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宁侯府作为世家已有上百年风华,自北朝初立便被太.祖封侯,以翰林为首,乃是上京官家子弟的楷模,出过三代帝师,四任丞相,主文治,偏偏到沈淮宁这一代,父子两却扛起了刀剑,史无前例地成了武官将军。
侯府四合院以南北两朝的园林布置,回廊甬道弯弯绕绕,水榭楼阁的交错相接,每一处院子都有其花物种植,争相夺艳,甚至有“四水归堂”的天井落座,讲究风水。
许明奚跟在沈老夫人的一等女使身后,以余光瞧着侯府的布置。
大致的庭院和永安伯府相差无几,只是侯府的更大更华丽,也讲究插花分布,水井落成,想来这上京的高门大抵都是这样布置家宅。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许明奚来到了暮尘斋。
拂过珠帘,进门就看到了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沈老夫人。
穿着牡丹花鸟华鹤常服,外披银白虎皮袄子,灰白的发丝以和田玉簪盘起,头戴珠玉青蓝抹额,虽看上去已年过八十,可也看出这白皙的皮肤可谓是保养得极好,皱纹轻轻勾勒,面色红润,不失大家掌事的风范。
许明奚跪在蒲团上,颔首道:“新媳拜见祖母,给祖母请安。”
说着,她的余光发觉身后来了人,皆是衣裳华贵,气质不俗的年轻人,想来是这侯府的家眷,也是来同老夫人请安的。
沈老夫人一见许明奚,乐得幽幽笑起来,将她扶起身,柔声道:“好孩子,快起来,正好,大家都到了,我来带你认一下人。”
吩咐着,来这的姑娘哥儿纷纷上前,动作齐落地给沈老夫人请安。
看得出多年皆是如此,早已习以为常,生出几番养在名门侯府的贵胄落落气质。
可请完安,都不约而同的瞧着许明奚,有偷偷看的,也有正大光明打量着的,也有小声窃窃私语的,亦或是眼神示意。
可许明奚能感觉到,大多都是不怀好意的。
沈老夫人看在眼里,依旧是慈祥地笑着,不慌不忙地饮口花茶,亦是观察着这新入门的沈家新媳妇。
生得小小巧巧的,甚至有点清瘦倦容,可脸蛋红润饱满,不似病恹恹的干瘦,笑起来眼睛弯弯,如今一身红妆却也没有因小女儿家被压下气质,反而多了几分江南温婉端庄的美感。
听这永安伯府说这嫡长女因自小体弱便在老家安养,可如今一看,生养出来的礼仪周全和闺秀风范却一点都不输给原本养在上京的闺女。
落到此处,她持着手杖走到两边中间,像个大家长,热络地介绍大家。
“来,新媳,这是你的四婶婶,四房的大娘子,秦懿徳,这府里也是她管事,哦对了,瞧我这老糊涂,你们应该见过,她可是你现在嫡母的庶姐,你与三郎定下这娃娃亲,当年还得多亏你婶婶呢!”
许明奚恭敬地行了拱手礼,唤道:“四婶婶安好。”
她暗暗看了眼秦懿徳,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木兰青双绣缎裳,外搭杏色披帛,丹凤眼,方圆脸,妆容艳丽,举止干练,眉眼间神似秦令仪,看许明奚的眼神,也是多了几分敌意。
可秦懿徳不显于色,面容带笑,“奚儿见外了,你虽非我妹妹亲生,可我们一直都把你当嫡亲女儿看待,往后在侯府定会多多照料。”
虽是如此说着,眼底终是不甘和遗恨。
当年沈敬臣是陛下身边红人,他自己也年少有为,士气正盛,秦懿徳便借着自己这四房大娘子的身份说服沈老夫人和许老夫人说定这门亲事,可没想到沈淮宁竟落难至此,最后还害得她这庶姐被妹妹阴阳怪气一番。
忽地,尖声响起。
“母亲,您想着好好照料人家,可人家不一定能领情呢?毕竟有三表哥罩着,三表嫂哪需要我们,听说昨晚一夜,三表哥可都在前院,可热闹呢!”
字字带刺,句句夹枪带棒,让原本站稳的许明奚不由得晃了下身,幸而借着木扶稳起来,面色顿时涨红,几近滴血。
许明奚循着声音源头看去,只见一女子站在秦懿徳身后,鹅蛋脸,对子眼,柳叶眉,薄嘴唇,生得精致小巧,可举止神态的尖酸刻薄几乎与秦懿徳如出一辙。
她说这话,其实大家都知道沈淮宁发怒将两位嬷嬷赶出来的事,想来定然也不会对许明奚好到哪去,引得秦懿徳连忙说些场面话过去,让大家不要介意,佯装教训女儿一番。
沈老夫人心下了然,说道:“这是你四婶婶的女儿,行四,我们侯府的四姑娘,沈殊彤。”
许明奚领会,仍余惊未定,稍稍颔首打过照面。
话落,幽幽的咳嗽声响起,她们身后似有个小小的身影微微颤着。
只见她从珠帘后进来,褪去斗篷递给随身侍女。
许明奚打眼一看,烟眉微微蹙起,化不开心底的愁绪,眉目含情,梨涡隐愁,冰肌玉骨之下,娇嫩的雪皮包着脆脆的骨头,一颦一笑,一动一静,几乎弱柳扶风,梅花拂月。
这妹妹长得真好看......
许明奚看得出神,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这是五房独女,行五,是府里的五姑娘,沈静嘉,不过身子骨弱了些,时常感染风寒,都在院里将养着。”
说着,沈老夫人忍不住抱怨一番,“嘉姐儿,祖母都说了不用你早起请安,还是这般不听话。”
沈静嘉微微悯笑,眼里似是盛着一眸清亮,如沐清风,她柔声道:“祖母,这是孙儿的本分,不碍事的,而且嫂嫂新进门奉茶,我也得过来打个照面。”
说罢,她信步走到许明奚跟前,两人对视一望。
目光汇集之处,沈静嘉稍稍愣住,美目微怔,看着眼前的许明奚。
许明奚心下生疑,本想说些什么,不料面颊突觉一阵温热。
待她反应过来,沈静嘉居然凑近她,以掌心扶着她的脸,认真端详着。
许明奚愣在原地不敢动,她走近才发现这妹妹天生身形修长,比她高些,可她深邃的眸中却凝着股超出原本年纪的生魂,清澈瞳水掩映着琥珀眸子,似烈火淬炼般,坚定且脆弱。
“妹妹这是......”她喃喃唤着。
沈静嘉似是回过神来,立刻松开了她,柔声道:“抱歉,刚刚失礼了,三嫂嫂万福。”
说着,福了福身子,身背挺直,默默地注视着她,悯笑相待。
许明奚觉着她亲切得很,心头一暖,颔首回礼。
奈何这一幕落在秦懿徳眼里,终是忍不住调侃几分。
“嘉姐儿,你这天天都窝在屋内写遗书,倒是只有请安的时候才能看见你人。”
沈静嘉面色微红,小声嗔道:“婶婶!莫打趣我。”
许明奚:“遗书?”
沈老夫人笑的乐呵响,亲昵地拍了拍沈静嘉的手,“什么遗书,不吉利的话,不过是姑娘家写的日志,大概那天吃了什么,看了什么书,哪有这么伤春悲秋的。”
这府里人尽皆知,沈静嘉病疾缠身,时常忧天下忧明日的,遗书天天写不带重样的,这也成了大家调侃她的习惯。
沈老夫人难得今日有兴致,便让嬷嬷们打点一番,等会到亭苑下用早膳,这还是近来上京兴起的用红泥小火炉做早膳,一群人围在一块最是热闹。
许明奚心下一紧,原本想着奉完茶就回去的,没想到还要用完膳,这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未敢放下。
不多时,一等女使送沈老夫人回房用药膳,李嬷嬷前来道:“各位姑娘哥儿,请先移步到花厅吃茶用点心,等老夫人用完药膳,就可以到亭苑用早膳了。”
李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即使是主子也对她礼待有加,大家应着便先行到花厅用茶点。
花厅以梅花点缀,除去些许烦闷。
花鸟雕纹圆台,上面皆摆着用白玉盘装饰的点心,起皮掉酥,甜润适口,再配上醇香的花茶,欣赏屋外细雪雪景,也不失惬意。
奈何许明奚在其中围坐着,觉着有些不自在,局促放不开,左右瞧着这陌生的面孔,心下犯愁。
这侯府着实是盘根错节,关系复杂。
沈老侯爷与沈老夫人生有大房二房这两个嫡子,可前几年都因生病或意外走了,三房则是沈淮宁父亲这一脉,非嫡出,可父子两人凭借着军功也闯出了一片天,至于这四房,秦懿徳的丈夫被派遣做荆州刺史,时常不得归,而这五房的夫妇两,本就是喜读书爱游历的闲云野鹤,却不料几年前夫妇两卷入江湖纷争,不幸身亡,只留下身子骨不好的孤女沈静嘉。
这侯府人丁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她亦是通过杨碧桃才一知半解。
思及此,她暗暗垂下眸子,饮着花茶,心不在焉。
这一幕落在秦懿徳眼里,莞尔一笑,问道:“奚儿,按规矩,新妇奉茶,官人也得陪同才好,证明夫妻两情深意切,举案齐眉,今日怎的,不见三郎人?”
涂着蔻丹的指甲轻轻掰开橘子,分给沈淑彤。
许明奚一顿,眸光微闪间,说道:“四婶婶,您也知道,自两年前从战场退下来,将军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今早用完早膳后,我想让他睡多会儿,就不用早起陪我过来奉茶了。”
徐徐说来,面色平和,不见任何怯场之意。
“哦.......”秦懿徳拉长尾音,“奚儿还真是善解人意。”
谁不知道昨晚沈淮宁在房中发了顿脾气,想来这许明奚也没少受气,如今还要装出夫妻和睦,为其着想的样子还真是有够为难。
思及此,秦懿徳唇角扬了下,勾起一丝不屑。
沈淑彤忙接过话茬:“不过三嫂嫂,你还真是可惜,没在表哥最风光的时候嫁给他,现在终是天不遂人愿,落下残疾,双腿不得行,恐怕余生都要窝在那小小的松别馆......”
“彤儿,不得别胡说。”秦懿徳小声嗔,可也知她并非有心训斥,反而平日还将她这女儿宠上了天,“三郎怎么说曾经也是陛下红人,怎敢如此妄言,不过这也印证了,庶子之身,自得安分守己......”
谁人不知,这沈淮宁本就是天之骄子,小小年纪就随父出征,屡立战功,威名远盛承袭侯爵的嫡子,同时也因其父母在侯府不受待见,他自小对侯府众人亦是冷漠以对,就连沈老夫人也不放在眼里,如今跌落尘埃,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什么时候命不久矣,英年早逝。
屋内幽幽回荡着四房母女的侃侃而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活脱脱一场唱双簧的好戏,引得沈静嘉左右瞧着,听她们一如既往的大胆,心下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侍女在隔间候着,即使听见也只能当做听不到,低眉颔首着。
忽地,啪嗒声响,戛然而止。
玉著被轻放到筷托上,清脆微动。
众人一怔,发觉是从许明奚那边传来的。
她稍稍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大家都以为她有什么要说,不料却见她起身,用另一双玉著为她们母女夹着红枣糕。
四房母女相视一笑,这许明奚从刚刚暮尘斋看来就知道是个软柿子,任人拿捏,如今就是酸话苦语也只能受着。
沈殊彤捻着帕子,眉心蹙起,扬声道:“这多不好意思,还要嫂嫂帮我夹......”
“四婶婶,四妹妹。”
还未说完,许明奚亦是少有的打断人说话。
只见她小心夹好糕点放到她们的碗里,随即安坐回檀木圈椅上。
看似从容不迫,藏在衣袖里的手却隐约颤着,又只能极力忍下。
许明奚沉声道:“侄媳若是没记错,四叔叔也是姨娘所出,而且,听说当年四叔叔到荆州任刺史,还是托了将军父亲的福。”
此话一出,母女两的面色如玉瓷杯面,逐渐破裂。
一时间,整个屋子沉寂下来,只余从窗缝渗进来的丝丝风声。
奈何众人不知,隔间亦是静谧无声。
所有侍女皆跪在一边,不敢出一点声。
屏风后,两个身影一站一立。
其中一人穿着玄裳,坐在轮椅上。
听到许久未提到的人,他垂下眸子,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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