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岛的二期工程于三月中旬结项。
羊角岛的整岛改造工程分为三期,第一期是增加就业机会,完善岛内产业链的基础工程,主要是副食品加工厂和村委的建设。二期工程则是村屋改造的试验工程,目的是改善村民的居住条件。
羊角岛是热带季风气候,长夏无冬,雨量充沛,六月至九月是台风季,因此在房屋设计里抗风防潮是首要考虑的。其次,筇洲政|府希望将这个工程作为省示范,要求设计需尽可能地保留地方特色。
三个工程师带着筇洲来的专家组到建成的新村进行参观。
整村改造工程体量大,二期只是试验工程,挑了几个村干部和村劳模的家进行改造,二期验收合格后,才会进行三期的全村改造。
陈竹青的主攻方向是房屋的基础建设,负责房屋的水、电、格局设计及建造,而房屋的外立面是向文杰负责的。
筇洲来的专家问:“你们这个设计是参考了筇洲的民居特色吗?”
陈竹青刚张嘴,就被那人打断,“我问的是向文杰。”那人的目光稍偏,很自然地落在旁边的向文杰身上,询问的目光恳切、真挚,和方才对陈竹青的态度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人点点头,“你说吧。这个外立面不是你设计的吗?”
陈竹青才是总工程师,一期的验收工作汇报由他全权负责。
上一次专家来时,向文杰和方维就跟陪衬似的,低头跟在一行人后面,基本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现在突然把问题抛给他,他又惊又喜,愣了几秒,迅速接上回答:“是。我到筇洲市规划局和市图书馆都查过资料,这的民居多为类四合院,喜欢雅淡清爽的色调。”
向文杰往前跨了几步,走到陈竹青之前去,主动领着专家组往村里走,“这的村民多以捕鱼为业,受教育程度不高,但村里人很有美术天分。我刚进村的时候,发现很多户人家墙上都有画壁画。”
他们循着向文杰所指的方向看去,改造过的几户人家全是以青灰色为主调的设计。青砖和白石搭成墙壁,绿灰的泥瓦屋顶,白泥方砖墁地。
素雅大方的颜色拂去人心间燥热,给这个小海岛披上一层静谧的纱幔。
墙上的壁画是向文杰请村里有名的几个壁画师父统一绘制的。
画的是乡土气息浓郁的,象征吉祥的龙、凤、麒麟等,但和祖庙、祠堂的大红深金不同,这的壁画同样是以青色、淡蓝色为主色调,乍一看还挺文雅的。
工程开始前,向文杰查阅过很多资料,包括地方传说和神话故事。
他没想到专家会问自己,没有事先准备,刚开始介绍还有些磕巴,眼神飘忽不定地,不知该往哪看,盯着专家会紧张,看别处又觉得不礼貌。想来想去,把视线落在了站在专家后面的陈竹青肩膀那。
毕竟事先准备工作做得齐全,聊着聊着,向文杰逐渐打开话匣子,状态也渐入佳境,不需要靠盯着陈竹青来缓解紧张感。大方地带着专家组满岛乱窜,要不是陈竹青揽着,他甚至想带专家去后山看岛上的珍稀鸟种。
专家组在羊角岛待了三天,期间的汇报工作全是向文杰挑大梁。
陈竹青把事先准备好的汇报文稿交给他,谁知他发挥过于良好,输出稳定,根本没用上,靠着一口伶牙俐齿把专家组哄得一愣一愣的。
村委的会议室里,陈竹青坐在主位,看着台子上的向文杰,再看看身边的专家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种又酸又涩的难过情绪在悄悄蔓延。
不是因为向文杰得到重视,而是作为总工的他被刻意轻视、排挤了。
他本就是心思细腻的人,专家组在岛上的这几天几乎把‘我不喜欢你’这五个字挂在脑门上,且个个如此。偶尔聊到土建,他刚要发言,就有人又匆忙把话题转走。
之前让他停职调查的是西珊岛医院的项目,跟羊角岛的工程没有半点关系。
在羊角岛的工程上,他不仅没有一点错误,还靠着这个项目让筇洲工程院和市规划局拿到了工程金章,获得一笔不小的国|家建设拨款。
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对他?
因为工作原因,他常去筇洲进行汇报工作。
这次来的专家组里有个是负责行政工作的,和他还算熟悉。
陈竹青纠结半天,决定私下去找他。
只是专家组住在一个院子里,做什么都一起,他想了三天,才找到一个核对工程书面材料的理由,把那个文书叫到村委办公室。
他特意让文书午休的时间来,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文书刚进门就猜到他想问什么,往椅子上一坐,靠着椅背,像个大爷似的,仰着头,拿鼻孔瞧人,那表情似是在说‘有什么事?问吧。’
陈竹青也没在意,问道:“是筇洲工程院对我的工作不满意?”
“是。”文书点头,没跟他绕弯子,让他自己去瞎猜,而是直截了当地回道,“筇洲工程院一直在注意你们工程进度,你每年过年都休探亲假,而且时间不短,一延再延的。尤其是……”文书稍稍顿了下,“一期项目开始前,你竟然请了将近三个月的假期?一期项目本来是向文杰负责的,是你跟他换了,又请假这么长,回来也没有马上动工……”
前面说的那些是事实,他没法反驳,可听到后面又有些不甘心,小小声地回:“一期的开工确实是晚了些,但整个工程是在向文杰之前申报的规划时间内完成的,我甚至提前半个月完成了工作。这些一期工程结项的时候,筇洲工程院都是给予认可和表扬的。”
陈竹青有能力,有实绩,想到这里,他信心猛增,声音逐渐提高,“我比向文杰更有经验,整岛改造三期工程设计由一个工程师总负责是最好的,分开来设计看起来好像会提高效率,可是每个工程师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理念,每一期换一个总负责人,新的总工程师不仅要和前一期工程协调,还要考虑后一期的建设,其实效率更低。”
工程上的事,文书不懂,他只知道因为陈竹青的缺勤,筇洲工程院那边反应很大,尤其是经历樊云良抛下工程、无故离职的事之后,工程院很看重这块。
陈竹青身后有个展示柜,上面是他来西珊岛之后拿的所有工程奖章。
他没放在家里,全摆在了办公室。
是对自己的鼓励,也是让村民放心。
文书盯着那一墙的奖章,高昂的头颅低下一些,岔开的腿并拢,慢慢坐正身子,态度也随之变得恭谦,“陈总工,我知道您工作能力强。但樊云良的突然离职,给院里的打击很大。那时候西珊岛医院的院长写了批评信寄到省里,幸好院里发现及时给拦了下来。这个工程是国|家重点工程,对省里和工程院的重要性你不是不知道。西珊岛离筇洲真是太远了,交通又不方便,院里没法时刻掌握你们工程的进展和工程师的情况,才会如此紧张,经不起一点差池。况且您还有……”还有被举报的‘前科’。
这事调查组经过调查已经证实举报不实,可这件事给陈竹青造成的影响确实真实存在的。文书明白他有说不出的委屈,所以不小心说出口后,立即刹住车,咽了口唾沫,把后面的话全吞回去。
陈竹青年纪轻轻就考到了高级工程师资格证,职位又高,工程院里嫉妒的人不少。明眼人都明白,他有能力不假,但也是占了在小地方升得快的优势。
一些同年纪的工程师正盯着他这个位置,想着五年借调期一到,陈竹青走了,他们可以顶替上,也借着五年翻个身,升一个层级。
谁知陈竹青不仅没走,还在位置上越坐越稳。
于是,这些缺勤、被举报的旧账又被别有心思的人翻了出来。
有些事,文书没法说得太细,他拍拍陈竹青的肩膀,提点道:“枪打出头鸟,人要懂得收敛锋芒。”
陈竹青不解,“能力强就该死吗?”
这句话,舒安刚来西珊岛时问过他。
没想到,几年过去,他同样陷入这样的苦恼里。
陈竹青记不得那时宽慰舒安的话,只有满腔的怒火和委屈,蹭蹭地往外冒,几乎要压垮他。
文书皱眉,勾起的手指叩在桌面上,发出几声脆响,要他注意态度。
陈竹青咬咬牙,将要站起来的身子失重地往下一坠,落回椅子上,两手交叠地环在腹部,满脸的不耐烦。
文书叹道:“人站得越高越要洁身自好。既然你有专业能力,肯定也有约束自己的能力。否则你这总工还是迟早让出来得了。”
文书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在腋下。
临出门前,还丢下一句,“你知道现在筇洲工程院有多少人想把你换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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