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奚本是普通伤寒,加之自己调制的药有奇效,躺几天就好了许多。
按着规矩,五日内她得抄完十遍沈家家规,现在算算还有两天时间,这沈家的家训足足有本典籍那么厚,总共三千七百八十六条,十遍就等于抄了十本书。
思及此,她长叹一声,在藏书阁奋笔疾书,日夜不休。
可回想前几日,总觉着那夜自己发热有些奇怪,手上包扎得跟螃蟹似的。
梦里......好像是将军的声音,虽然有点凶巴巴的,但也是在悉心照料她......
思及此,猛地摇摇头。
她可不敢做这样匪夷所思的梦。
“抄个字都还能神游,梦周公呢?”
肃声响起,许明奚竟错生出偷懒被南娘子之感,连忙站起来,行礼颔首道:“将军。”
他应了声,径直地转着轮椅去找书。
这藏书阁就在松别馆旁边,离他们住的院子也不远。
之前都是沈淮宁父亲为了他母亲修建的,沈大将军自认粗人,不懂这些高雅诗文,奈何爱妻喜欢,其中收藏了些古典诗集和珍贵画作,但更多的其实是各门类目的医典医书。
许明奚缓了口气,看着这一叠快没过头的竹纸,不知得抄到何年何月。
不由得长叹一声,又坐回圈椅上,持笔抄着。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许明奚虽没有上过学堂,可南娘子自小就教过她读书识字,还有最基本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等,当然对她来说启蒙大多都是经典医书,就连银针也是儿时就攥在手里把玩研究的。
如今研磨提笔,写字落成,皓腕微转,指腹用力匀称,运笔灵动矫健,笔迹瘦劲有力,肉瘦却不失风骨,字字回转决绝,不带一丝犹豫。
“燕绥体?”
沉沉的问声响起,笔差点从手中滑落,幸而许明奚一把抓稳。
她偏头一看,沈淮宁正在她身侧,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尺之长,轮椅和圈椅紧挨着。
沈淮宁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的写的字,剑眉稍稍扬起,精致的轮廓在这个角度一览无遗,笔挺的鼻尖稍稍掩着侧影,于窗扉漏进来的阳光烙下剪影。
还有淡淡的冷梅香......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唤道:“将军?”
沈淮宁随手拿起一张她抄的家训,细细观摩着,沉声道:“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写出一手标准的燕绥体,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是上京哪位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写的。”
许明奚扯了下嘴角,就当他是在夸她的字了......
燕绥体是当今南朝皇帝赵燕绥所创,听说他这个皇帝除了平日处理政务之外,其余时间都一头扎进了琴棋书画,甚至还对花鸟鱼虫十分感兴趣,后宫花园的花草基本都是他亲手种植,名贵贫贱的植株皆有。
其中燕绥体则是他独创的书法的字体,瘦硬有神,用笔细劲,结体疏朗,舒朗小字的风格一度受到南北两朝的文人墨客追捧,其中女子居多,清秀灵动。
许明奚也挺喜欢这小巧的字体,说道:“这是我阿娘从小教我的,将军,我写的好看的吗?”
沈淮宁眉眼一挑,靠在椅背上,“功夫不到家。”
说着,玉指在竹纸上敲了敲,发出窸窣声响。
许明奚一愣,探头去看,发现他指的是“宁”字。
竖勾之处,她总是会习惯将勾提去,再稍稍折回来。
不够干净利落。
“嗯......”许明奚扯了下嘴角,挠了下头,“以后会改的。”
“研墨。”沈淮宁唤着,又近了几寸,拿出新的竹纸摊开。
“啊?”许明奚往后一仰,两人之间留出几寸的距离,却闻到扑面而来的冷梅香。
淡淡的,许是入冬后他屋内时常放有梅花的缘故,身上也不自觉地沾染了些。
沈淮宁见她仍愣在原地,凝眉道:“难不成还要我教你研墨。”
“不用不用。”许明奚反应过来,连忙给他让位置,站在他右侧研墨。
小时候,南娘子撰写药方之时,她便会在身旁研墨,时不时还要面临药草用法功效的问答,就连认字也不放过,若是答错了,就得罚抄十遍,牢记在心。
没一会儿,淡淡墨香晕染开来,冲散了少许的药香和梅香,氤氲在古朴书香的藏书阁内。
许明奚用余光打量着他,研墨的动作也渐渐慢下来。
如今他难得一身云鹤月白长袍,敛去平日萦绕在侧的肃杀,多了几分书卷文雅的气息,只是剑眉星目下,依旧隐隐藏着忧虑和沉重,不复少年炽热。
“我有那么好看吗?”
沉声响起,拉回她的思绪。
“没有,我只是在想,今日将军好像不太一样......”
许明奚找补说着,可心里却觉着,在喜欢拿她打趣这一方面始终是小孩子心性。
沈淮宁的手一顿,勾了下唇角,干脆扶着案桌起身,拉开轮椅。
“到你了,过来写,不准再犯刚刚那毛病。”
许明奚一怔,突然觉着后背凉飕飕的......
随即走到他身旁,他刚刚所写则是烂熟于心的军规,凡有重犯事者,皆要一律斩之。
字迹力透纸背,刚劲有力,如同战场的锋利刀剑,可震人心。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将军,想让我写什么?”
“写我名字。”淡声说着,却无不在下军令般,如山不得动摇。
许明奚只好硬着头皮上,稍稍俯身,缕过宽袖,持着狼毫在徽州墨上点凃几分,在他所写军规的下面空白之处,开始写着他的名字。
点捺撇回勾,名字落成。
“继续写。”
“是......”
沈淮宁站在她的身后,高大宽肩的身量几乎能遮住她清瘦娇小的身姿,挡住外面洒进来的金光暖阳,不多时,窗缝偷偷进来些细碎梅花,肆无忌惮地分享着残香氤氲。
他细细打量着,许明奚的青丝微微散落,发梢有些卷曲搭在肩颈上,衣襟依稀掩着细瘦的脖颈,白皙娇嫩,如同的出水豆腐,还有独特的药香味......
沈淮宁垂下眸子,落在她书写的名字上,整齐娟秀,一改刚刚的毛病。
他们来往细作所截取的密信中,时常都有他的名字,字迹不一,如今许明奚的字瞧不出细作的痕迹,他也减少了几分顾虑。
奈何微不可见地,她的双肩隐隐发着颤,看来始终悬着颗心。
沈淮宁看在眼里,问道:“奉茶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落,许明奚的手一顿,眼眸暗淡下来。
“没什么,只是祖母要射箭了,我好奇想上去看看,不小心摔倒的。”
回想当时所见的玉戒,虽不可能是南娘子丢失那枚,但看样子极为相似,定然是有什么联系,可如今也只能再找机会问来问。
沈淮宁恹恹地抬了下眼,又近了几寸,“哦......那秦懿徳和沈殊彤呢?”
许明奚往旁挪了几分,倒是没想到他竟直接称呼其名,颤声道:“四婶婶是我嫡母的姐姐,自然也对我多照料几分。”
看样子,她是不打算同他说出事实。
忽地,阴影落下,许明奚一转身才发现他两手撑在案桌边上,抵在她的身侧。
她吓得往后一仰,腰背靠在案桌上,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眼底涌现些许侵略的精芒,气息萦绕。
“将军......”
许明奚躲过他的目光,手一时不知该往哪放,竟是无路可退。
只觉他垂落的乌发轻轻扫过她的脖颈,痒痒的,氤氲着冷梅的暗香。
沈淮宁将她的细微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眼底的冷意渐渐融化,沉声道:“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还会些扬州小调,虽然后面弹得一塌糊涂......”
许明奚一怔,看来他也听过这曲子,不料刚想说些什么,转眸对上他的目光。
他却稍稍俯身,抵在她耳边,“我倒是好奇,你还会给我什么惊喜?”
一时间,许明奚心下又羞又愤,紧扣着梨花木的木屑,脸颊逐渐发烫。
末了,她稍稍放松下来,沉声道:“没什么惊喜,倒是将军,我前几日染上风寒,莫要将病气过给了您,而且......您说过的,不喜欢我身上这股药味......”
声音渐弱,沈淮宁眉尖拧着,竟生出一丝不悦。
沉寂了片刻,手腕一松,他起身拂了下衣袖,冷声道:“哼!知道就好,要是明天还不抄完这十遍,就再多加十遍!”
“啊!这也太!”
不等许明奚求饶,沈淮宁就甩袖拿上寻来的书,带着他的随身轮椅,出门而去。
许明奚长叹一声,只好搬回玫瑰圈椅,一骨碌地上去,开始奋笔疾书地抄家训,不亚于苦读十年的书生。
日月星移,夜幕降临,屋外细雪落下,盈盈飘去廊檐下的壶形灯,烛火微闪,暖烘烘地将雪花融化成滴滴雪水,滴答滴答。
来看茶送点心的侍女应声告退,却不知身后回廊尽头却有身影伫立着。
轮椅碾过细雪,及至藏书阁门前,借着模糊的纸窗,依稀瞧见里面的伏案抄书的影子。
不多时,子时将至。
里面的人影似乎没了动静,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细雪闯入,冷意袭来。
伴随着浮光掠影,门扇合上,沈淮宁拿着今早的书,走进了藏书阁。
远远看去,却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趴伏在案上。
“这家伙......”沈淮宁无奈,看向这小山高的竹纸,“这么偷懒,看你明天还能不能抄完,起来!许明!”
本想叫她起身再继续抄,可话到嘴边就停下了。
走近一看,点点墨渍沾染在面颊上,像是长出了胡子。
许是染上风寒,喝了汤药就嗜睡,如今她睡得很沉。
屋内炭火燥热,小脸染上绯色,绵密悠长的呼吸一起一伏,嘴里还喃喃呓语着,眉心也从未舒展,似在梦到什么不好的事似的。
沈淮宁一时无措,手悬在空中不知该放哪才好。
她说话总是这般软声细语,怕事也不怕事,丢在人群中不想让旁人发现,被人欺负也不吭声,可对某些事却偏偏有近乎执拗的病态,有时还气得人不打一处来,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
思及此,他眸中渐冷,抓紧了膝盖间的衣料,只余案台上的一豆孤灯簌簌而动,打下他孤寂的身影,斜斜地落在书柜上。
忽地,迸溅的爆蕊声响起,拉回他的思绪。
沈淮宁扶着案台起身,绕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环过她纤细的腰肢。
怕弄醒她,可动作却是有点僵硬好笑。
他敛容屏息,轻轻将许明奚抱起,药香扑面而来,淡淡的苦味萦绕。
她很轻,睡觉姿势喜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这姿势似乎能让她更有安全感,下意识地拳头紧攥,放在身前作出防御。
“有那么怕我吗?”
带着几分自嘲,沈淮宁抱她到藏书阁隔间的软塌上。
不料放到床的一瞬,许明奚嗫嚅几声,侧了下身子。
忽地,一张小脸落入他的手心,湿润温软的呼吸萦绕在掌心,丝丝密密地唤醒他的感官。
沈淮宁顿时僵住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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