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答案显而易见。”
就在满场寂静,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屏息等待圣女的答案之时,温润如清风的嗓音陡然插·入,骏马长鸣声此起彼伏地响彻云霄。
有夜这才注意到在铠甲与教袍包围圈的最外,停了一辆深棕色的西式马车。
被强·制横向勒停的车轮在地上画出急促的圆弧,木质车轮因此磨损地有些厉害,坑坑洼洼地向下掉落木屑。
车门外开,内里橄榄绿的皮垫上静静坐着正手持教典翻看的俊雅青年。
那人一身宽松白袍,腰间鎏银系带上缀着如点点星辰般的装饰宝石,铂金色的长发松松绑起,大部分发丝都被拂至身后,蜿蜒流淌于橄榄绿的坐垫之上,剩下的那些则随性披散于肩头,哪怕越过肩头落至教典遮挡文字,也未曾惹得主人不快。
那着实是一副宛若神祇的精致好相貌,处处柔和的面部线条合着熠熠生辉的铂金色,犹如为那人渡上一层圣光,令人看不真切他的真容。
唇角微翘,长睫翩翩,他翻过手中教典,似已阅完,可自然闭合的双眼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分毫。
那人透过紧闭的眼帘望过来,嗓音柔和。
“我的好学生,自然是要和我回教廷的。”
啪地一声,置于青年膝上的教典被猛然合上。
簇拥于有夜周边的众人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地俯身行礼。
“文森特冕下。”
文森特,有夜只听说他是暂代教皇职务的正一级主教,实力深不可测,却没想到他原来还是游戏中玩家的老师。
等等,是老师诶!
那是不是新手指引的戏码都安排在他身上,得选择回教廷才能开启教学关卡?
唉,可惜了。
她本来还想跟去圣殿看看狮鹫究竟是个什么物种呢。
但要是把狮鹫和新手教程放一起选,她肯定选教程。
“我回教廷。”
有夜学着四周修道士们的动作,伸手抚上左胸,有模有样地微倾上身行礼。
见此,车内文森特的眉心跳动了一下,随后便转过脑袋,再次打开手中厚实的教典审阅。
“那便让你的坐骑携你过来坐。”
坐…坐骑?!
阿诺德倨傲地抬起下巴,紧皱眉间,垂于身侧的拳被握得咔咔作响。
对神话种来说,伴侣与主人,天差地别。
虽均要求忠诚,但那份忠诚却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就算文森特是教廷默认的下届教皇,这般狂傲的言辞也算得上是出言不逊。阿诺德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的失言,也得适时为有夜辩解几句。
毕竟圣女任期未到,一切情感皆应沉入水面。
“请冕下慎言。”
有夜能透过阿诺德骤然紧绷的手臂线条清晰感知到对方再一次濒临发怒边缘。
他低沉的嗓音犹如利刃,一字一句地剐上好整以暇的文森特。
“污蔑自神代便有幸于神庭侍奉主神的神话种可是大罪。另外,填补失落之神空缺的圣女‘阿尔忒弥斯’向来要求纯洁无暇的少女也早已约定俗成。我现下的行为不过是出于对圣女的关心,而非隶属…更非私情。”
“我看见了!是阿尔忒弥斯大人伤了腿,骑士长不过好心帮助!”
“确实!圣女大人受了伤,刚从公馆被骑士长营救出来时,面色苍白得可怕。”
“都怪检察官维克多!他对圣女大人上了刑!”
周遭的圣殿骑士立刻附和起自家长官,只是言辞却被领着变得越发夸张,就差没把子虚乌有的“上刑过程”也绘声绘色地一同描述出来了。
但根据有夜的仔细观察,那些骑士不过是与自家长官步伐一致,阿诺德说什么他们便重复什么,但藏在其中的修道士则不断刻意拉扯话题走向,并添油加醋地深化矛盾,加重众人对维克多的仇恨,毒辣精准的用词好似蓄谋已久。
只是这些事怎么她作为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反倒是局外人的他们这么清楚。
有夜把玩起自己袖口的软面山茶刺绣,将自己的发梢与其作比,看看到底是谁的色彩更白一些。
果然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她死了,这具躯体定会被拉去做病理解剖吧?会被用冰冷的手术刀划开腹腔,掏出脏器肆意翻看,记录每一处细节让她于这世间无处遁形吧?
…就像已经死去的维克多被加上这么多不知真假的罪责,任众人肆意谈论嘲讽贬低一般。
指尖忽地开始发麻泛冷,犹如被浸入刺骨冰水。
有夜自嘲自己想太多,但内心却又不置可否地涌起根深蒂固的莫名恐惧。
她不想死,但又想赶快死。
虽已自愿签下遗体捐赠,大脑明白自己这是做好事,是为人类医学进步贡献,但内心却不可避免地对死后待遇盈满未知恐惧。
对她来说,活着接受治疗是一种折磨,死后被研究亦是另一种酷刑。
矛盾已久的敏感内心再经不起任何敲打,他人随便的几句无心话语便能击中她淌血的陈旧伤口。
“维克多已经…走了,不要再追究了。”
有夜轻轻开口,自她口中着实说不出“死亡”二字。
她没看见维克多是怎么消失的,但也从路德维希与阿诺德的对话中明确得知他的消亡。
阿诺德用维克多伤害她的事实为路德维希推脱罪名的时候,她看着自己脚腕间的捆绑痕迹并未多说什么,但此刻,加在维克多身上的罪责愈来愈多,令有夜不得不开口了。
尊重死者是她最后的底线,哪怕身处游戏也一样。
更何况自她进入游戏以来,维克多也并未对她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唯一受得伤还是被吸血鬼咬出来的。
伴随有夜轻飘飘的话语,文森特微笑着制止了众人满含恶意的妄加揣测。
他依旧闭着眼,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似好心情弯起的唇缓慢开合,为此事定论。
“全知全能的主神会慈爱地原谅一切作恶的灵魂,正三级监察官维克多诱拐圣女实属不该。然犯错并不可怕,可怕得是无心悔悟,一心堕落的心魂与落井下石妄加凌·辱悔过灵魂的罪恶口舌。”
文森特淡淡翻过一页教典,唇边笑容更深。
“圣女失踪后掩盖天顶数日的浓厚乌云已经消散,主神神怒已消,定会再次庇佑帝国子民,降福于虔诚信者…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冕下所言极是!”
“圣女大人果真深受神眷!这长达三天的雷暴骤然停歇,定是主神授意!”
短短三言两语就能平复众人激昂的情绪,又狠狠打了那些煽风点火之人的耳光,令某些企图拉起仇恨的小人彻底偃旗息鼓。
真不愧是立于宗教集团顶点之人,说出来的话一套叠一套,就连天气都能拿来做文章,让有夜佩服不已。
就在众人激情愤慨地歌颂主神之时,她被阿诺德轻轻置于马车坐垫上。
有夜自己掩好凌乱翻起的裙角后,抬首就发现阿诺德正沉着面色警告似地瞥了文森特一眼,她与阿诺德视线相接之时,倒是对方快速冷淡移开并嘱咐她“多加小心”。
车门合上,窗幔降下,缓慢行驶的马车因车轮磨损而颠得厉害,可内里两人却都坐得无比端正。不过一人是出于习惯,另一人则是因着放不开的拘谨。
最先打破车厢内沉默的是文森特,他微低着头,似还在凝神审阅教典内容,却仍闲适地闭着眼。
“你伤了腿么?”
有夜点点头。
她帮着阿诺德为路德维希脱罪,已经自认伤了腿,此刻自然也只能答是。
“这样…”
文森特摩挲着掌中教典,虚虚擦过书皮封角的指尖动作温柔得像是恋人间的爱·抚,自然闭合的眼抬起,直直对上她。
“马车不能进入神圣的教廷。那么阿尔忒弥斯等会儿想怎么回寝殿呢?”
有那么一瞬,有夜以为文森特已看破她压根没受伤的事实,正要就维克多死亡一事展开。
但紧接着,紧闭双眼的主教真就摆出一脸困惑的模样,抬腕抵颌,微翘的唇角也随之平缓压下。
“我抱不动你啊…或许可以试着背一下?”
“……”
有夜发誓自己绝对不胖,甚至说是消瘦都不为过,就连住院部里娇小的女性护士都抱得动她。
但眼前主教从教袍中露出的手腕纤细,被腰带松垮束住的腰线似乎要比想象中的都更为单薄,只是一切都掩在宽大教袍下,又被周身裹挟的上位者气势所压制,难以被注意到罢了。
“我从没背过什么人,也是很新奇的体验。”
文森特屈指抵唇,鼻间溢出沉闷的短促笑声。
有夜抬眼仔细端详了一番文森特静止的眼睫。
她吃不准文森特的眼睛有没有问题,但也不会贸然询问。
不过既然无法确定,那便往最坏打算。
如若文森特的眼睛真看不见,盲人背“瘸子”的故事可就要在她身上重演了。
“让琳…林克背我。”
有夜赶紧搬出闺蜜救场。
其实她一点也没有嫌弃文森特眼睛的想法,毕竟她自己也是个病人。
只是文森特的身份让有夜不太敢真去承他的情,况且她还是假装受伤,多少有些心虚。
“你倒是狠心,竟然让自己的小姐妹做帮凶。”
垂于身前的长发被文森特随意拨至身后,铂金发丝快速回落时透过斜阳带出的透亮光泽刺得有夜连忙移开眼,用手背挡住视线。
那几乎是她的下意识动作。
她两眼畏光,在现实世界,唯有置身昏暗环境内才能清晰视物。即便大脑明确认知自己正身处游戏,但突遇光亮的自我保护却早已深入骨髓。
正拨弄自己长发的文森特动作一顿,原本温和笑着的薄唇僵着落下。
有夜笃定对方仍闭着眼,便干脆后仰靠坐,顺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又双手掩着脸打了个哈欠。
奇怪的是,明明文森特闭合眼皮下的眼珠都不曾移动,眼前景象却被他全数捕捉,甚至连有夜悄悄在裙摆下活动的脚踝上并无伤痕也清晰明辨。
等有夜撤下手掌,试探般地露出一半眼睛时,文森特早已彻底抿下唇角弧度,端正坐着不再言语。
一直到马车驶入青石砖铺就的无人街道,双方都再无交流。
有夜只好一边欣赏窗外犹如浓墨重彩油画般的绚丽街景,一边等着她的新手教程送上门来。
“…知道我背你和林克背你的区别么?”
马车又驶过一条街,教廷近在眼前,但不等有夜好好欣赏那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建筑。文森特冷不防的莫名提问就吓得有夜差点跳起来,不知该怎么回答。
文森特自然交叠双腿,也学着有夜的样子,斜过脑袋轻轻倚在玻璃窗上,用闭合的眼望向窗外。锃亮的玻璃窗倒映出他的容颜,为其更添几分合着光晕的朦胧之意。
此刻倚窗而坐的主教面容沉静地似从遥远神庭而来,紧闭的双眼一如至森至严的戒律本身,远离世俗纷争静静安坐的模样宛若澄清信仰之光。
“我背你,获得的是赞赏。而林克背你,只能得到排挤与仇视。”
文森特低低笑了起来,他翻开膝上教典,又垂首审阅起早已烂熟于心的教义。
纤长手指快速划过书页,最终落在中下的位置。
“阿尔忒弥斯,你的任期还有二十二天,需要你亲自出席的活动也不过只剩三次。”
精致的指骨持续点在那一处。
快节奏的敲击令车厢内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有夜默默记下对方话语中的情报。
后面的很好理解,直白翻译就是她还有二十二天退休,以及大型工作还有三次。但前面的那些,她就有些听不懂了。
“还不理解吗。”
文森特指尖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隐隐透出几分焦躁。
“你是圣女,理应忠于主神…至少在余下任期内,绝不能再被抓到把柄,哪怕与你传出不实传闻之人,是女士假扮也不行。”
他轻声叹息,抬手揉了揉眉间,终是微抬眼帘,露出隐隐约约的鎏金。但那抹鎏金又很快阖下,再次藏进平静的眼睫。
“今日你与首席抱在一处,令我很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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