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夕岚在漫天飞舞的鲜花中加快了脚步。
黑龙缩小成两指宽的细长身形，虚虚挂在这个白衣年轻人脖子上。
并非表示亲昵，而是数次蜷起身子，试图将这个戏耍了它的人类当场勒死。
然而未等它碰到陆夕岚的脖子，便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了一般，瞬间僵直了身子，然后可怜巴巴地从陆夕岚肩上滑落下去。
陆夕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提着它的尾巴将它拎起。
表面上是体贴地避免了黑龙的坠落，实际上却是将它的尊严一遍遍放在脚下来回摩擦。
黑龙对于年纪尚轻的陆夕岚很不服气，只觉得这人看着年纪不大，却满肚子坏水，只会使些阴谋诡计，耍耍嘴皮子功夫。
若非他过分年轻，一身灵气极为温和内敛，显得无害，它堂堂千年大妖也不会一时放松警惕，阴沟里翻船，着了他的道，不仅失去自由，往后还要供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使唤。
简直是奇耻大辱！
至于夹杂在那些人类百姓的欢呼之中的指责谩骂，黑龙全不以为意。
在它眼里，人类就是又愚蠢又势力又善变的物种，稍有些不利于他们的风向，便能将往日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指责与抱怨之于它也无关紧要。
那会儿它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定要给那个臭小子一点教训瞧瞧。
可惜由于它一时疏忽与陆夕岚定下的契约，它无法以武力伤害到他，换做打嘴仗，深居简出几百年的大妖也不是伶牙俐齿的人类的对手。
好在陆夕岚并不是特别争强好胜之人，认识时间长了一些之后，也会主动退让几分，叫憋屈已久的黑龙扬眉吐气一回。
彼时大劫尚未正式开启，只是各地有零星的魔物增多的传闻，陆夕岚第一次长期下山，一为打探情报，二来也是一种历练。
历练无非也就是走遍天下山川，体会各地民风民情，若是当地人遇到麻烦，便顺道帮忙解决。
黑龙便是这“顺道”之中的一小环。
陆夕岚不爱动武，随身佩剑看着只是凡器，游历途中运气不错，鲜少遇见魔物肆虐的情况，以至于黑龙在很长时间内都对他怀有偏见，觉得他每日的功课练习只是装装样子，至于实力，那必然只是花花架子，非要挑一处长项，大概也只有嘴上功夫厉害那么一点。
换而言之，也不过是很会骗人罢了。
吵吵闹闹了近一年的时光，一人一妖踏入了直面魔物骚扰侵袭的城镇，无数人家的青壮年都葬身于魔物之口，随着魔物的增多，深受其害的百姓慌忙逃窜，留下的人已经不到一半。
而在这座城镇的后方，则是三处聚居的更大型的城镇，人口众多，似乎还对邻镇上的状况一无所觉。
那会儿黑龙已经明白，即便它再如何讥讽陆夕岚爱做戏脑子不清醒，也不可能让他改变喜欢多管闲事的本性。
也是在那座城镇之外，它才第一次见到陆夕岚拔出他那把破剑是为了指向敌人，但它却没有余裕再去嘲讽陆夕岚。
剑意澄明。
是它的第一印象。
陆夕岚强吗？
若以当时人类的标准，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秀，或许在同龄人里算得上是有天赋，但在天下强者之间，这个年轻人尚且还排不上号。
因为境界不够，因为缺乏经验。
在活了千年的大妖眼里，那点灵力就更是不够看。
但它能比唯境界论的人类看到更多的东西。
早在千年前，得道飞升之事还不是妄谈之事时，人类修炼者当中，剑修便已经是公认的攻击性与攻击力最强者，然而因为杀气太重，易偏执，反而不利于悟道，即便最终能够跨越最终境界，渡劫之时更是险之又险。
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于对抗，杀孽又重，最终真正能够渡劫成功的更是屈指可数。
千年过去，魔祸在即，妖族在大战后几近灭族，消弭魔祸的重任便落到人类身上。
魔祸一日不消，人类便几乎不可能再度飞升。
但旧时的习气风格却大多保留了下来。
所以即便看到陆夕岚随身带剑，它也从未想过他会是剑修，这人油嘴滑舌会使小聪明，有时候又仁慈大度得过分，不爱与人纷争，也从未表现过对剑道一途的执着。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他都不像是一个合格的剑修该有的模样。
直至他拔出剑，一身锐利剑意却也不似其他剑修一般带有杀意，反而澄澈明净，如春水清泉，叫人难以生出警惕之心。
可剑意这种捉摸不透玄之又玄的东西，常常是剑修终其一生所执着追求的东西。
地上那一堆死状惨烈的魔物，同样也不能归之于陆夕岚的“仁慈”与“无害”。
黑龙停留在远处，并未准备上前帮忙。
陆夕岚并不需要，它那时也没有那样自觉与意愿。
紧紧地注视着陆夕岚时，它眼底甚至带有警惕。
寿数短暂的人类或许已经忘记老祖宗们飞升的要义，但黑龙却还记得清楚。
无论人还是妖，修道皆是修心。
量的堆砌有时能够提升一定的实力，却难以逾越质的壁垒。
在千年以前，境界压制之说皆是浮云，也曾有过今日入门，隔日顿悟飞升的罕见实例。
前一天跑到新人面前得瑟，没两天便被反过来压制，类似的情况倒是数不胜数。
即便入门时被称作天才，或许也会在到达一定高度时陷入瓶颈，终生不得寸进。
至于这之中相差的到底是什么，没人说得清楚——若是说得清，千年前早该遍地神仙了。
黑龙从小妖一路修炼至此，为的自然也是最终那个可以脱去凡尘俗世逍遥自在的“道”。
就如同多数修炼者会遇见的困境一样，到了某个时刻，原本顺遂的修炼之途便陡陷泥沼，它花了近五百年去寻求破局之策，善为过，恶做过，却都毫无变化。
它的实力早已足够自保，甚至世间也已少有能够威胁到它的存在，可这样的停滞仍旧让它恼火，几乎生成心魔。
然而就在看见陆夕岚拔剑的那一瞬间，它身上凝固已久的东西便有了轻微的松动。
它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却本能地知道，那正是它一直以来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东西。
最后它竟是在一个年轻的人类身上看见了希望。
陆夕岚却似乎毫无觉察，清理完城外的魔物，在城镇外面设下结界。
留在城镇上的百姓自发请愿去城门口守着，以查看结界的完成情况，陆夕岚也未拂了他们的意，决定暂留一晚，等到隔日那些人确认结界的效果再离开。
客栈留了最好的一间房，推开门便能看到城门，以及远处的山脉。
精疲力尽的陆夕岚倒在床上睡去，黑龙从他身边飞到窗边，悄无声息地化作黑衣的青年，逆着月色把玩手上的匕首。
“咻”的一声，匕首陡然间甩出去。
本该笔直飞向陆夕岚脑袋的匕首中途转了一道弯，整个刀刃几乎都莫入墙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又是同样的结果。
早就可以预知的结果，却让黑衣的青年莫名有些烦躁起来。
“不必着急，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你早晚会习惯的。”陆夕岚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大约是在他们刚认识不久，黑龙还在频繁地试图谋杀陆夕岚却都以失败而告终的时候。
结界之外有些动静响起来，黑衣的青年扭头看向窗外，又转回来看看床铺上的人。
月色之下，一边是被挡在城外的狰狞魔物，一边又是这样静谧的沉眠。
黑龙第一次在心底承认，沉睡的陆夕岚看起来是很乖巧安和的——即使它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
第二把匕首被它握在手上的时候，只成了一个消磨时间的无聊工具，最终也没再试图飞向陆夕岚过。
它倚在窗沿上，一侧目便能看见外面的动荡，转回来便是一室寂静。
陆夕岚显然是累惨了，全程姿势都没变过一次。
直至晨光初起，还剩零星几个魔物被挡在外面，开始自相残杀，动静渐渐小下去，守在城门口的人们抹着额头的虚汗倒在地上，渐渐有劫后余生的欢呼声响起来，其中不乏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也很难再站起来。
陆夕岚说过，来日方长。
青年蓦地想起这句话，却始终嗤之以鼻。
它轻哼一声，收起匕首，靠在窗边，一直守到太阳升起。
区区一介人类。
区区百年。
妖在心里想着。
不能飞升的人类寿数终有尽头，是远远抵不过妖的，更何况在这样战乱将起的情况下，能不能活到寿终正寝还很难说。
人类一死，它便自由了。
千年也熬过来了，还怕这区区百年吗。
-
“啪。”
一颗果子从树上砸下来。
小黑蛇从梦中惊醒，看到正好砸落到自己面前的果子，迟疑片刻，恶狠狠地上去一口叼住，一边咬着果子，一边看下面的陆夕岚。
十来岁的陆夕岚，正在侧峰看望谢周两位师兄和哑仆。
从师父那儿回来之后，他便分到了主峰的住处，后山山腰处一间茅草屋，位置偏僻，但胜在安静，适合修炼。
在修炼指导上，他师父倒也不藏私，陆夕岚进步飞快，短短几日，趁着休息间隙回侧峰时，已经能够像模像样地给两位师兄提出一些修炼建议了。
小黑蛇懂的理论知识有一箩筐，对自己却全无作用，也懒得去指点陆夕岚以外的人，干脆躲在一边发呆。
冥想结束也就如同一觉睡醒。
小黑蛇试着去感受体内灵力的流转，仍旧如同枯竭的河床，干枯滞涩。
灵力增长几乎微不可察。
虽然早就猜到这样的结果，但它不免还是有些失望。
而这，便是救回陆夕岚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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