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
又不是她自己的存档,有什么好看的。
有夜刚要摇头,就听见平板重重砸地的声响,突如其来的闷响吓得她浑身一跳,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身上棉被。
“别浪费时间,抓紧调试游戏,明天就会有第二阶段的新药从实验室送来。”
衣寒轻咳两声,弯腰捡起平板便插·进床尾置物篮。
看来他的确累极了,竟连平板都拿不稳了。
有夜又望向床头那粒咖啡糖,内心盘算着要怎样将它送出去以表关心。
事实上,她心里清楚对方只把她当作数据,是活着才有价值的趁手研究体,死了太过可惜,所以才想法设法地延续她的生命。
可有夜着实不是什么任凭宰割的纯洁羊羔,那么多次的生死徘徊,衣寒都轻轻松松地把她拉回来了,她绝对有理由相信对方其实早就有办法治愈她,只是不愿意或是觉得不值当罢了。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有夜作为个体本身的价值没超过这个病的研究价值罢了。
哪怕兄妹之情,亲人之谊都不足以撬动那张冷峻容颜,郁色眼珠注视她时向来淡漠而无情,就像是精密度极高的完美机器,无半分温情可言。
只是…再精密的仪器也会被水汽腐蚀,哪怕是坚硬无比的花岗岩也会被柔弱无骨的水滴啄穿,更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她迟早有一天要揭开衣寒那张冷酷的假面,让他甘愿拿出特效药治好她的病。
有夜双手捂嘴,放声咳了几声,喉咙舒坦后,她嘴角的弧度也随之慢慢压下。
不知为何,似乎在平板落地之时,沈月琳就有些恍惚。但有夜斜眼观察了许久都没能弄懂她的心思。
而衣寒则前倾上身,自床尾掀开棉被一角,伸手进去捉了有夜的脚便用力按压。
“有知觉么?”
那一下力道太重,别说知觉,就连痛觉都鲜明跳出脑海。
有夜点点头,赶紧缩回自己的脚,眼神躲闪地翻起被单,抽出被她藏进床垫夹层的记事本,双手递出。
“这是我这段时间的主诉记录。”
为了方便衣寒,有夜会把每天的身体状态全部详尽记录成册,定期上交,省得还要被问诊那么麻烦。
她极讨厌问诊。
那一问一答在她看来几乎全是废话,纯属浪费时间。更何况她才没有和衣寒无止境聊天的闲情。
这便是有夜最矛盾的地方了。
明明是块依靠大海施舍才能存活的浮木,却无时无刻不在厌恶大海,又每时每刻都在讨好大海,以祈求更多生机。
衣寒应声,接过册子随手翻了两页,接着嘱咐了沈月琳几句,转身似就要离开。
不过他却忽地顿了一下,回手捻起床头那粒糖,两指一翻,仔细辨识包装纸上的配方表后,冷声命令沈月琳将有夜床头抽屉里的糖罐全部拿来给他。
“过量摄取巴西棕榈蜡和蜂蜡对你百害无利。”
他抱着那个糖罐,翻着内里花花绿绿的糖果,最后挑出一颗不知谁送的高钙奶片,放至有夜手心。
“这个可以吃。”
有夜无言收紧手心,乖顺地点了点头。
衣寒这才满意地微微翘了翘唇角,抱着那个玻璃糖罐径直回了院长室。
移门合上之际,沈月琳忽地爆发出嘹亮笑声,她捂着肚子,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哎呀妈呀,真会演,那家伙怎么不去拍电影?有夜你知道这个奶片是谁送的吗?”
怎么可能会知道,每天那么多人往这儿送糖送花送礼物的,她哪有闲情去一一记下谁送了什么。
有夜摇摇头,也学着前面衣寒的样子扔开那粒奶片。
“不知道算了。不过衣寒那家伙着实别扭得很,你还是多陪他说说话吧,好歹是自家哥哥。”
沈月琳一屁股坐上·床,笑嘻嘻的去够那粒奶片,撕开包装便毫不客气地一口吞下,咯嘣咯嘣咬着吃。
自家哥哥…
有夜落寞地扯住沈月琳的裤腿,没有言语。
她也曾真情实感地想要融入衣家,只是现实渐渐让她看淡看穿了。
衣家和她同辈的,除了衣寒,还有三位姐姐。那三位姐姐对她极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她们算是有夜见过这世上最温柔善良的女性了。
可奇怪的是,这般温柔的姐姐们却会十分直白地合起伙儿去排挤自己唯一的弟弟。
衣家算得上是名门望族,虽表面一派和煦,但内部却藏着无休无止的纷争。
有夜没得选,为了自己,她只能靠近衣寒,也因此彻底与那三位姐姐断交。
之后她才了解到衣寒明明生为独子却在家族内倍受排挤的原因。
同她一样,他也是养子。
衣寒是衣家家主的白月光所出,是衣家家主遗憾终生的一段情缘,故在白月光身故后抱来教养,取遗憾谐音“衣寒”。
而她不过福利院领来的孤女,在家主眼里,她似乎压根不配用上“衣”这个姓氏,所以即便进了衣家门,也只能一直以林姓自居。
“对啊,你真该对他好一点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罐子里全是你不要吃,拿来做顺水人情的东西。衣寒也早就知道,只是不说破而已。”
沈月琳忽地严肃起来,扔掉奶片的包装纸,单手调整着点滴的流速。
“你自以为对他很好,其实全然不过是作为病患害怕被医生放弃罢了。”
“……”
内心最隐秘的思想被直接戳破,有夜呆了半响才上拉棉被躺进被窝,无声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她的确害怕。
有谁会不怕死呢?
她与衣寒非亲非故,对方凭什么救她。难道就凭连她自己都不信的兄妹情?
比起虚无缥缈的情感,她倒更愿意相信是对方作为医生的职业操守令他这般帮她。
泪水毫无征兆地聚集,晕进枕巾后又被有夜用手狠狠擦拭。
病魔令她变得敏感又多疑,矛盾又脆弱,她也不想这样想东想西地自怨自哀,怀疑他人的善与真,再自说自话地陷入无休无止的自我怀疑。
可没有发泄口的恐惧与焦虑终会将她压垮,令她变成完全不一样的林有夜。
叮咚!
许久无人使用的门铃突兀响起,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规律接近,含笑的沉稳嗓音合着塑料摩擦声愈来愈近。
“我来晚了么?月琳。”
“大哥!你也太不巧了,有夜刚躺下。”
沈月琳也没多说,寒暄两句后就狗腿地搬来另一把折叠椅。
着深灰西装的青年身形挺拔,气度非凡。他单手抱着一只用印花塑料纸包装的精美泰迪,面上挂着和煦笑容,细框的银边眼镜后则藏着一双象征混血的烟岚瞳仁。
“那你把这个毛绒玩具转交给她,我明天再来看有夜。”
一听到明天再来,装睡的有夜连忙翻了个身,睁开眼就撑起身。
要是真明天再来,她不就得准备泰迪以外的话题了么,麻烦。
“棂星…哥哥。”
面容英俊的青年连忙跨步上前,伸手揉了揉有夜的发顶,笑着将那只泰迪从包装袋中取出,塞进有夜怀中。
“有夜很努力了,这次的面色看上去比上次好多了。”
显而易见的恭维…她的面色什么时候好过。
有夜抱住那只泰迪熊,干巴巴地挤出感谢。
沈棂星又是弯唇一笑,揉着有夜发顶的手一路顺着长发抚下,再于掌心捻起一截发尾,细细拨弄。
“你的颜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神奇,再昂贵的色板也做不出这般别致的银。”
别看他生着一张儒雅的英俊脸庞,又顶了个涵养十足的名,现在还笑得温文尔雅,犹如画卷中走出的翩翩君子。
但有夜早就从八卦消息里了解到沈棂星的真实面目了…他是一条十足十的阴险毒蛇,那些翻出花的毒辣手段能轻易摧毁任何妄图与衣沈两家对着干的愚蠢之辈。
说一不二,专·制又独·裁。
反正护士们的嘴里基本没什么对他的正面评价…不对,好像还是有些正面评价的。
至少那张脸很下饭,口袋也足够鼓。
“好好治疗,等你痊愈了,我还有别的礼物要送你。”
沈棂星松开掌中把玩的发梢,再次自然按上有夜的发顶抚摸,另一手状似无意地翻开有夜抱着泰迪的手掌,垂眼看了看掌心那道红痕,眸光暗了暗。
“…是比毛绒玩具更好的礼物。”
有夜点头,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摇了摇,撒娇似的吐出“约定”两字。
那双莹红的眼掩在雪睫之后,既看不清又摸不透。
“你,最喜欢哪一只?”
其实有夜同样不喜欢沈家大哥,因为她觉得沈棂星向来只看重琳琳的商业价值,他想要琳琳手头的专利与技术,并非真把她当作家族里最小的妹妹来爱护。
“白色的。”
沈棂星不假思索地飞速作答,烟岚瞳仁慢慢弯起,他好心情地伸手去摸了摸有夜怀中白色泰迪的脑袋,轻声道。
“里面有安神的草药,你抱着睡有安眠效果。”
“嗯。”
有夜难得地笑了起来,费力弯起的唇微微抽搐,看似十分勉强。
沈棂星又揉了揉有夜的发顶,心疼地探手去抚按她的面颊。
“不用勉强做表情,脸会抽筋。”
有夜点头,借机恢复成一贯的面无表情。
等她痊愈了,一定要当着这条毒蛇的面,将他转移到她这儿的藏品一个个用剪刀剪坏,再扔还给他,当然还要没收他最喜欢的白色泰迪。
看不起她闺蜜的家伙,活该被她骗,并失去最重要的那只泰迪熊。
“对了,月琳你让我做的测试。”
沈棂星从西服口袋中取出一块挂有流苏装饰的小巧芯片,金属色的芯片尾端钉着星辰般的碎钻装饰,看上去精巧极了。
“这测试太过繁琐,我做了近六个小时,不适合零售贩卖。如果能够保障精确度,或许会有企业买家。”
“啊啊啊!不是不是阿啊阿啊!!”
沈月琳忽地无征兆地尖叫起来,抢过芯片就塞进口袋紧紧护住,两颊急得迅速染上红霞。
“这个我不卖!!不卖的!大哥你不准偷偷留档!”
“那为什么要让身边人试测?”
沈棂星疑惑地抬手顶了顶眼镜,烟岚瞳仁内闪过飞速计算后势在必得的精芒。
“你心里明明清楚这项技术的价值。”
“说了不卖!你要还说,我就再不给你偷拍有夜玩泰迪熊的照片了!”
有夜的“面无表情”僵了一下,恨铁不成钢的快速翻了个白眼。
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塑料闺蜜!竟然帮着外人偷拍她?
再说她那根本不是玩,而是拿毛绒玩具泄愤!
有夜不自觉地又去揉捏怀中泰迪柔软的四肢,气得直接抱着泰迪熊侧躺,拉上被子就愤愤闭眼,真就裹着怒意入睡了。
但不过片刻,她抱着泰迪熊的手臂就突兀松垮落下,治疗仪器内的数据也因此波动起来,几下一跳便开始快速回落。
“不好!大哥快!出门右手边跑过去喊衣副院!”
比起通过呼唤玲再经由护士站的呼叫找到衣寒,直接跑去院长室会快上许多,这也是对方为有夜选这间病房的原因。
沈月琳翻过有夜的身体,一把扯开系带病号服的前襟,手忙脚乱地贴上磁片连接仪器,也管不了还有瑕疵未修的游戏程序,就咬着牙再次启动。
白色泰迪熊落下病床,孤零零地滚去房间角落,可怜兮兮地躺倒,再无人问津。
*
等有夜再次睁眼时,原本吵闹的病房就已变成漆黑无边的干燥小房间。
她坐在硬质木椅上,身着一袭绚丽的银光鱼尾长裙,肩披熟悉半透白纱。
又进入游戏了。
怎么,塑料姐妹因为自家大哥来了,就急着把她再扔回游戏,好方便叙旧么?
“感情这么好么…”
正当有夜嘟囔埋冤之时,一束强光骤然射·入,眼前漆黑的墙因此转变为单面玻璃,清晰透出对面房内的景象。
有夜连忙用手臂遮挡,却透过双臂缝隙意外发现一张熟悉面容。
金发绿袍的检察官虔诚跪在对面房间,正闭着眼,垂首默祷。
那间房内装饰着无数面大小不一的镜子,每面镜子均映出不同角度的人像,如同怪异屋内最常见的镜子迷宫。
那张脸…是维克多?
他不是死了吗?
有夜快速起身,提起厚重裙摆艰难靠近镜子,用力拍打。
她的力道绝对够大,几下一拍,手掌都有些痛得泛麻了,可对面房间的维克多仍充耳不闻。
“全知全能之父,请原谅我的无礼,允许您的信徒于此处忏悔自身罪孽。”
维克多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他交握胸前的手都在颤抖,印在镜中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越来越模糊。
有夜透过充当地面的镜子看见维克多的脸上写满了挣扎与悔恨,喉中漏出痛苦的呻·吟,踌躇许久才颤着唇发出几近嘶哑的声音。
“我向您忏悔,向您祈求宽恕。我爱上了不该注视之人,产生了觊觎之欲·念…那是属于您的新娘,是不容玷·污之纯白,而我却企图独占,妄图染色……”
他忽地抬首,炙·热目光似透过厚重玻璃直直望向有夜,犹如乌云压境,阴沉压抑,嗓音低哑缠抵着隐隐哭腔。
“求您擦去我身上的罪痕,赦免我,洗净我…
……求您赐我名为死亡的解脱。”
彷徨无措的信徒正虔心忏悔告解自身之罪,作为圣女理应沉默听取忏悔,并引领迷途羔羊走出阴霾。
眼前一切都真实地不可思议,忏悔室内精巧布置的内景与冷然肃穆的氛围令有夜很快从莫名其妙的困惑进入到认真倾听的圣女角色。
向来鲜少开口的有夜翻开手边教典,竟无师自通地轻声逐条读起教义,试图安慰忏悔室内的信徒。
…直到她面前突兀跳出煞风景的弹窗,有夜才想起这不过是一个游戏。
——【要赦免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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