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村民被划破天际的怒吼震住。
橘红色的一抹斜阳团在头顶,所有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
不同的是,舒安是愤怒,而那些人则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臊的。
舒安两手叉腰,小小的身子里仿佛藏着头吃人的猛兽,瞪大的眼睛折出些许寒光,冷如刀锋,一刀又一刀地戳在那些传小话的人心里、背脊上。
舒安占理,气势很足,刻意压低的声音多了些威胁的意味,“你们刚才叫我什么?”
那些人哪敢再说第二遍,心里发虚,移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舒医生。你听错了。我们不是在说你。”
最好笑的是,这些人里还有计生办的冯大娘。
村里不知道多少个超生的家庭是由她去做思想工作,又带着孕妇到医院找舒安做人|流手术。
冯大娘长期做调解工作,看到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一脸自信地往前跨出几步,把其他人护到身后,又伸手去拉舒安,想要把她扯到旁边说悄悄话。
舒安知道她有一套话术,不上她的套,甩甩肩膀,跟她拉开几米的距离,伸手比出个‘停’的手势,将冯大娘挡在原地,“有什么话当着大家的面说吧。别拉拉扯扯的。”
被她甩开手,冯大娘脸上挂不住,凑近些,压低声音说:“她们都是没文化的农村妇女,舒医生你别和她们计较,她们没有坏心眼。”
舒安最听不得‘没文化’这三个字。
当初,她到陈家时,冯兰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家庭主妇,可从没苛待过她。
有些人的行为和学识无关,就是单纯的蠢坏。
她鼻腔里转出一声冷哼,“凭什么不计较?你们坏了我的名声,让我的病人对我有了质疑和偏见,我还不能有意见了?你们既然觉得那话没错,现在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说?计划生育的政|策不是我制定的,你们有意见可以写建议信给省计生办、妇联。只敢对我发火算什么本事?我是医生,医生的职责就是行医救人。”
前几句说得那些人面红耳赤,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最后一句的重点落在‘行医救人’四个字上时,人群最末的一个小姑娘却不乐意了。
那姑娘看着大概十六七岁,个子很小,灵巧地从几个大娘身边擦过,和冯大娘站到一起。
她插着腰,气势一点不比舒安弱,“舒医生,你说你首先要考虑病人的健康。那为什么上个月你要给我姐姐做引产手术?她已经怀了六个月了啊!”
那个孕妇,舒安有印象。
是婆婆想要个孙子,找人来算过,说那一胎怀的会是男孩,硬是藏着,没让孕妇来做产检,也没告诉周围邻居。
后来不知谁去告密,计生办的上门去做教育工作,拉着她来医院打胎。
岛上计划生育宣传做得不错,大部分意外怀孕的都会尽早来做手术。
舒安好久没遇到这么大月份因为超生来引产的了,先让孕妇去做b超,跟她分析了手术的风险,“胎儿发育挺好的。这么大月份了,你没有高血压或其他疾病,我的建议是不要打。”
孕妇的婆婆的就站门外看。
那婆婆明明不识字,还垫着脚往里探头,像是能看清报告单就能读懂似的。
孕妇各项体征都很正常,额前却布满汗珠,手脚冰凉,面色惨白,跟刚经历一场大劫差不多。
舒安看出她的紧张,朝外使了个眼色,外面的小护士走过来把门外等候的家属带走。
门外的人散开,孕妇胸口起伏,身子慢慢放松靠到椅背。
她挺着肚子,怎么坐都很难受,一手扶着后腰,一手覆在肚皮上,不停变换坐姿。
舒安从自己身后取出腰枕,塞到她那,“你靠着这个会舒服些。”
孕妇紧张到口干舌燥,说话时声音低沉偏哑。
舒安倒来一杯温水让她润润嗓子再开口。
孕妇仰头一口气喝完,迫不及待地问:“舒医生,你能看出这孩子是男是女吗?”
舒安早有预料,摇摇头,“我们不能说的。这是医院的规定。”
孕妇往关上的诊室门看了一眼。
舒安捏住她的手:“时代不同了,生男生女都一样。作为医生,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大月份不是特殊情况,不要做引产手术,风险非常大,术后恢复也慢。”
孕妇已经生过两次,这道理她不是不懂。
只是前两胎都是女儿,二胎是被罚款还硬生的,这次如果怀的还是女儿,又要缴纳高额罚款,婆婆肯定不会同意她留下孩子。
她没说透,暗示舒安告诉婆婆她怀的是儿子。
舒安为难地瞧她一眼。
孕妇嘴角下坠,泪眼汪汪地盯着她看,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求你了。你如果不这么说,我的孩子肯定保不住。那手术失败,就是一尸两命。”
前几年,医院刚因为泄露新生儿性别,开除了一个护士。
如果这事要是败露,舒安不仅要被开除,还可能会被吊销行医执照。
她不敢赌,以极为强硬的态度拒绝道:“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也违背职业道德。希望你能理解。”
而后,孕妇的婆婆和丈夫进门,同样在问孩子的性别,一点不关心孕妇的情况。
留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愣神。铱驊
舒安看不下去,把b超单子塞给他,“胎儿状况良好,不建议打胎。除此外,我没有要说的了。你们先带她回去休息吧。”
两天后,那个孕妇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做引产手术。
舒安劝过她很多次,孕妇不知吃了什么定心丸,一改之前的犹豫,直接拿过手术同意书签字。
没办法。
这是病人的需求。
家属和本人都签了同意书和风险告知单。
舒安只得给她安排手术。
手术很成功,孕妇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后被家人接回家静养。
现在提到这个患者,舒安还有点生气,觉得自己的好意错付了。
她气势一点不减,同样插着腰和那人对峙:“我当时给出的建议就是手术风险很大,不要打胎。手术是你们坚持进行的,同意单也是你们签的。现在竟然来怪我?如果你们家里人态度坚定些,愿意听取我的建议,我是绝对不会做手术的。病人的健康和意愿永远是第一位的。”她抓着冯大娘的胳膊,像拎鸡崽子似的把她连拖带拽地拉过来,“那天冯大娘也在场,你问问她。我是不是一直劝你姐姐不要做手术?”
计生办一直是个得罪人的岗位,村委在选人时全挑的村里辈分大的妇女同志。
都是住在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又多少沾点亲戚关系,村里人对计生办的几位干部是敢怒不敢言,倒是对医院那些外来的医生意见颇多,尤其是舒安这种年轻医生。
冯大娘看舒安的小嘴咄咄逼人地一句又一句地接,且句句夹枪带棒地指点她,把火全引到她身上。
冯大娘暗呐不好,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又压低声音,“舒医生,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对,你别生气,以后继续跟我们计生办好好配合。”
此话一出,舒安眉头紧锁,拧出个‘川’字,愁到了极点。
这种强行引产的政|策,她从来都不支持,也违反她做医生的初衷。
机会难得,话又说到这份上了,她不想就这么潦草收场,擦着冯大娘的身子走过去,忽略她的示好和歉意,站到村民面前,“医院现在新增了计划生育门诊。为的就是给意外怀孕的家庭提供更专业的咨询和建议。你们如果不想怀孕的,可以来这做节育,不小心怀上的也可以来做产检,医院有职责保护你们的隐私。我再强调一次,如果你们本人不同意做引产,我们绝不会配合计生办强制做手术。”
冯大娘在一旁听到这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好不精彩。
她抬手,指着舒安的鼻子骂,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配合计划生育工作是所有公|民应尽的职责!小心我把这些话告诉你们院长。”
舒安挺直背脊,一点不怵,“你尽管去说。看看院长是支持你还是支持我。”
村民在两人的一番争执中,终于回过味来。
一直在为难他们的从不是舒安,而是计生办的人。
她们不仅被人蒙在谷里,还被人当成了枪。
一个年纪和冯大娘相仿的中年妇女率先质问道:“不是你说医院接到上面的通知,会强制给超生的做人流,要我们如果意外怀孕要及时告诉你吗?因为这样,我们才会相信你……”说到一半,妇女捂着额头,“天呐。你一直在骗我们。”
一下子要面对那么多质疑和责难,冯大娘向后趔趄几步,差点摔到地上。
幸好陈竹青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冯大娘敷衍那些人几句,总之就是把责任全往村委和政|策上推。
看那些人有消气的势头,她掏出手帕擦汗,怕舒安再爆出什么猛料,不敢在这多待,灰溜溜地从小道逃回村里。
那几个村民走过来跟舒安道歉。
“舒医生,对不起,之前是我们误会你了。”
“我们之后不会再说了。回村以后,我们也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跟遭受委屈比起来,舒安更关心村里那些意外怀孕的孕妇。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村里计生办劝她们来打|胎的话术。
舒安拉过其中一个婶子的手,“希望你们相信,医生和患者永远是站在一起的。”
—
闹了这么一出,两人没心情赶海,提着小桶踩着夕阳回家。
下沙滩时,舒安脱了鞋子,走了这么一道,脚底被海水浸润,泛起一层白皮,脚脖沾满沙子。海水发粘,风一吹,反而粘的更紧。
陈竹青带着她坐在路边长椅上擦脚。
舒安的皮肤又细又白,他捏着她的脚腕,仔细帮她擦。
这么近距离地看,甚至能看见脚背上的青色血管。
舒安看他凑得那么近,往四周扫了一眼,还好没人。
她伸手去推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凑那么近看。要是有人经过,好丢人啊!”
陈竹青抬头,倏地对上她温柔的笑眼。
天渐渐黑了,街边路灯依次亮起,昏暗的光线里,舒安的面容有些模糊,却一点点和记忆里那个刚到他家的女学生重合。
这几年,舒安的短发长长,生完孩子后又剪短。
她是天生的娃娃脸,还有两个小梨涡,因为太过漂亮,所以岁月对她格外偏爱。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样笑容明朗,眼神清澈。
看着她的时候,陈竹青总是不自觉地愣神,心尖似被蚊子咬了一口,又麻又痒。
舒安锤他一下,“你看什么呢?”
陈竹青痴痴地笑,“你真好看。”
他嘴角牵起的弧度略大,露出一排白牙,笑容发憨,舒安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脸红,捂着发烫的脸颊,嗔出句,“讨厌啦。”
陈竹青放下她的脚,坐到她身边。
他想伸手揽她,环住肩膀的一刻,却换了想法,身子微一斜,转而靠到她肩上。
陈竹青比她高出不少,要弓着背,才勉强靠在她身上。
姿势特别搞笑。
大大的一坨却缩得像只虾米。
舒安挺直背脊,想让他靠得舒服些。
她学他,用手绕过脖颈按在侧脸,“乖乖在我肩头趴着。我会保护你的。”
陈竹青笑得全身都在颤,“嗯。好像真的是这样。”
刚才沙滩上的对峙太过震撼,以至于结束这么久了,陈竹青还没缓过劲来。
发生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想过无数个方案,要把舒安护在身后,要替她辩解,要跟蒋主任说这件事,无论那一个方案,他都只想着要替她解决那些问题。没想到舒安能插着腰,扯着嗓子跟那些人喊。
他的小姑娘正在以他令他惊讶、自豪的速度成长着。
舒安知道他想说什么,率先一步,昂首挺胸,骄傲地说:“你可别小看我。我厉害着呢!你那么忙,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也不能什么都靠着你、等着你。”
筇洲工程院虽不待见陈竹青,但他的工作能力太突出,做的工程项目拿了不少奖状、金章,甚至有一家人物访谈的杂志特意登岛来采访他。
采访的报道占满三页纸,因为提到了部队和筇洲工程院。
那份杂志发刊时,岛上几乎是人手一份。
陈竹青却嫌弃上面的照片拍得不好看,把杂志压到柜子底。
他自信地说:“以后上杂志的机会多着呢。不用特意收藏。”
家里的展示柜上全是他的奖状,舒安什么也没有。
独自在家面对那一墙的荣誉,她偶尔也会慌张,陈竹青的能力那么强,走得那么快,她如果不快点跟上他,会不会有跟他走散的一天。
想到这里,舒安垂下脑袋,丧得不行。
刚才那番对视和陈竹青的工作成就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但至少这次是舒安自己解决了问题,没靠陈竹青,也没等着他来安慰。
她掏出手帕,俯下身子,边擦脚,边说:“我想要变得更强,然后更好地和你站在一起。”
陈竹青的手覆在她后颈,轻轻摩挲几下,“宝贝。你很棒了。真的。”
舒安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陈竹青的好,她总会觉得自卑,除了自身条件外,舒平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哥哥的事始终在她心里是一个结。
陈竹青不止要替他养女儿,还要为他考虑出狱以后的生活。这样的重担压在陈竹青身上,舒安怎么想怎么觉得愧疚。
舒平是她的责任,不是陈竹青的。
尤其是春节假回来,舒安能感觉到陈竹青的情绪不太对。
她知道一定是因为舒平,又不敢问,害怕真的是因为舒平。
或许是刚才怼赢那些人,她有些兴奋,像打了鸡血似的,全身都充满干劲。
她壮着胆子问:“在广州监狱,哥哥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话题转换得太迅速,陈竹青张大嘴巴,愣在那许久,诧异地问:“怎么突然提这件事?”
舒安拧着手帕,牙齿在唇上轻磨。
把想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好几遍,确保没有用词会伤害到他,才说出口,“我们一起生活六年了,你不开心,我还看不出来吗?我知道,你肯定是哥哥不喜欢你,而且说了一些伤害你的话,你才会这样的。这几年,我一直有写信给他,告诉他,你对我、对梦欣很好,非常好,好到我以为是在做梦一样。我时常觉得这样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太对不起你了。我家有这么多麻烦事。”
“可是……”
舒安本来是在说舒平的态度的,说着说着,情绪上头,不小心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或者说是故意说出来的。
她想让陈竹青安慰她,听他说没关系……
不过真的说出口的一刻,又觉得自己好坏,根本是拿捏住了他心思,故意引他说她想听的话,所以后面想好的台词,她再没勇气说下去。
陈竹青没着急回答,等了很久,见她不再说话,问:“想听我说什么?”
被人戳中小心思,舒安的脸唰得一下全红了,像只受惊的鸵鸟,只要把头埋得更低,就能避开尴尬和纷扰。
陈竹青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搭在她后背的手轻拍安抚道:“你想听我说没关系?”
“嗯……”舒安顿了下,怯生生地问,“所以有关系,是么?”
陈竹青略过这个问题,直白地将心里的想法告诉她,“我们是夫妻,有什么困难当然是要一起面对的。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公不公平,谁付出多付出少的问题。只是,我问过你,我和哥哥只能选一个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选择我,也要求你要选择我。”
“这就是我的回答。”他先是低头吻了下她的头顶,又觉得不够地俯身继续亲吻她的耳廓,并且再强调一次,“我很喜欢你,所以对你好,宠你,但我不是无欲无求。我也要求你这样对我。明白吗?”
舒安闷声应了‘嗯’。
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有让她选择的一天。
“没事。你不用着急做决定。”陈竹青松开她,转而握住她的手,压到她的右胸口,“到了真要选择的一刻,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
陈竹青看舒安擦了几遍都没擦干净脚,这样闷在鞋里会很不舒服。
于是,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擦不干净的。我背你回去吧。”
舒安趴到他背上,看他把两人的鞋都丢进铁桶里,就这么光脚在道上走。
她挣扎着要下来,陈竹青虽只有一手抓着她的腿,但强而有力的手如藤蔓,紧紧抓着舒安,让她动弹不得的,很快放弃了要下来的念头。
舒安说:“你别光着脚啊!万一扎进玻璃碎片怎么办?”
陈竹青笑笑,“工地的情况比这糟糕多了,我都习惯了。”他知道舒安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打发的人,把小桶塞进她手里让她拎着,空出的手抓紧她的腿,“要是真心疼我,就别乱动,让我快点走回去就好了,这里离家很近。”
舒安嘟嘴,碎碎念,“你这人。怎么一点不知道疼惜自己。每次去工地找你,都灰头土脸的,有时候拧钢筋的活也自己上手。手套都磨破几付了?别的的工程师也没见像你这样的啊!因为你一直这样,我现在都不喜欢去工地看你了。”
压抑的氛围几句话轻松破解,陈竹青脚步越发轻快,“不来更好。我也不喜欢你去工地。那太脏了,你要是蹭破皮,我该心疼了。”
冯大娘回到计生办公室,把舒安的话添油加醋地告诉办公室里的人。
这本就是做恶人的工作,要不是村长求着她们,她们也不愿意来。
是把责任推到医院那边,村里人才对她们的态度有所缓和,现在舒安把谎言戳破,几个人在村里简直没法呆了。
几个婶子一番合计,找来村里的四眼会计,让他写了几封投诉信,投进医院的意见箱。
这几年医院搞病患监督制,无论投诉信还是表扬信都会贴在公告栏。
舒安一周内收到了三封匿名投诉信。
公告栏有一半是她的版面。
午休时间,医护人员围在公告栏前议论——
“舒医生这是得罪谁了?她怎么可能对病人态度不好啊?”
“我看八成是做人|流的那几位吧。”
……
舒安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信是谁写的。
只不过,跟那些人她没什么好说的。
她站在公告栏前,看了一会,觉得好笑又无聊,两手插在兜里准备离开,被科室里的护士拉住。
她们看过舒安值班时的认真,为她抱不平,“舒医生,你别担心。要是院长怪罪下来,我们帮你说话。我们可以给患者发问卷调查,怎么可能会有患者对你有意见。这太不正常了。分明是有人借着匿名举报乱写啊!”
几个小护士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说越激动,仿佛被诬陷的人是她们,而不是舒安。
舒安听了,好一阵感动,拉过其中一个人的手,“没事的。院长和你们一样,都是明辨是非的人。”
护士们看舒安被诬陷了,不仅不生气,还反过来安慰人,又心疼又心酸。
舒安的眼睛干净纯粹,无论是谁看着这样的眼睛,都舍不得让它落泪。
于是,她们吵着要为舒安讨公道,推着她往院长办公室走。
舒安被吓到,忙阻止道:“别这样。院长自有他的判断。咱们本来是占理的,你们这样一闹,反而让我们的理站不住脚了。”
蒋主任的病号很多,结束上午的问诊走出来,公告栏那已经黑压压一片,几乎是全院的医护人员全围在那一小块地方。
岛上医疗资源紧缺,医生原本是很受尊敬的职业,逢年过节,还有村民主动送各种海货上门。
因为计划生育的事,医患矛盾激增。
不止是在妇产科,各个科室都是如此。
现在这三封投诉信像根钉子,锥进所有医护人员的心里。
几个年轻医师义愤填膺地站在那向众人诉苦。
蒋主任怕事情发酵,赶紧挤进来驱散众人,“这是我们妇产科的事,我会谨慎处理的。”
而后她把舒安拉到一边询问情况。
舒安把那天在海滩上的争执告诉蒋主任。
蒋主任点点头,“我知道了。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她们。你别把这件事说出去,引起误会就不好了。院长那边,我帮你去解释。”
蒋丽红在医院工作多年,见过很多医闹。
她以为舒安遇到这种情况会失落、丧气,本想安慰她几句,可她一脸淡然,像个没事人似的站在旁边,仿佛公告栏里被投诉的人不是她。
蒋丽红竖起大拇指夸:“你比我想的要冷静多了。是个好苗子。”
以前听到‘投诉’这两个字,舒安肯定会慌得不行。
但经历这么多,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再看到这种像小学生赌气似的报复行为,她只觉得可笑。
另一方面,是这两年的工作,虽不如陈竹青那样优异,但还是被患者和院长认可的,每次外出学习的名单里都有她。
因为有能力,所以特别有底气。
蒋丽红想压下这件事冷处理,不知道哪个好事者,直接跑到办公室把院长叫来了。
院长重咳一声,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走下楼梯。
事情他已经从护士那听说了个大概,只是下楼的这一刻,面对那么多双期待的眼睛,他心里一紧,眉头拧起个大疙瘩,后悔如此着急地跑过来。
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止是舒安或者是妇产科和病患的矛盾了,在医护人员心里,更是患者对他们的态度问题。
站在前面的是外科主任。
外科手术多,是很需要患者信任的科室。
他等不及院长走下来,跨大步迎上去,“舒医生态度这么好,都被人投诉了。要是不查清楚,咱这工作以后还怎么做啊?”
院长拍拍舒安的肩膀,“我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你的错。我会去查清楚的。”
舒安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狠咬不放的人。
只是发展成这样,她也始料未及。
现在她的态度不止代表她自己,更代表那些未来可能被诬陷的医生。
她第一次这么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舒安问:“院长。您准备怎么查呢?”
院长是被临时叫过来的,他以为就是安慰两句的小问题,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乎这件事,更没想到舒安会问得这么直接,这么着急地要他给方案。
院长没准备,模棱两可地说:“我会找人调查的。”
旁边保卫科科长出主意,“咱们医院现在安了监控,我一会去查查监控,就能知道是谁来投的信。”
小护士跟着附和:“对!查清楚是谁,去问问她,舒医生到底哪里不好了。这投诉信上,一没写问诊时间,二没写具体内容,只说舒医生态度极差,差别对待病患。”
院长揉开眼眉间的小疙瘩,“这是匿名举报。要是写清楚问诊时间,那一查挂号记录,不就知道是谁了。我们设立这个意见箱,就是希望能听到患者的建议。现在这样去查他们的身份……”
蒋主任往后退了一步,站到舒安身边,“我们需要的是真实的患者建议。我们可以查监控,看到是谁以后,不要用问责的态度去对人。而是应该构建一个让医生和患者沟通交流的环境,让这些有意见的患者具体说出有哪些不满,我们才好改进啊。”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院长没办法,只得先答应下来。
保卫科查过监控,认出是计生办的冯大娘。
到导诊台那一查挂号名单,却没有她的记录。
事实似乎已经摆在面前。
孰是孰非,众人心里都有了定论。
院长当着舒安的面把那三封投诉信撕碎,直接仍进垃圾桶里,劝道:“我知道这件事是你受委屈了,计划生育工作推进很难,你跟计生办那边有矛盾是正常的。她们那边,我会私下去沟通,医院里没人相信投诉信的内容,就这么算了,行吗?”
舒安蹙眉,“当然不行。今天我的事这么了了,那明天又有谁随便写一封信来说其他医生的不好,万一是一个态度严苛、在病患那口碑没那么好的医生,您又准备怎么处理?”
院长撇嘴,“那你想怎么处理?”
舒安目光定定,态度特别坚决,“我要她给我道歉!公开的!”
院长震住,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舒安昂起头,似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我知道要怎么做。”
院长喉结一滚,心里暗呐不好,忙劝:“舒医生,你还年轻,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我……”
舒安淡淡一笑,“没事。我不会连累医院。这是我的个人行为。”
说完,她没给院长再劝阻的机会,边脱白大褂边往外走。
白薇前一阵回村了,从母亲那听说计生办的所作所为气得不行。
当天就抄着扫帚赶到几个婶子家,指着她们的鼻子一通骂。
作为医务工作者,她最能体会其中的心酸。
她就遇到过患者因为对手术结果不满,带着一群亲戚在医院静坐的闹剧。那是她在专科的最后一年实习期,护士待遇一般,在医院也不受尊重,在很多病人眼里就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护工。
看过这样的闹剧,她对未来的职业道路很是担心,曾经一度想要放弃,可学了三年就这么转业又不甘心。
在她犹豫的时候,一个经她护理出院的阿姨给她送来果篮,还有一张感谢卡。
那张感谢卡至今都贴在她胸牌的背面,时刻激励着她。
她的付出从来不是一厢情愿,是能被人看见,有人感激的。
作为同村和亲戚,她知道几个婶子家里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正在气头上的白薇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些小秘密一一抖落出来,“你们不要以为有点小权利就忘记了自己是谁。你们以为这种小把戏能骗得过谁啊!舒安在医院的口碑,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是人,一定会有生病的时候。哼。到那时候,我看谁敢接诊你们!”
前面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已经说得几个大娘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白薇说到后面的后果,几个人皆黑了脸。
尤其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婶子,她有糖尿病史,现在每个月还得去医院开药,听到最后一句,两眼一黑,直接倒在儿子怀里。
她哭得眼睛发肿,一边锤冯大娘,一边捶胸怄气:“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听信了你的话。舒医生是多好的人啊,之前我小女儿怀孕,还是她接生的。我怎么能帮你去害她。”
儿子怕她哭坏了身子,在旁边劝:“妈,你别哭了。我们去跟舒医生解释,她会原谅你的。”
婶子一听,眼睛瞪大,原本怎么都止不住的泪神奇地干了,挣扎着爬起来问:“真的吗?”
白薇嘴角一扯,讥讽道:“要是我是舒安,我才不会原谅你。她还是帮过你的医生,你却这么对人家,是个人都会心寒。”
婶子噘嘴,小声嘟囔:“可她是上过大学的医生啊。”
白薇翻了个白眼,“医生也是人。就你们这态度。舒安要是肯原谅你们,我白薇第一个不答应!”
这家跟白薇家有亲戚关系,白妈妈听女儿这么说,脸上挂不住,扥了下她的衣袖,提醒道:“别这样。这是她们和舒医生的事,你就别跟着掺和了。”
白薇收回手:“妈,舒安是我的好朋友。我就是见不得她受委屈。”
—
事情发酵得很快,一下在村里传开,几个婶子直接辞掉了计生办的工作,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舒安去计生办没找到人,在村委的带领下,挨家挨户找过去。
几人心里有愧,全称病不见。
舒安拍门,“不是生病了吗?那医生来了,你们还不开门?”
白薇从门里走出来作协调。
她把舒安和自家婶子请到堂内。
白婶子端来一杯温热的红糖水,“舒医生,你请。”
舒安从包里拿出笔记本,“不着急。我是来落实工作的。有一封投诉信是你写的,医院派我来了解情况。”
白婶子看到纸和笔,以为她是要自己签字画押了,两腿一软,摔在地上。
而后在儿子的搀扶下,狼狈地站起来,又坐到椅子上。
她慌张地解释:“舒医生。这都是误会啊。是冯大娘,她这人最爱传闲话了!要不是她带头。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白婶子竖起三根手指放到耳朵旁边立誓:“真不是我起的头。我就是受人蒙蔽了。”
舒安无奈地摇头,“那你愿意帮我去医院澄清吗?”
白婶子拼命点头,“嗯!”
舒安看这一户也是老实人家,没再说什么,收起纸和笔准备离开。
白婶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就算舒安不来,她也是要上门道歉的。
她拉住舒安,折进里屋,拿出那份东西,不容拒绝地直接塞进她手里,“这些是给您的赔礼。请您一定要收下。之前多亏您,我的女儿才能顺利生产。以后还要多麻烦您。”
舒安还记得那个患者,随口和她聊了几句。
白婶子听得眼眶温润,女儿是三年前生产的,没想到其中的细节舒安还都记得。
她竟然误会了这样好的医生。
白婶子边抹眼泪,边弯腰跟她更诚恳地道歉。
舒安淡淡一笑,说:“礼物我收下了。但在这件事上,我绝不退让,也不会原谅您。”
白婶子怔住,尴尬地愣在那,身子弯得更厉害,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了,“真的很对不起。我会帮您和院长解释……”
舒安说:“现在我说的话不止代表我个人,还代表其他医生。但请您相信,这件事无论怎么处理,都不会影响我们诊治病人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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