙,脱不开身,有空带你去见见她。”林楚逍朝他招招手,示意陆夕岚跟自己走,“未上山时,她也是将门之后,或许你们能有些话聊。”
陆夕岚拍了拍小鹿脑袋,低声与它道别,看它跑进林间,才转身跟上林楚逍。
“我不常在山上,往后你有事可以去找她帮忙。”
等到陆夕岚跟上来,林楚逍一边说,一边领着他走向一条陌生的小道。
“林师叔,我们这是去哪儿?”陆夕岚抱着盆跟在他后面。
林楚逍转头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盆,又看看他脑袋上的东西,伸手一指,说道:“这个收起来,你师父可不喜欢妖怪。”
陆夕岚怔了片刻:“所以我们这是……”
林楚逍应道:“去见你师父。”
-
主峰侧后方,竹林深处,满目苍翠,隐约能听见水流的声响。
林楚逍停下脚步,并不准备再继续往前走,一手捏着小黑蛇的尾巴将它提起,一边对陆夕岚说道:“穿过竹林,跨过那条小河便到了,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陆夕岚点了点头。
穿过最后一排竹林时,代宗主恰好迎面走来,大约是刚从季无归那里出来,见了陆夕岚和稍远处的林楚逍,微微颔首,笑容浅淡。
“近日燕山那里有些动乱。”代宗主在林楚逍面前停下来,“山下递来消息,至少有七处出现了不知名魔物伤人的消息。”
这也是他刚刚向季无归报告的事项。
林楚逍冷着脸点头:“过两天下山我会再去燕山看看。”
代宗主朝他行了一礼:“那便劳烦林师叔了。”
林楚逍只道:“分内之事。”
代宗主没有再多言,转头看了眼身后,陆夕岚已经走远,连背影也已经看不见了。
他转回身,又朝林楚逍微微躬身,告辞离开。
等到他的气息远去,小黑蛇才挣扎着从林楚逍的袖子里钻出来,对着代宗主离去的方向龇了龇牙,可惜恐吓效果甚微。
林楚逍及时捏住小黑蛇的尾巴,顺带警告:“不想给夕岚惹麻烦的话,最好不要冲动行事。”
小黑蛇冷哼了两声:“你是在替那个宗主说好话吗?”
林楚逍将细长的小黑蛇甩了两圈,嗤笑了两声:“你以为你现在这副模样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吗?”
小黑蛇:“……”
林楚逍说道:“只是实话实话罢了,毕竟如今宗门内由他主事,在正事上也不含糊,夕岚上面好歹还有个师父,他再嫉恨也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但是你……有你在,就不一定了。”
诸如与妖勾结,包藏祸心什么的。
听林楚逍这么一说,小黑蛇立刻就想到了——这种伎俩它在前世就见过了。
小黑蛇心下微沉,却还要嘴硬:“谁说夕岚一定会留在这里,说不准哪天看清山上这些人的嘴脸,就随我下山了呢?天下这么大,哪里不是去处?北辰宗再厉害,也管不到凡间的事。”
林楚逍动作一顿。
小黑蛇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动了,艰难地扭动身子想要将自己从倒吊的姿势里解救出来,然而一抬头,便见林楚逍神色复杂地看向竹林外侧。
“他会留下来的。”林楚逍笃定地说道,“如果他真的是命定之人的话。”
“什么命定之人?”
“先不说那个。”林楚逍拎起小黑蛇,与它对视,“你是不是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什么承诺?”小黑蛇装傻。
“我妹妹。”林楚逍脸上的笑容褪尽,显出几分凌厉的审视,“她现在在哪里?还有,你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
竹林之外的屋内。
没有想象中那样富丽堂皇的装饰,反而显得很冷清空旷,不像是有人长久居住的模样。
形容起来大概是缺少一些人气。
季无归从后门进来,看见停在门口的陆夕岚,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桌边坐下。
陆夕岚行了一礼,待师父落座后才坐下来。
这不是一场很正式的见面,季无归显然也有很多话要跟陆夕岚交代,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地面对面交流。
“是楚逍送你来的?”
“是。”
“他不肯进来?”
陆夕岚沉默不语,季无归便知晓了答案。
“他恨我也是理所应当。”季无归语气平淡,捏着茶杯盯着水面漂浮的茶叶,“前两日他特意给我写信,说了你的事。”
这么两句话说完,他又岔开了话题。
“十多年前,我带门内弟子下山支援,清剿魔物救助村民,中途遇见楚逍的妹妹,那时她已被魔物袭击,性命垂危,还沾染了魔气,我判断她无药可医,没有选择停下救她。”
结局无须多言,林楚逍的妹妹自然是死在了那里。
“自那之后,他便对我心生芥蒂,十年之间,我与他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即便是这种时候,林楚逍也不愿见他,明明同在一处,却偏偏要用最曲折的方式与他交流。
这自然不是季无归期望看到的结果,然而即便说起那些往日的纠葛,他面上也不见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
陆夕岚只有听的份,直到季无归抬头看向他。
“你会怎么做?”季无归问他,“一边是眼前注定死亡之人,一边是远处,耽搁片刻就会牺牲数十数百数千的无辜百姓。”
陆夕岚张口想答,季无归放下茶杯,定定地注视着他:“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于是陆夕岚停滞了片刻,才轻声回答道:“眼前人。”
气氛陡然间凝固。
季无归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但陆夕岚却轻易分辨出他流露出的失望。
这不是季无归想要的答案。
陆夕岚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想不起来,只能沉默。
好在季无归并未训斥他,也没有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你对魔祸了解多少?”
“听说是自几千年前横出的一场灾祸而起。”
“千年前,人族与妖族之间一场大战便是由魔祸挑起,沾染魔祸之人被操纵神智,藏匿于两族之间挑拨离间,即便后来两族发现魔祸阴谋,也已经闹到两败俱伤,妖族险些就此覆灭。如今妖族隐世,魔祸再有异动,下一个,便轮到人族了。”
但或许人族命不该绝,早在千年之前便有预言,天命之人将降临于世,带领人族消灭魔祸,还天下太平。
天命之人,既是人族的救世主,也是人族的领袖。
领袖,也等同于精神的支柱,绝不可以在取胜之前倒下。
而在领袖的前面,自然也要有为之冲锋陷阵之人。
弱者只能平白送死,所以才需要那些大门派的弟子站出来,在天下存亡之际摒弃私利,与天命之人一同承担起救世的职责。
救世的重任并非只一人便可承担起的,而救世者要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天下。
与整个天下相比,个人所得所失便显得无足轻重。
很多时候也要学会去取舍,一些牺牲也是必要的。
说到最后又说回了林楚逍的事。
季无归停顿了片刻,看向陆夕岚,才陡然间反应过来对面坐着的是还年幼的孩子,而不是会与他争执的成年人。
“近来……在山上住的可还习惯?”季无归生硬地转折。
陆夕岚点了点头,没把那些委屈往外说,一句“还好”轻声带过。
季无归还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恢复了淡漠的神态,微微颔了颔首,转而开始交代修炼的事。
陆夕岚打起了精神。
-
陆夕岚回去的时候,林楚逍已经不在了。
等到陆夕岚捡起林边的木盆,顺着原路返回时,小黑蛇悄悄跟上去,确定没人才去碰了碰他的腿。
陆夕岚朝它伸出手,小黑蛇爬上他的肩。
“林楚逍下山去找他妹妹了,说过两天再回来。”小黑蛇在陆夕岚耳边低声交代,“他还说你有事就拿之前那个玉牌去后山找卫师叔帮忙。”
“妹妹?”陆夕岚有些意外,“他有几个妹妹?”
“就一个,林楚逍上山之后他父母老来得女,结果小时候家道中落父母亡故,依着传闻找上山,但好几年前她被袭击染上魔气,旁人都以为她死了,结果顺着水流漂进灵山,被人救下来了,只是失去了记忆,这会儿大概已经嫁人生子了。”
“哦。”
“哦什么?你怎么突然对这种事感兴趣了?”
“刚刚恰好听师父提起。”
小黑蛇一听这话顿时警觉起来:“你不会觉得他可怜吧?你可不要听他那些什么为众生牺牲个人的屁话——”
陆夕岚说道:“只是觉得能活下来真是件幸事。”
肯定不止“提起”这么简单。
小黑蛇很想将陆夕岚那便宜师父破口大骂一顿,但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它想起林楚逍临走前对它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交谈,更像是一些发泄,大约是觉得它这样的小妖要夹起尾巴做人,必然不敢随意倾吐出去。
又或许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对陆夕岚的。
林楚逍对师兄的观感很复杂,这么多年怨气未消并不单纯是因为妹妹的死,亦或是师兄的见死不救,而是季无归在见死不救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对于林楚逍而言,无异于将“你妹妹不值得救”几个字摆在明面上。
即便再重来一次,他依然会放弃那个濒死之人。
理性是一回事,作为亲人的情感上却难以接受。
可他偏偏又看得清楚,季无归正是为此感到愧疚,所以才对他说那样的话,宁愿叫林楚逍去恨他,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一些负罪感。
但愧疚又如何?那些所谓愧疚里何尝不是另一种坚决——为了天下、为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他可以背负一切、舍弃一切。
今天只是濒死垂危之人,明日是不是又会有明明可救却又被毫不犹豫舍弃之人?
这些话说出来只会让旁人觉得他思虑过多,更何况他妹妹的死实际上不能怪罪于季无归,林楚逍从未争辩过,旁人便只当他是心有芥蒂不能释怀。
毕竟是世上唯一的至亲之人,最后却连尸骨都没找到。
于是也没有人去指责林楚逍什么,只是旁敲侧击地劝说他放下。
但事实是旁人劝说越多,林楚逍越难以释怀,最后索性眼不见为净。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只跟这个据说知道他秘密的小妖怪吐露过心声。
说到那里时,林楚逍还自嘲地笑了笑,说:“或许这么说你会觉得我心量狭小,或者杞人忧天吧。”
小黑蛇没去应和他的话,却听得一身冷汗。
——最后的陆夕岚不正是这样的结局吗?
后面的话它都没能听得进去,眼前全是前世陆夕岚孑然的身影,还有满目的血。
最终它也只记得林楚逍最后说跟它说的话。
“如果你真的能带他离开这里,那算是你的本事,但……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报以太大期望。即便现在他走了,但日后他早晚也会再回来。”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想让他置身事外,不被任何人所欺负利用,但天下的浩劫到最终便是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况且,你既然与那孩子熟识,还不知道他的性格如何吗?”
“……”
“天命之人并非这一代才有,往前倒推千年,每个时代都会有所谓预言,但并非每位‘天命之人’都能留下痕迹,能够享受盛名寿终正寝的,更是绝无仅有。但是从未有过一代因为一生中遭受的不公与磨难而摒弃光明与希望,他们有时候甚至无私到常人都会责怪他们愚蠢。”
“难道不就是蠢吗。”小黑蛇底气不是很足地嘀咕道,“再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任何地方的安稳都缺不了一部分人的牺牲。有被迫牺牲的,也有自愿冲在前面的‘蠢货’。你觉得若是真到了那种时候,他会站在哪里?”
“……”
小黑蛇在沉默之中被林楚逍随手甩进旁边的草丛里。
当它从这个恼人的恶作剧里脱身,抬起脑袋看过去的时候,林楚逍已经转身往山下走,随风飘来似有似无的声音。
“你这样弱的小妖怪,又能陪它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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